第三日　扣肘子

她拿起中式菜刀，使勁剁開砧板上圓滾滾的肘子，抓住被脂肪和肌肉包裹在核心的大骨一把抽出後，將菜刀插進砧板前的刀座。

「很多人都看過連續劇還是電影裡，中菜的大廚用完菜刀，就把刀釘在砧板上，」她剛開始學中菜的第一天，高大結實，看上去應該在健身房或路跑會場身穿緊身韻律服，大喊『Get Me Five』的老師，舉起跟他一點都不相襯的中式菜刀說：「這樣做既損傷砧板和菜刀，事實上也不衛生。如果讓我看到誰這樣做，明天誰就不用來了。知道嗎？」

如果只要求這一點，那實在太輕鬆了。

别說把刀釘在砧板上了，她那時根本連拿起沉重的中式菜刀都有問題。

高職時學校根本沒有操場，所謂的體育課儘止於打打桌球，做做健身操，測驗體適能之類，能打個羽毛球跟半場籃球，就已經是算是史詩級的劇烈運動了。

畢業後就職的公司雖小，但主要工作是記帳，接電話，買午餐，遇到搬貨跟採購要搬重物時，都有男同事代勞。

可想而知，她根本沒有多少鍛鍊的機會。

直到在外面和她家裡吃了一陣子法式跟西式料理後，他突然想吃中菜。

『難道這裡都沒有像樣的中菜館嗎？』

她學中菜的第一個禮拜，持刀的右臂痛到根本舉不起來，還不包括因為拆解豬、雞、鴨，端起鐵質中式炒鍋跟深底鍋的肌肉痠痛。

每天回家，她唯一想到家裡的東西，只有一張可以躺下來的床。

而且還要他沒有過來吃飯時，才能想起這一點。

直到兩個禮拜之後，她才慢慢適應使用中式廚具。

「嗯，這樣翻鍋不錯。」瞥了正在炒龍井蝦仁的她一眼之後，老師說。

不只是中菜老師，連他和常來家裡吃飯的同事也發現了。

「今天同事有餐會，中午能帶個宫保雞丁過來嗎？」

「小李的太太生了兒子，他問妳能不能幫他太太燉個麻油雞酒，拿到月子中心給她？」

「那間店明天開放中秋月餅提貨，妳能不能到店那裡排隊？」

每次她提著大包小包到公司交給他，辦公室的的同事也跟著起閧：

『大嫂來了！』

『大嫂好！』

『什麼時候結婚！我們要吃喜酒！』

似乎這種戲謔可以讓人忘記烹調、排隊、跑腿的諸般辛勞，比任何東西都有價值似的。

他對於這些戲謔的回應，也僅止於向她微微點頭。

「妳先回去吧，晚上我再過去找妳。」他朝辦公室大門望了望。

她仔細拆下大骨，放平刀面仔細分開皮和肉，翻過滷成淺褐色的肥厚表皮，在背後用菜刀劃出棋盤狀的刀痕。

今天可能有很多人要來，不曉得酒和配菜夠不夠？

她取過一隻海碗，依序將皮、肉和香料舖在碗底，張望一旁的食材和冰箱裡的菜色，腦海中不停閃過複雜的計算。

◎　　　　　◎　　　　　◎

他們都叫他『高』。

不曉得聽誰說過，如果能混到朋友都叫他的綽號，而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麼時，就代表這個人已經混出頭了。

不過看高的樣子，似乎離『混出頭』還有一段非常長的距離。

『喂！高！冰箱裡還有啤酒嗎？』

『高，那邊有沒有開瓶器！』

『高，幫我找一下戒指是不是在桌上！』

話說回來，這些人不也是一天到晚叫她『大嫂』？

她不由得笑了出來。

今天來的都是他平時帶到這裡來吃飯的同事，大家一進門就像以前一到坐到餐桌前，從冰箱裡拿出啤酒和汽水。

高挾了一筷子肘子，舉到眼前端詳。一旁的客人喊著說想要點青菜下酒。

他把那塊肉放在自己碟子裡，起身走到她身後，扶著她挪到一旁，跟著拿起了炒鍋鍋柄和鍋鏟。

「不用了－ 」她連忙說。

「沒關係。」他張望兩旁，拿起沙拉油的桶子往鍋裡倒了點，從砧板旁拿起裝著洗切好青菜的鐵碗倒進鍋裡，用鍋鏟開始翻炒。

「你會做菜？」她說。

「我在賓州唸大學和研究所，那裡的留學生大部份都自炊，」他拿起鍋子晃動兩下，看著裡面的菜葉沿著鍋底的曲線舒展開來，在空中畫個圓，再落入鍋中，「像我住的公寓午晚餐大家輪流下廚，煮得太差的還會被笑。」

聽他說高到公司才三個月，有電子工程學位，在公司擔任和下游工廠連絡、監督製程之類的雜務。他帶同事來她這裡續攤時，高通常靜靜坐在桌旁，偶爾挾兩筷子菜，他跟同事起閧要乾杯時，才拿起酒杯。

想當年她才畢業，進公司工作時，不也是這樣嗎？她唇際微微一揚。

他拿起醬油，扭開蓋子，倒了點在鍋鏟上端詳，再倒進鍋裡，「那個 － 」

「嗯？」

「很抱歉。」他拿起鹽罐，灑了一些在鍋中翠綠的菜葉上。

「抱歉？」

「我們都認為妳是主管的未婚妻，有時候難免隨便了點。」他左右張望，「主管今天不在？」

「他說為了蜜月不要被打擾，這幾天要在外面拜訪客戶，結掉手上的工作，」她微微一笑，「他還說如果他留在這裡，你們就不會玩得那麼盡興了。」

「是嗎？」他把鍋中炒好的菜倒進碟子，端進飯廳放在餐桌上。

他的同事一直喝到午夜才起身離開，大家一面口齒不清地講著像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之類的賀詞，一面走到門口。

高起身時望向她，「辛苦了。」

「謝謝。」她微微點頭。

他轉身朝門口走了一兩步，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你們婚後會住在這裡嗎？」

「不，」她說，「婚禮當天我們會搬到他那裡，不過房租付到一個月後，畢竟有些東西要清理。」

「不過這裡每天都做菜，濃油旺火的，打掃應該不容易吧。」

「是啊，我也在傷腦筋。」她笑了笑。

「我以前寒暑假在華埠餐館打工時，他們都用雙氧水清理跟消毒廚房，」他說：「方便的話，這幾天麻煩到西藥房買三桶家庭號的雙氧水，還有幾罐廁所用的通樂。婚禮前一天我會過來幫忙。」

「謝謝。」

「另外，這幾天最好多存幾桶水。」他抬頭朝屋頂一瞥，「這種老式公寓的水管都很細，不先存水，大掃除會很吃力。」

「好的，」她微微一笑，放低了聲音，「不介意的話，那天我請你吃頓飯吧。」

他點點頭，「我很期待。」

送走所有客人後，她關上門。

回到飯廳清理時，那塊肉還放在高座位前的碟子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