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員派遣中》第五章

2023/10/20閱讀時間約 28 分鐘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連接了7宗委託,他們的年齡、性別、職業、個性、動機都沒有明顯的共同點,唯獨在最後一刻,他們都對兩件事情表現出興趣,一是其他個案的經驗分享,二是關於我的背景,於是,在日常生活中根本不太有與人對話機會與渴望的我,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在這樣的工作中發生密集的交談,特別是當我一次又一次介紹自己時,雖然我每次陳述的版本幾乎都大同小異,畢竟我的人生並不有趣,閱歷也不豐富,通常只需要幾句話就能涵蓋我從出生到現在發生過的全部,然而,那些客戶們總能夠對於我的背景提出不同的反饋,在他們的眼裡,我的個性、我的習慣、我的價值觀、我的決定……似乎都能與他們各自生命中的某些片段引起同感,在無數個可能發生的時間線上,他們都向我分享了完全不同的選擇,只不過我們都很清楚,這些選擇最後都引導他們走向同一個結局。
  他們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場對談,有時是告解,有時是宣洩,我或許會看見他們的大喜大怒、心灰意冷,但從來不會是諮詢,更不會對我提出建議,畢竟他們對於自己為何會走到這一步早有深刻的自知之明。
  當然,他們也有可能純粹是出於緊張與尷尬,所以才會想要跟我多聊聊,瞭解基本流程,同時,至少多認識一點我這即將為他們送行的陌生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每次結束工作後,無論是在餐廳、自助洗衣店還是我公寓的陽台邊,我都會反覆細想他們最後對我說過的話,以及他們對我的側寫、分析與評論,僅僅只是一面之緣,從開始到結束往往不過數小時,他們竟然就能看透連我自己都沒有任何自覺的隱藏面貌?事實是否真的如此,我半信半疑,不過我倒是察覺到一個現象……
  還記得我我曾提過我的腦海中時不時就會冒出如廣播電台的背景音嗎?現在,每多完成一個案子,那電台節目的聲音就會更加清晰一些,而我注意到,在談話節目上的來賓正是我曾接待過的客戶,至於電台主持人的聲音?
  那正是我自己。

   多半時候,委託要求中的最後一個步驟都會是在傍晚至凌晨之間執行,但是「余安」的案子卻希望我在正中午的時候抵達,這與過往的其他案子都不一樣;她住在一棟位於中產社區的平房,在我進門後,牆上的合照說明了她是一名有夫之婦,擺放在玄關的球鞋、披在餐桌椅上的運動外套、置放在浴室洗臉台上的電動刮鬍刀……種種跡象都表明她的先生還住在這裡,我不確定他知不知情。
  總之,余安一襲套裝的打扮,彷彿是今天早上才臨時起意決定不進公司的辦公室一樣,而且在我登門之前,她就已經喝了一點紅酒,因此她整個人的狀態與其說是從容冷靜,不如說是有點迷茫,在應答上,她的反應總是會慢上幾拍,回話的語氣同樣虛弱又無力。

  有那麼一剎那,我的直覺告訴我:我應該推掉這個案子。

  然而就在我猶豫之際,余安已從車庫搬來了紙箱,裡頭裝了她買好的防水帆布、紙膠帶以及專門用來穿透水泥牆的火藥釘槍,喘著氣,余安雙眼半闔、精神狀況疲憊不堪,她指著客廳問我說:
  「你可以幫我在這裡圍出一個隔間嗎?請務必幫我確定沙發跟地毯都有被覆蓋到,我不希望後續會很難清理。」
  點點頭,我首先開始佈置的就是將防水帆布覆蓋在她指定的區域,一確定基本面積鋪設完成,余安便直接坐在被包覆好的沙發上放空沉思,接著,我搬來了餐桌椅當作墊腳,連同天花板也貼好了防水帆布,隨後把剩餘的半透明帆布如圍幕般落下,一個宛若病理隔離艙的小型空間就搭建好了。
  在此期間,我聽到了余安開啟了她手機上的錄音功能正在留下她最後想要交代的事:
  「我很抱歉,我以為我可以,但其實我不行,我是真的努力過了。這個計劃我已經想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沒讓你知道是因為我曉得這對你而言不是一個能夠討論的話題,我完全可以預料你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恨我、怪我、把責任全歸咎到我身上吧,我坦承我就是在逃避,我後悔了我所有的承諾。嗯,就這樣,再多的道歉也無濟於事,等你發現我時,你就會知道我已經表明了我的立場:終於結束了。」
  眼見我佈置完成,余安要我捎來火藥釘槍交給她,然後她要我退出圍幕之後就可以直接走人。
  可是我並沒有照做,我繼續在客廳裡逗留著,從旁隔著半透明的防水帆布觀察著她模糊的身影,她用釘槍抵著自己的下顎,如此僵持了好一段時間,可是她遲遲沒能下手,最後她放下釘槍,一個人哽咽著哭了起來。
  而既然我能夠看見圍幕內的她,想必,她也能夠看見圍幕外的我,因此她再度發出聲音:
  「顧問先生,你還在嗎?」
  「是的,我還在。」
  余安:「那麼你可以進來嗎?」
  掀開防水帆布,我再次踏入這小小的隔間,她用濕紅的雙眼望向我,並朝我哭訴:
  「我辦不到、我辦不到……我竟然辦不到……」
  面對她的哀泣與哭嚎,我不曉得我是否應該乾脆建議她放棄這次的行動,這樣是能被允許的嗎?作為一名特殊委託的清潔顧問,我有這樣現場判斷的權力嗎?替客戶做決定的權力?
  「不如你來幫我執行吧?」說著,余安就托住我,將火藥釘槍交到了我的手中,並主動把額頭湊到了槍口上。
  「我不能這麼做,我的工作只是充當協助與善後的角色。」
  余安:「求求你……我自己真的辦不到……」
  看見她如此痛苦的表情,我妥協了:「不如,我們一起吧。」我牽起她的手,讓她的手掌與我的手掌重疊在一起,合力托住釘槍的握把、將食指貼在板機上。
  我的協助可能微不足道,但至少令她願意將槍口提到自己太陽穴的位置,反覆做了幾次深呼吸,她迅速令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儘管我還是可以感受到她的顫抖。滿面愁容中,她輕聲說著:「再給我一點時間。」
  「嗯,隨時等妳準備好。」
  余安:「可以麻煩你幫我倒數嗎?」
  「從10開始,如何?」
  余安:「我想這數字剛剛好。」
  於是我開始了:「10、9、8、7、6、5、4……」
  倒數還沒結束,鋼釘乍然射出,是她自己扣下的扳機。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發打進她頭骨的鋼釘沒有令她瞬間死亡,在困惑之間,余安竟然還可以用另一支手去觸摸頭上被貫穿的孔洞,她自己也很訝異:
  「咦?」
  一道血痕從她的傷口沿著鬢角流了下來,並從她的下巴滴在領口,將純白的襯衫染紅。
  曾經在密醫急診大廳擔任過保全的我也曾見識過類似的例子,為了解除余安進退兩難的困境……我做了我能做的:在她望向我的同時,我在她的臉上又開了一槍,也許是鋼釘的口徑不比常規子彈,因此出血量並不如預期般出現大範圍的噴濺,於是,余安終於仰首傾癱於沙發的椅背上,從她眼窩溢出的鮮血就像腥紅的眼淚,只是她再也不會真的哭泣了。
  將釘槍慢慢安置於她遺體的懷中之後,我退出圍幕之外,結果這時,我竟然又聽見了哭聲:從走廊末端傳來的嬰兒哭聲。
  「該死,她竟然還留下了嬰兒……」我在心裡暗想著:「她一定沒對敏敏交代這項重要的資訊。」
  我走向嬰兒房,企圖安撫那可能才剛滿足歲的嬰兒,雖然我抱起了她、不斷輕輕拍打她的背部,可是這個小嬰兒的哭啼聲完全停不下來,此時此刻,我的腦中正在飛快地設想接下來的應對辦法。
  雖然可行的選項並不多,但至少我全身的防塵隔離裝備穿戴得相當完善,現場也沒有其他的目擊證人,整個社區的住戶在這時間應該都上班去了,嚴格說來,要是我現在離開,我簡直就等於完全不曾在此出現過一樣。
  於是,我抱著嬰兒來到客廳,並用余安的手機撥打了報警電話,一陣鈴聲過後,接線員發出聲音:
  「您好,緊急報案專線,請問您有什麼需要。」
  我沒說話,只是盡可能地將手機的收音孔湊近那小嬰兒,讓接線員能夠聽見嬰兒的哭聲。
  接線員:「請問您現在是不方便說話嗎?如果是的話,請輕輕敲打電話的話筒一下。」
  我依接線員的指示照做了。
  接線員:「好的,根據我這邊的資料,請問妳是『余安』女士嗎?」
  我輕敲了一下手機。
  接線員:「根據GPS與信號塔的定位,妳現在人就在自己家中?」
  我輕敲了一下手機。
  接線員:「好的,我已經指派巡邏員警前往,他們莫約在8分鐘內可以到達,在這段時間裡,請勿掛掉電話,好嗎?」
  我輕敲了一下手機。
  最後,我把手機與小嬰兒擺在地板上,並用隨手可以取得的抱枕將嬰兒給圍成一圈,以防她到處攀爬、發生不必要的危險;做完這些我可能只剩下5分鐘,我以最快的速度從前門離開,並保持大門敞開;行走於社區的人行道間,我迅速脫下一身的防塵裝備,一見到有分岔的小巷,我立刻就轉彎走了進去,以避開主要道路。
  果不出其然,當我還沒能完全走出這片社區,我就已經能夠聽見警車的鳴笛作響,「繼續走,不要回頭」我在腦子裡不斷對自己重覆命令著;穿越別人家開放的後院、跨過小規模的溫室以及一小段造景用的針葉林,我把原本包裹成一團的頭套、口罩、手套、鞋套還有防塵衣亂序丟棄在林間的各處,在蜿蜒的路線當中,我至少行走了超過3公里才找到一處公車站。
  其後的整個下午,我在不同線路的公車與地下鐵之間兜兜轉轉,完全沒有明確的目的地,直到我進入了市中心,我才透過電子郵件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報告給敏敏知道,待她瞭解了整個狀況之後,敏敏指示我現在馬上回到住處,她會繼續透過她的情報網掌握進度,畢竟在那樣的社區,很可能到處都裝設有隱藏監視器,因此等我到家,無論如何都要做好隨時能夠遠走高飛的準備。

  沒問題,我一向都是準備好的。

  行李箱與背包就在門口,整個晚上,我一直在等候敏敏連繫我、告知我後續的安排,同時,我也不斷在手機上瀏覽地方新聞。
  終於,在午夜整點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敏敏親自打電話給我,接起電話,我在第一時間沒有發出聲音,靜靜準備由敏敏率先開口:
  「沒事了。」
  坦白說,我沒料到是這樣的答案,為了確定沒有其他的但書,我明確地追問:
  「這是代表我不用移動的意思?」
  「嗯。」嘆著氣,敏敏反而向我道歉:「真的很對不起,我應該對那女人做更詳盡的背景調查,如果我知道她的情況的話,我絕對不會承接這樣的案子,以至於給你造成這麼大的困擾。」
  「關於她,妳後來掌握到了什麼樣的發展?」
  敏敏:「她留下了明確的自殺錄音,而且死亡時間與報案時間相當接近,警方並沒有朝其他的方向展開調查;就算他們想查,你也沒留下毛髮、皮屑、指紋、鞋印等等,你的處置正確又謹慎。」
  「或許這聽起來很歇斯底里,不過……」我再度確認:「我真的沒事了嗎?」
  敏敏:「就案件上而言,我可以確定你是絕對安全了。不過根據你告訴我的具體經過,我擔心的是你的精神狀態。」
  「那麼妳認為呢?當時算是我殺了她嗎?」
  敏敏:「不,我依舊將其定調為那個女人的死屬於自殺。這並不是在安慰你。」
  「嗯……」
  「嘖,可惡,我到現在還在氣我自己沒有保障好你的安全。」敏敏說:「洛伊,要是你需要任何協助的話,儘管交代我,因為這是我的責任。尤其這起事件的特殊性,它所需要承受的心理壓力跟其他平常的個案徹底不一樣,我完全清楚這一點。」
  「謝謝妳的關心,我想……我確實需要一點時間調適,我可以暫時一個禮拜都先不接工作嗎?」
  敏敏:「不如兩個禮拜吧,到處走走、在五星級旅館過夜、去海生館參觀、吃頓大餐……或者去做任何你平時不會做的活動,總之只要能夠轉移你的注意力都好。」
  「謝謝,我會再考慮看看。」
  「我記得在你住的地方附近有間全年無休的藥局,」敏敏提議道:「去買點免處方箋的開架安眠藥,那對你今晚會有幫助。」
  「好的。」
  敏敏:「晚安。」
  「晚安。」
  儘管如此,我卻依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直到現在我依舊感到不安,也許這是出自於觸及我道德底線而引起的罪惡感?除了那個女人──余安──之外,我更在乎的是她的孩子。
  總之,我採取了敏敏的建議,但我不是前往藥局,而是在便利商店買了一瓶伏特加,平常沒有喝酒習慣的我,一口氣就喝掉了半瓶,果然很快地,我就被高濃度的酒精給撂倒了,但那偏偏又好像不是真正的入眠,倒在地上的我只是感到全身麻痺、動彈不得,過往的回憶、當下的感覺、對於未來的猜測……全都混淆在一起,彷彿我的這一生被剪接成雜亂無章的蒙太奇,即使閉上了眼睛也無法阻止它的播放,而在那強烈的無力感之中,我所殘存的體悟就是無盡的孤寂……
  我羨慕我曾經負責過的客戶們,同時,我也對他們深深嫉妒,因為在亂序的時空當中我預見了我的未來:直到最後,我將一個人獨自死去,在我的身旁一個人也沒有,我並不滿足於另一個接受我特殊委託的清潔顧問,我真正奢望的是一個我認識許久、能夠深刻信任的友人在我瀕臨死亡的倒數前待在我的身旁,一遍又一遍地承諾著我:
  「放心,一切都會沒事。」

  等我再次睜眼時,天已經亮了,正確來說我其實是被門鈴聲給喚醒的,直接睡在硬質的地板上使我的全身骨架痠痛不已,但一意識到有可能是前來盤問的警方,我便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起身,並湊到門口的電眼觀察走廊上的情況,所幸,那只是高橋。我打開房門:
  「妳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想這問題應該由我來問才對,」她雙手抱胸、表情盡顯憂慮:「你還好嗎?」
  「我想我沒事。為什麼這麼問?」
  高橋:「因為在半夜的時候,我聽見你的房裡傳來了尖叫聲……」
  多麼不好意思,我坦承:「也許是因為我睡前喝了點酒的關係,所以做了惡夢。」
  高橋:「嗯。不過尖叫聲只有幾陣而已,接下來我聽到的……是你的號啕大哭。」
  「我完全不曉得我會有那樣的反應,打擾到妳,我真的感到十分抱歉。」
  「沒有那麼嚴重,所以我才想說等到天亮再來探望你的情況。」隨後,高橋注意到了我的行李以及我實際上穿了一整天根本都還沒換下的西裝:「你要出遠門嗎?」
  「不,原本是要出差,但經紀人臨時通知我取消了,並且放我兩個禮拜的假。」
  高橋:「那麼你想要一起出門吃個早餐嗎?也許我們還可以到中央蔬果市場逛逛?當然,如果你不想的話也可以不必勉強。」
  「好的,我想去。」因為我已經有一整天都沒吃東西,於是我交代著高橋:「給我15分鐘的時間好嗎?我想要洗個澡、換套便服,等我準備好了我會再去敲妳的房門?」
  高橋:「沒問題。」
  暫時支開她後……好了,直到這一刻,我才有種時間繼續流動的感覺。

  提著外帶的咖啡杯,我與高橋在蔬果市場的外圍漫步,雖然來往車流絡繹不絕、零售走道人聲鼎沸,不過我始終有種難以言喻的抽離感;買完一些水果之後,高橋帶著我走向運河步道:
  「好了,到底發生什麼事?」
  「關於哪方面?」
  高橋:「我是指你的惡夢,你夢見什麼了?」
  「我記不太清楚了,全都只是零星的片段,有些還只是抽象的體驗而已。」
  高橋:「就算是片段也行,聊聊你記得的部分吧。」
  「我……夢見……我困在一個永遠走不出的空間,那是一棟只有充斥著昏暗藍光的奇異建築,雖然有窗戶,但就算我從窗戶爬出去,我只會進入另一個格局幾乎一模一樣的空間,那裡頭的結構呈現超現實表現主義的風格,正如同艾雪(Maurits Cornelis Escher)的名畫〈相對論〉(Relativity)一樣,我只能在無盡蜿蜒、重力錯亂的樓梯間不斷往下走,而就在這個過程中,我的身體迅速老化,視線變得模糊、十指萎縮且變形,每往下再跨出一個台階對我的膝蓋都是沉重的負荷,隨著越來越嚴重的暈眩以及呼吸困難,我知道我就快死了,於是就在一個踉蹌中,我滾下了樓梯,全身劇痛無比,這時我才發現我的手機在剛才的翻滾中被甩了出來,於是我狼狽地爬向它,趕在我完全斷氣之前,我想要打給一個人。」
  高橋:「誰?」
  「我自己。」搔著眉角,我補充道:「嚴格說來是還在年輕時期、還在擔任清潔顧問的我自己。」
  高橋:「為什麼?」
  「我不曉得,當下的我只有一個念頭:『我不想一個人死去』,但我想不到還有誰可以求助,所以另一個我現身了,就在我虛弱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很難說完的地步,現身在我面前的另一個我謹慎地將我扶正、讓我至少能夠在階梯上維持好穩定的坐姿,接著,他與我並肩而坐,一手溫柔地拍打我的背部,就像母親安撫自己的孩子那樣,而另一手則掏出了一把手槍抵住了我的腦門,在我向他道謝之後,他扣下了板機,結束了我的生命。」
  高橋:「天啊……」
  「但這還沒結束,當年邁的我一死,我的主觀意識就切換到那個開槍的自己身上,這時,每座樓梯都有面容扭曲的人接二連三地出現,並且指責我是殺人兇手、紛紛圍上前來想要追捕我,於是為了逃避追緝,我只好不斷地往上爬。還記得那些原本錯綜複雜的樓梯嗎?突然間,它們改變了排列、陸續組合成一條單向而高聳的長階,我只能不停往前跑,我跑得滿身是汗、氣喘連連,但是只要我稍微慢下腳步,我叫能聽見從身後傳來的叫囂,終於,不知跑了多久,我總算在階梯的盡頭看見了一道碩大的門,無從選擇的我只能用盡餘力撞開它。」
  高橋:「然後呢?」
  「那扇門後……是一棟木造的小屋,一隻拉不拉多上前熱烈地歡迎我,在這間屋子裡到處都有溫暖的照明,書架上擺滿了每一本我曾看過的書,客廳裡有台大電視,靠牆的展示櫃中全是我在幼年時期買不起的微縮模型,我可以聞到食物的香味從廚房傳出,有個女人呼喚了我的名字,她叮嚀著我:先去稍作盥洗、晚餐很快就準備好了,那聲音聽起來和善、親切,卻也令我同時感到熟悉又陌生,因此我想直接走進廚房看清她的模樣,然而,她僅始終背對著我、專心攪拌燉鍋裡的濃湯,彷彿日常的打招呼,她問我:『你今天過得怎樣?』我如實回答:『很糟,我殺死了另一個年老的自己,因為他實在太孤獨了。』接著她輕輕地對我說:『至少你幫他解脫了,我們的人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孤獨的。』無來由地,我感到特別難過,於是我拉開餐桌旁的椅子坐下、忍不住哭了起來;看見我反應如此,她趕緊從身後抱住我,並在我的耳邊不停安撫著我,但,正由於她是如此地溫柔,我反而更難控制自己壓抑不住的情緒,放聲哭得更加哀慟……」結束完對夢境的描述,我也抽離了自己的情緒:
  「我猜,那正是妳在半夜聽見我哭泣的原因。」
  聽完之後,高橋臉色凝重:「洛伊,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雖然我與你認識的時間不長,但幾乎我每次遇見你,你的狀況都很差。我可以肯定你對此完全沒有自覺,你的生活中應該也沒有人會主動向你提起這件事。」
  「但至少我還能維持生理機能,而且我沒有耽誤我的工作。」
  「可是人生不應該只有如此。」高橋:「我並不是在對你說教,只是,我希望你可以想想:在需要與必要之外,有什麼是你真正想要的?」
  「我不知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事實上,我並不確定我自己是否真的什麼都想不到,如果真要捫心自問的話,我內心的空虛全肇因於數年來我已經做了太多的練習與實踐,我不斷割捨自己冗餘的情感、剔除大多數的慾望,其中最關鍵的核心就是我放棄了對大部分事物的興趣。
  高橋:「在你夢中的那個女人,她給你的感覺是像情人嗎?」
  「情人、母親、手足、朋友……似乎全部都有。」
  高橋:「而當你被她安慰的時候,你感覺好嗎?」
  「很放心,」我說:「只不過,我很快就意識到那只不過是個夢,我在現實裡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
  高橋:「妳認為我是你的朋友嗎?」
  「我……不想給妳帶來困擾。」
  「什麼困擾?」隨後,高橋正面走近我,她踮起腳尖、張臂將我抱住,並且在我的耳邊說:
  「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
  照理說,面對這份友善的關懷我應該感到平靜,但事實卻有些相反,在那當下,我心裡油然升起無以名狀的恐慌,我害怕她的觸碰,我害怕她對我的認識並不完全以至於在未來的某一天她將付出慘痛的代價,對於主動尋死的人,我是他們眼中的解脫者、送行者、見證者……一個精神層面的救生員,然而之於平常人,我相信我仍是一個帶來不幸的死神。
  我始終不清楚高橋主動關心我的動機到底是什麼,若從一個卑鄙的角度思考:也許這單純就只是她妄想滿足自己救贖慾的表現罷了?
  無論如何,高橋對我說的話……就和那夢中的女人對我進行安撫時所重覆的句子一模一樣,一字不差。這不禁令我聯想起我與佩德羅曾有過的那段交談,昨天的案子還在我腦中迴盪著如同核爆一般的餘震,我沒有聽從我的直覺當場推掉委託,回想起來,那就是所謂的「前兆」。現在,高橋主動關心我、將我如摯友般對待,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將會是第二個令我難以抽身的前兆。
  「怎樣?感覺好多了嗎?」高橋問。
  「謝謝,我已經感覺好一點了。」我說謊了。

  接下來我有將近兩週的空白時間,敏敏建議我做些轉移我注意力的事,這可能會對我現在的狀態很有幫助,可是思來想去,我平時根本沒有任何的休閒,我能夠想到的依舊是清潔;我在網路上買了新的透明隔離衣,也到成衣批發商場買了一套新的廉價西裝,除此,我還向一處私營的流浪狗救援中心申請了短期的志工。
  即使是第一次見面,所有的狗都對我很好,我並不怕髒,也不排斥裡頭的臭味,因此我在短時間內就學會了救援中心的基本日常流程,打掃環境、定期消毒、更換飲水、補充飼料、根據排表放狗群出籠曬太陽……
  在這裡工作必須要有完全不一樣的心理建設,首先就是得有「我不是來陪狗玩」的認知,志工是來盡可能協助機構人員照顧狗兒的,這並不是那類可愛的寵物咖啡廳,會被救援到這裡的狗大部分狀態都不好,牠們可能罹有各類的疾病,也可能是其他的生理機能不全,眼盲、耳聾、因車禍而造成癱緩與斷肢……年邁到無法正常行走,連進食與排泄都無法自制,有些則是遭遇過嚴重的虐待,因此在性格上變得異常膽怯或者攻擊性強烈;幾乎每一天,園區內都會發生不一樣的狀況,但實質上大多都會走向同一個結果:與救援中心有合作的獸醫前來進行義診,經過一番檢查,最後斷定安樂死也許才是對病入膏肓的犬隻們最好的辦法,無論相處時間是長是短,這個過程總是令現場的所有工作人員感到沮喪,他們始終難以習慣,這也是為什麼員工的流動率很高,每歷經一次的死亡這都會讓他們的精神內耗變得更嚴重一些,直到他們再也無法面對。

  狗沒得選擇。

  自然死、安樂死,然後又有新的狗被帶進園區接受照護,這就是救援中心的每日常態,彷彿看不見盡頭的循環;基於前述的理由,大多不會有人願意領養這些狗,於是救援中心便成了牠們生命的最後一站。

  狗一生都沒有需要打包的行李。

  在一次打掃結束後,我偶然看見一隻只有三條腿的傑克羅素窩在自己的狗籠裡瑟縮著,因此我打開了透明的壓克力門坐了進去,起初牠對我狂吠不止,甚至上前咬住了我的手、一度將我的手掌啃到破皮流血,即使這樣,我依然沒任何的反應,不久後,牠似乎完全改變了個性,不僅面露歉意地舔著我的傷口,還主動躲進我盤坐的雙腿中。
  後續,在一名行政人員「凱特(Kate)」替我的手掌進行簡單的包紮時,她對於那隻傑克羅素願意與我親近這件事情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她解釋著:莫約在1年前牠被救援的當下,牠的一隻腳被捕獸夾鉗斷,外露的斷骨與細菌感染致使獸醫不得不替牠截肢,而從那之後牠的性格就十分不穩,除了對狗籠的領地意識很嚴重、會主動攻擊其他的工作人員之外,有時牠也會出現自殘行為,然而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隻傑克羅素主動靠近一個來中心幫忙還未滿一個禮拜的陌生志工。
  凱特繼續解釋:以往每條進入救援中心的狗在建檔之後都會被賦予一個名字,它們大多都會喻涵正面、積極且健康的內容,例如:「陽光」、「天使」、「榔頭」、「軟糖」、「滑板」、「中士」等等,依照天性,只要反覆對一隻狗呼叫同一個名詞,時間久了牠們牠們就會認知到那是牠們的名字,然而這條傑克羅素似乎對於「滑翔」一點興趣都沒有,牠從來沒對這命名產生過反應。
  我細想一陣,緩緩回答道:「也許『滑翔』只是一個延緩下墜的過程,牠覺得自己應該飛得更高?」
  凱特:「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會幫牠取什麼名字呢?」
  「『衛星』。」
  凱特:「為什麼取這名字?」
  「因為我希望有牠的陪伴跟環繞。」
  聽懂寓意的凱特點點頭:「這名字聽起來好多了,我想要直接在登錄系統上換成這個新名字。」
  「妳可以那麼做嗎?」我問:「我以為這是只有在領養之後經由飼主要求才能改名。」
  「其實沒有這樣的硬性規定,」凱特:「又或者,你想領養牠呢?」
  「我必須時常搬家。」
  凱特:「沒關係,我也只是順口問問,你不需要有壓力。總之,光是你能夠讓牠對人敞開心胸,那就已經很不容易;很多時候,所謂的關係建立本來就不是單靠努力就能達成,它也很講求正確時的時間、地點和對象,儘管你申請的是短期志工,不過,請別讓這樣的機會白費。」
  「嗯,我知道。」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照常往返於救援中心幫忙,手上的傷雖然有些刺痛,尤其是當我必須碰水、抓握及搬運的時候,不過這都沒有妨礙我的工作,也不阻止我繼續與改名的衛星互動,牠就變得活潑起來,除了與我更加熟悉,在放風時段牠也願意與其他的狗進行互動。
  坦白說,牠讓我認真考慮起領養這件事,假使我真的這麼做了,那麼我最好找一個能夠長期定居的房子,然後,我將會添購更多的寵物用品,牽繩、背心、項圈、飼料、潔牙骨、水碗、拾糞袋、尿布墊、濕紙巾、臥墊、針梳、布玩具……這同時也就意味著我將擁有羈絆,原本我以為僅剩我一人倖存的家族裡將對多出一名成員,可是這樣的承諾可能最多也僅有15年左右的保障,將來的某一天,我終將得收拾牠的一切。

  狗所能留下的遺產就是曾與之生活過的回憶。

  在某些我與衛星能夠獨處的場合,我曾向牠說出我的真名、我的工作內容,以及其他的事:
  「沒有人可以永遠地擁有一件東西,就連我們組成我們身體的每個原子都只是從宇宙裡短暫借用而已,所以就更別提會涉及到其他人的特定事物了,不管是出於自願或不得已,當人們要離開你的時候,你是留不住他們的,『分別』這種事只要單方面就能決定,那麼人際關係重要嗎?」
  衛星沒有回答。
  「我想這就是我最偏執的地方:既然認知到我無法永久擁有,我就會相當顧忌任何與人深交的機會,只要我在一開始就主動迴避,那麼我就不用負擔失去的風險跟無奈。衛星,如果你聽得懂的話,我相信你應該也會有差不多的感觸,你見過你的家人嗎?你還記得牠們嗎?你是自願流浪的嗎?你的傷還痛嗎?你想念你的斷肢嗎?……這一切明明不是你的錯,你的心裡會充滿疑問與怨恨嗎?」
  衛星沒有回答。
  「我可以明白為什麼你會自殘、你會咬傷我、你會拒人於千里之外……可是我並不明白,為什麼轉眼間你就變得願意親近我呢?你選擇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你知道我其實與你相處的時間並不會太長,對吧?」
  也許是我使用了太多的疑問句,連續上揚的尾音讓衛星充滿困惑,牠來回歪著頭、認真地盯著我,卻始終沒法給我任何答案。
  「又或者說,無論是你還是高橋,你們都是要我留下來、停止四處漂泊的前兆?但……我真的很不希望你們都只是我生命中階段性的過程,這就是我內心最大的秘密。你一定覺得很矛盾,既然我如此排斥又厭倦,為什麼我還繼續做著替人收拾善後、從旁陪伴他們離開的工作?只要我的念頭一轉,其實我還是可以有其他選擇,就跟你一樣,對吧?」
  衛星沒有任何的回答。
  「可是反過來說,我缺乏明確生存目的,尤其按照我剛才對你說的那套邏輯,『反正每個人終究都會死,那麼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曾活過』這種命題在我的價值觀裡也是可以成立的;所以,任何靠近我的人同樣必須承擔著我隨時都可能會轉身離去的風險,我並不是高估了自己的存在價值,而是指那些真的願意讓我走進他們生命的人。對於失去的恐懼、對於令他人失望的擔憂、對於感受不到重量而磨滅自信的自己……猶豫不決、毫無進展、難以突破,我既不算真正活在當下,也沒設想具體目標的未來,只是敷衍地度過生命中剩餘的每一天。對……其實我沒有麻木到那種程度,我很清楚自己這樣的狀態已經持續好幾年。像我這樣的人,你還願意跟我做朋友嗎?」
  衛星沒有任何回答,但,或許牠還是能夠從我的語氣中感受到我的情緒,於是牠用牠的鼻頭頂弄著我的手掌、要我撫摸牠的頭,我想……我就把這當作是他的答案了。
  「謝謝。」我說:「但如果高橋知道我的工作內容,她一定會被我給嚇壞了吧?」

  狗不會對我做出任何的批評。

  在我擔任志工的最後一天,我匯了一筆捐款給這間救援中心,並且告訴凱特:日後如果有時間,我還會再過來幫忙,在此期間,麻煩替我多看待一下衛星,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當我把生活給安定下來,屆時我將帶著衛星跟著我一起回到永久的住家。

   之後,我回到了線上,繼續扮演那些將死之人生命中的最後一名朋友,並且替他們處理掉承載他們人生的各種廢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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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莫約在中學時期開始了寫作之路,在那還有奇摩家族的年代,討論區就是我的發表平台,起先只是為了宣洩生活,未料竟有讀者在閱讀之後提出催更:「然後呢?」於是這便促成我開始連載小說的動力與契機;時至現今,猶未停止。在這個專題裡,我會收納並校正好過去自己的小說;希望在多年之後,我的故事依然能帶給人娛樂,無論理性或感性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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