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我」…此時當刻

這一年，幾乎最主要的關注，就是「病」。為了減低到醫院的距離，從較偏遠的地方搬回台北。新居地方狹小，唯有把大部份的書籍送給了人（幸好找到惜書的朋友），…然後，就是不斷看醫生、做各種檢查…當身體狀況漸漸穩定下來，我開始意識到某種（來自身體內部的）陌生感浮現⋯⋯

當身體受到「病」無聲無息之來襲，並停留在體內，漸漸與身體併合…. 身體已經𨍭化成「病體」，「意識」覺知了體內「病」之存在，「意識」猛然發覺，那一直一直以來，百份之九十九都完全與「意識」合一而成就為「我」的身體，怎麼會悄悄地（模糊地）違背「我」了？不單單是持續產生某些無以明言不舒暢的感覺，更有時不聽「我」的指使，例如，輕微的：想坐著看書卻要躺下休息，夜間不能入眠；嚴重的：就仿如坐高速雲霄飛車般難以承受的離心感覺等等….. 這等感受，對「我」來說，確是完全陌生的。

人在正常健康的情況下，身體對意識的指令是完全順服的，兩者合一溶合成為「我」，例如：我看電視就是直接「我」看電視，而不是機械性地首先「意識」指揮雙眼（身體器官），然後目光聚焦在瑩光幕畫面上的步驟。

病中，身體突然從與意識密不可分、順溜、貼服甚至透明的情狀，微妙地跟意識稍作「錯開」，使「我」感覺到，就好像近視的人脱下了眼鏡，眼前景像似乎模糊地化開不能聚合。而此時，身體從其本來在意識中清晰、服從、無距離甚至透明的狀態，也稍稍浮現了淺淺的身影 ──某一個跟意識稍有距離、而且陌生的身影….

「我」從「病的感覺」中感知到，身體已仿如開始變心但又未明顯有所表示的戀人，漸成為模糊曖昧不忠誠的陌路人，這種不明朗的陌生感，每每令「我」杞人憂天地提防身體可能有不受控制的使我不適的行為出現：甚麽是「將來」？對外在世界所既存的意向或意慾像退了色般漸形黯淡、期望中的計劃或慾望漸失，徬徨與不安全感卻隨之而來。

然後，日常生活中的空間時間感也開始改變：最重要的關注，就是住家與各間醫療機構的距離…. 而每天早晚，要定時吃藥，也時而非理性地焦慮深夜可能發病等…. 這種時空感的改變，在深層而言，正是在世界的存活經驗，也漸漸改變了…

在世界中存活的、生物性的「病體」，似乎慢慢倒轉過來，成為了「意識」、「意向」、「意慾」的精神導向：對於外在世界的物質、對於眾人推崇的珍饈百味，身體卻出現了奇怪的物理性的脆弱與倦怠抗拒；同時開始意識到「我」存在世界中間，平穩地倖存只為某個可能面向，實在沒有堅實的保證。

為求保持健康，現在的日常生活，儘量每天花一個小時沿着家居附近的溪澗步道急行。身體，也漸漸習慣了這個生活型態，竟像小狗一像，每到黃昏，就欲求出外去。

現在天氣漸涼，戶外急行運動較之前夏天舒𣈱多了。比起香港，台灣很多地方都可見到廣濶天空。日落的餘暉非常和煦，透明的金光反照在溪間旁的褐色大樓上，令人感到平和寧靜，風無限地從遠處的羣山徐徐吹來。空中的雲，時白時灰，但都是緩緩地飄浮著。

每次剛起步行走時，身體會感到微冷，然而，走了一會，便開始感覺溫熱，呼吸也有點喘…聽命於身體，在急行的途中，所感受到的，就是胸膛迎著風、兩腳不停地移動的每一剎那。身體會告訴意識，當下這刻，「就很好了」。

此時此刻，我總會遺憾自己才疏，如果我能作俳句，正可對（失焦）的自我、變易中之時間空間感覺、無常的轉化的感觸描寫。

這時期，我深深感到，「存-變」（being-becoming)的同時浮現與進行：「我」，在病中只勉強併湊為一體存活，但時刻在轉化，「意識」不能百分百指揮身體，「身體」的感受也變幻莫測….

在溪旁步道急行，由日落時分至華燈初上，我不期然想到日本俳句詩人種田山頭火的一句：「だまって今日の草鞋はく（默言穿上今天的草鞋）」。一言不發，讓夕陽與風，開啟身心，如此而「在」，唯此時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