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24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蘇偉貞沒能拿下第一屆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首獎的那年,你來信寫下一份悵惘。「好可惜!差了六票呢!」

    隔著信紙看你螃蟹似張牙舞爪的筆跡,我彷彿能覷見你擰著眉頭皺著鼻尖的懊惱神情。「你該看看《沉默之島》的,我真真喜歡它!」

    好像為了加強語氣似的,你下筆特別用力,墨跡差點穿透紙背。

    我卻覺得疑惑了,你一向最喜歡朱天文的,不是嗎?朱天文拿了大獎,怎麼你卻悶悶的,反倒替蘇偉貞可惜起來。

    後來,你才告訴我,你也喜歡朱天文《荒人手記》的裡的小韶阿堯,因為他們像極了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磨磨小么

    只是,你接著說,如果貼著心說,《沉默之島》更能觸動你心底最柔軟的底層,你說,你喜歡蘇偉貞呈現的意象,喜歡她對「島」的描述。

    小而完整,孤獨。

    然後我才記起,你同《沉默之島》中的霍晨勉一樣,喜歡島嶼,「覺得完整」,你的聲音經由霍晨勉的口中吐出,流溢在鉛字排版的文本上。

    我不禁想起某年夏天,我們攜手到澎湖拾貝殼的往事。那年,台灣海峽上的風浪顯得特別乖張,像你撫不平的靈魂。囂張的海風沿著巴士海峽往上北溯,帶來那年夏季最後一個颱風。

    風雨之中,我們不顧船家攔阻,執意登船遊覽,那名膚色曬得黝黑透紅,身形壯碩的年輕船長,拗不過兩個瘋丫頭糾纏,他把心一橫,解開纜繩就要出海,揚帆前,他沒忘了轉頭向他身懷六甲的妻子點頭一笑,他的妻子帶著請求的眼神看著他,他卻又對著妻子微微一笑,沒說話,擺擺手要她別擔心。我和你站在一旁,看得心酸酸,打消瘋狂念頭,不出海了。

    何苦呢?你說。

    何苦為了我們無知的任性,讓別人也擔心受怕。

    風雨過後,我們終於揚帆出海,雖然雨過天晴,但海面上仍不時有暗潮洶湧。在台海的詭譎波濤中,一個猛烈巨浪倏然捲起,幾乎打翻了我們乘坐的白色小艇,我嚇到快飆出淚,你沒露出畏懼的神情,堅持憑倚在甲板上,享受乘風破浪的快感。浪花迸碎在你紅豔豔的雙頰上,渲染出兩酡殷紅,海濤摔裂在我輕盈的白色衣裙上,打溼了我赤裸的足踝。好多次,幾個浪頭打來,我閉上眼,險險的以為我們要被海浪吞噬,我躲在你身後,屏住氣息不敢亂動。

    我想,就這樣吧!

    橫豎,我是要跟你在一起。

    我不敢洩漏我的驚惶,怕你又會一如以往地嗤笑我的膽小,但緊拽住你衣角的手卻越擰越緊。

    突然,你側過身,半露出你線條優美的臉龐,稚氣中帶著爽朗,你猛然對我丟來一個微笑,把我的心震得鏗鏘作響。

    你削得薄脆的短髮上覆層陽光,晶晶亮亮,像是海鹽吹拂髮梢,整個人襯的分外明亮。

    你的笑容滴落在海天一色中,映上我的眼簾,再也沒能從我眼中抹去。

    就是那時候,你轉身告訴我,你喜歡島嶼,喜歡島嶼給你的感覺。

    島,讓你覺得完整、安全。

澎湖回來後,你回台南府城繼續當隻遊魂,晝伏夜出,系上所有選修必修的課一概不去,單單只挑體育課打網球時小露個臉,讓同學知道你還活著,沒忘了呼吸。

    而我,早睡早起,三餐定時,外加陪男友吃宵夜,沒翹過任何一堂課,連最最沒趣的課也全勤出席,連我的感情生活都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我老是在愛情的世界裡跌跌撞撞,弄得心滿滿是傷。我每每在和男友激烈的爭吵之後撥電話給你,也不管電話另一頭的你是在清晨或是深夜。

    我總是抽抽噎噎,無法完整敘述爭執的經過,但你還是耐著性子聽我哭完。然後,你會在電話的另一頭連連嘆氣。

    這是何苦呢?

    你哀哀切切的說。

    也不知道是在說我,還是在說你自己。但不管劇本怎麼編排,到最後落幕時,我憂傷的靈魂總是能被你安撫。

    你說,一顆心是一座島,周圍的人是航行海面的船隻,生命就像潮汐起伏,總是有人來來去去。

    但你保證,你心裡的那座島,隨時歡迎我去。

    每次,在我掛上電話之前,你會輕輕哼唱你最喜歡的歌伴我入眠,「When you're smiling, the whole world smiles with you.」Billie Holiday的招牌曲經由你的嗓音傳出,拭去我的不安,伴我一夜好眠。

    其實,我一直沒跟你說,比起Billie Holiday,我更愛老是在舞台上露齒微笑,快樂得不得了的Louis Armstrong。無法具體說出原因,但Louis Armstrong對我而言是magic,只要一聽見他的音樂,我就會覺得幸福得像是飛上了雲端,就像一樹木棉花開放,滿溢到快要爆開的程度。

    不同於我純粹情緒上的喜歡Louis Armstrong,Billie Holiday對你來說是個真實深沉的生命存在。你先聽聞Billie Holiday早年的滄桑經歷,然後才開始愛上她的音樂。Billie Holiday的人生苦澀,歷盡千辛萬苦才成為歌手,但走紅後,早年的痛苦經歷讓她染上毒癮,把身體搞壞,很早就結束了生命。別人幾輩子不會碰上的事,Billie Holiday在短暫的四十四年裡全嘗遍了。生命的耗損率太高,早點輪迴投胎反而比較幸運。

    我想,這樣的結局對她來說比較好。你卻不這麼認為,你說,不管是什麼樣的生命,都該被珍惜!

    你就是這樣,心裡總燃著火似的熱情,一向愛恨分明而喜形於色,從不遮掩自己的好惡。我怕你吃這硬脾氣的虧,勸你好多次,你卻老不在乎。為了怕你介意,我想盡辦法不讓你知道我男友對你的不滿,他一向不喜歡你的剛烈,認為你的脾氣容易招惹事端,總是要我疏遠你。

    但我知道自己辦不到,因為,你是我的手帕交呀!他不知,你我初識時,正是你的仗劍任俠吸引了我。你像男孩子似的,刁鑽,又野。

    有一回,你在電話中邀我碰面,說要帶一個人讓我看看,語氣裡掩不住的得意。我問是誰,你故作神秘,說到時候就知道了。你甚至破天荒頭一遭,主動要我邀男朋友一同赴約。我掛上電話,心中揣測,這人約莫是你很重視的人,想著想著,不知怎麼,我突然覺得落寞起來。

到了那天,我依約邀男友同行,他倒是很爽快答應了。而你,大出我意料之外,攜來一名白衣少女。我們一行四人到台中港啖海鮮,在海產攤上坐定後,你輕描淡寫地介紹,身旁水靈清秀的女孩是學妹。席間,你殷勤的為她佈菜。

    我坐一旁看在眼底,說不出的焦急,我在心裡吶喊,「千萬別是我心底想的那樣吶!你千萬別幫她剝蝦殼呀,一剝了,你這後半輩子就剝盡了;你千萬別替她敲蟹殼呀,一敲了,你的靈魂也敲碎了!」

    但你沒聽見,一個勁兒幫她剝蝦殼取蟹黃。這一切,我男友全看在眼底,他也嗅出些不尋常,不自覺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就那麼剛好被你瞧去,聰明如你,怎會看不懂那鄙夷?於是,你咕嚕灌下幾瓶冰透的啤酒,藉著酒意學Mihel Foucault說話,你高舉酒杯,說,「敬『我們這些維多利亞時代的人』」。

    我沒阻止你發酒瘋,反倒細細端詳你身旁的少女,我側身凝視,卻在白衣少女的幽幽一翦雙瞳中,和自己的身影相遇。

    之後,本想找你問清那女孩的事,轉念一想,何必呢?就算是刎頸交、忘機友,總也有私密的禁區不能擅闖,我又何苦揭你隱私?我憋著忍住不問你,幾次不留神,話說出一丁點,聲音一出嘴巴就戛然而止,中途煞住,讓我看起來像隻張嘴冒泡的金魚。

    沒多久,從別處傳來你的事,說得很不好聽,有失厚道。我在這兒不知該做什麼幫你好,我老是提心吊膽,怕你的硬脾氣忍不住,跟人家動刀子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每每在夢中撞見渾身血淋淋的你。

    我還沒去找你,你倒先來了。你倔強,什麼也不說,而我不忍心直截了當的問你,雙方無言,你抽身往深夜不打烊的超商抱回兩手啤酒,胡亂把它們灌進胃裡,讓酒精在血液中翻騰,翻攪到不行了狗爬式的窩在馬桶邊吐,把我刷得晶亮的浴室吐得一蹋糊塗。

    把胃囊整個翻空,連膽汁也吐盡後,你掙扎起身,跟我說你家裡要你出國。悶濁的酒氣噴濺我滿臉,我沒躲開。

    去哪裡?

    我問。

    你聳聳肩,含糊地說,「去一個更小的島,這樣才能鎖住我的靈魂。」

    那一夜你睡得很沉,我把床讓給你,自己待在窗邊,看了整晚的月光。拂曉時,我貓著身子躡足走進你,趴伏床沿看你熟睡的樣子。你像是臥在一座小島上,睡姿安詳如嬰孩。

    沒多久,你飛到塞納河畔,走進河中央的西提島,Cite,一座極小極小的島。從此你有了新的名字,Zoe。在那兒,你第一次確認了自己,沒有一點遲疑。

    偶爾,你會寄來航空信件給我,在你最近寄來的信裡,你說,你又要到別處流浪。這次,你將前往Lesbin島,古希臘女詩人Sappho的出生地。你說,你要去朝聖。並且,你告訴我這信是你在巴黎鐵塔上站著寫完的。文末你在印有巴黎鐵塔圖案的信紙上寫道,「我站在塔上,高寒孤絕,塔上恍若是一座孤立的小島。我覺得冷。希望Lesbin島是暖洋洋的。」你的筆跡也像在打哆索,顫個不停。

    闔上信,我拈起指頭算算,你應該已經抵達Sappho住過的那個小島。我打算提筆寫信給你,不問別的,只想聽你說說,那座島上是否如你想像中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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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熊,寶熊,你是我的好朋友, 你的名字讓我想起了一隻可愛的小熊。 你的微笑,總是能夠讓我感到溫暖, 你的陪伴,總是能夠讓我感到幸福。 寶熊,寶熊,你是我的好朋友, 你的名字讓我想起了一隻可愛的小熊。 你的眼神,總是能夠讓我感到安心, 你的笑聲,總是能夠讓我感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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