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個詩句構成〈追憶〉一詩的結尾:「但詩人,創造那持存的東西」。憑藉著這個詩句,就有一道光進入我們關於詩之本質的問題了。詩是一種創建,這種創建透過詞語並在詞語中實現。如此這般被創建者為何?持存者也。但持存者能被創建出來嗎?它不是總是已經現存的東西嗎?絕非如此。恰恰這個持存者必須被帶向恆定,才不至於消失;簡樸之物必須從混亂中爭得,尺度必須對無度之物先行設置起來。承諾並且統攝存在者整體的東西必須進入開放域。存在必須被開啟出來,以便存在者得以顯現。但這個持存者恰恰是短暫易逝的。 「因此一切天神飛快消逝;但並非徒勞」。而使一切天神持存,「乃是詩人的憂心和天職」。詩人命名諸神,命名一切在其所是中的事物。這種命名並不在於,僅僅給一個事先已經熟知的事物裝配上一個名字,而是由於詩人說出本質性的詞語,存在者才通過這種命名而被指說為它所是的東西。這樣,存在者就作為存在者而被知道。詩乃是存在的字詞性創建。所以,持存的事物絕不是從消逝之物中取得的。簡樸之物絕對不能直接從混亂物中抓取。尺度並不在無度之物中。我們決不是在深淵中尋找基礎的。存在從來不是某個存在者。而由於存在和物之本質絕不能被計算出來,並且從現存事物那裡推演出來,所以,事物之存在和本質必須自由地被創造,設立和捐贈出來。這樣一種自由的捐贈就是創造。
然而,由於諸神源始地受到命名,物之本質得以達乎詞語,而物藉此才得以閃亮,由於這樣一回事發生出來,人之此在才被帶入一種固定的關聯之中,才被設定到一個基礎上。詩人的道說不僅是在自由捐贈意義上的創建,同時也是建基意義上的創建,即把人類此在牢固地建立在其基礎上。如果我們理解了這一詩的本質,理解了詩乃是存在的詞語性創建,那麼,我們就多少能夠猜度到荷爾德林那個詩句的真理了;而詩人說出這個詩句時,早已被捲入精神錯亂的夜幕了。
五
我們在一首長而非凡的詩中看到這第五個中心詩句。這首詩的開頭是:
在柔媚的湛藍中閃爍著
教堂的金屬尖頂。
在這首詩中,荷爾德林寫到:
人們充滿勞績,然而詩意地
棲居在這片大地。
人的所做所為,是人自己勞神費力的成果和報償。 「然而」—荷爾德林以堅定的對立語調說到—所有這些都沒有觸著人在這片大地上的棲居的本質,所有這些都沒有探入人類此在的根基。人類此在其根基上就是「詩意的」。但現在,我們所理解的詩是對諸神和物之本質的有所創建的命名。 「詩意的棲居」意思是說:置身於諸神的當下之中,並且受到物之本質切近的震顫。此在其根基上「詩意地」存在──這同時也表示:此在作為被創建(被建基)的此在,絕不是勞績,而是一種捐贈。
詩不只是此在的一種附帶裝飾,不只是一種短時的熱情甚或一種激情和消遣。詩是歷史的孕育基礎,因而不只是一種文化現象,更不是一個「文化靈魂」的單純「表達」。
我們的此在根基上是詩意的,這話終究也不可能意味著,此在根本上僅只是一種無害的遊戲。但荷爾德林不是在我們最初所引的詩句中把詩稱為「最清白無邪的事業」嗎?這又如何與我們現在所闡述的詩之本質相合拍呢?我們於是就回到我們起初置之不理的問題上了。我們現在要來回答這個問題,試圖藉此也概略地把詩和詩人的本質帶到了我們心靈的眼睛面前。
首先我們已經得出:詩的活動領域是語言。因此,詩的本質必得從語言之本質獲得理解。然後我們清楚地看到:詩乃是對存在和萬物之本質的創建性命名—絕不是任意的道說,而是那種「首先讓萬物進入敞開域」的道說,我們進而就在日常語言中談論和處理所有這些事物。所以,詩從來不是把語言當作一種現成的材料來接受,相反,是詩本身才使語言成為可能。詩乃是歷史性民族的原語言。這樣,我們就不得不反過來從詩的本質來理解語言的本質。
人類此在的根基是作為語言之「本真」發生的對話。而原語言就是作為存在之創建的詩。可是,語言卻是「最危險的財富」。所以詩是最危險的活動—同時又是「最清白無邪的事業」。
實際上─唯當我們把這兩個規定合為一體來思考之際,我們才理解了詩的全部本質。
但是,詩真的是最危險的活動嗎?在啟程作最後一次法國漫遊前不久致一位友人的書信中,荷爾德林寫道:「朋友。世界展現在我眼前,其明亮和莊嚴勝於無常!無論它怎樣發生我都樂意,哪怕我在夏日,古老的神聖天父用鎮靜的手從紅雲中撼動賜福的雷霆。因為在我從神那裡看到的一切中,這個標誌最合我意。從前我能歡呼關於我們周身遭際的一個新真理,一個好觀點;現在我卻擔心,我最終不能勝任,就像古老的坦塔羅斯,,他從諸神那裡所獲得的,遠超過了他能消化的。
(譯注:Tantalus,希臘神話宙斯之子,因洩露天機而被懲罰永世站在水中,水深及下巴,上有果樹;想喝水時水即退,想吃果子時果樹即升高,是謂『坦塔羅斯的痛苦』,意指對某物可望而不可及的痛苦)
詩人遭受到神的閃現。荷爾德林有一首詩歌說了這一點。我們把這首詩視為詩之本質中最純粹的詩。它的開頭是:
如當節日的時候,一個行走的農夫
望著早晨的田野…
詩的最後一節寫到:
而我們詩人,當以裸赤的頭顱,
迎承神的狂暴雷霆,
用自己的手抓住天父的光芒,
抓住天父本身,把人民庇護
在歌中,讓他們享受天國的贈禮。
一年後,當荷爾德林因精神病回到母親家時,他寫信給同一個朋友,回憶他在法國逗留期間的情景:「強大的元素,天國之火和人類的寧靜,人類在自然中的生命,以及他們的局限和自足,始終佔領了我的心靈;而且,就像人們喜歡跟隨英雄,也許我可以說,阿波羅征服了我…」太大的光亮把詩人置入黑暗中了。還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說明詩人的創造是最危險的「事業」嗎?這位詩人最本己的命運道出了一切。荷爾德林在《恩培多克勒斯之死》中的一個詩句在此聽來宛若一種先知先覺:
…作為神靈的傳達者,
他必定要早早離去。
然而:詩是「最清白無邪的事業」。荷爾德林在一封信中這樣寫道,不光是為了顧惜母親,而是因為他知道,這一無害的外觀屬於詩的本質,就像山谷屬於山脈;因為,如果詩人不是「被拋出」日常習慣並且用其事業的無危害性外表來防止這種日常習慣的話,詩人又如何去從事和保持這一最危險的活動呢?
詩看起來就像一種遊戲,實則不然。雖然遊戲把人們帶到一起,但在其中,每個人恰恰都把自身忘記了。相反地,在詩中,人被聚集到他的此在的根基上。人們在其中達乎安寧;當然不是達乎無所作為,空無心思的假寧靜,而是達乎那種無限的安寧,在這種安寧中,一切力量和關聯都是活躍的。
詩給人非現實和夢幻的假象,似乎詩是與我們十分親切熟悉的觸手可及的喧囂現實相對立的。實則不然。相反地,詩人所說和採納的,就是現實的東西。 《恩培多克勒斯之死》中的潘多亞因為對女友的明確認識而承認了這一點:
…他要親身去存在,這就是
生活,我們其他人都是生活的夢幻…
所以,詩的本質貌似浮動於其外觀的固有假像上,而實則鑿鑿可定。其實,詩本身在本質上就是創造─創造意味著:堅固的建基。
雖然任何創作都脫不了是一種自由的贈禮,而且荷爾德林也聽說:「讓詩人像燕子一樣自由」。但這種自由並不是毫無約束的肆意妄為和頑固執拗的一己願望,而是最高的必然性。
作為存在之創建,詩有雙重的約束。關照這最內在的法則,我們才能完全掌握到詩的本質。
作詩是對諸神的源始命名。然而,唯當諸神本身為我們帶來語言之際,詩意的字詞才具有它的命名的力量。那麼,諸神是怎麼說話的呢?
…而自古以來
諸神的語言就是暗示。
詩人之道說是對這種暗示的截獲,以便把這些暗示進一步暗示給詩人的民眾。這種對暗示的截獲是一種接受,但同時也是一種新的給予;因為詩人在「最初的標誌」中也已經看到完成了的事物,並且勇敢地把這一他所觀看到的東西置入他的字詞中,以便把尚未實現的東西先行道說出來。所以
…大膽的精靈,宛若鷹隼
穿越狂風暴雨,預言著
他未來諸神的消息…
存在之維繫於諸神的暗示。而同時,詩意的字眼只是「民族之音」的解釋。荷爾德林以此來命名那些道說,在這些道說中,一個民族記掛著他與存在者整體的歸屬關係。但這種聲音畢竟也不能自發性地說本真,而是需要對它們作出解釋的人。荷爾德林的一首題為《民族之音》的詩有兩個版本流傳於世。主要是最後幾節詩有所不同,但不同之處恰好是互補的。第一個版本的末節如下:
因為民族之音多麼虔誠,為了
熱愛天神,我尊敬這寧靜的聲音,
但為諸神與人類的緣故
願這聲音不會總是安於寧靜!
而第二個版本的末段是:
…而且道說確實美好
因為它們是對至高者的回憶
但神聖的道說也需要解釋。
這樣,詩的本質就被嵌入諸神之暗示和民族之音的相互追求的法則中了。詩人本身處於諸神與民族之間。詩人是被拋出在外者——被拋入那個“之間”,即諸神與人類之間。但只有並且先在這個「之間」中才能決定,人是誰以及人把他的此在安居於何處。 「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
荷爾德林不斷地並且越來越確實地,出於飛揚湧現的豐富形象並且愈來愈質樸地,把他的詩意詞語奉獻給這一中間領域了。這就促使我們說,荷爾德林乃是詩人的詩人。
現在我們還能認為,荷爾德林由於缺乏世界豐富性而捲入一種空洞的過分張揚的自我吹噓中了嗎?抑或我們體認到,荷爾德林這位詩人出於一種過度的湧迫而詩意地思入存在之根基和中心處?那首後期詩歌《在柔媚的湛藍中…》關於伊底帕斯所說的詩句,正適切於荷爾德林本人:
伊底帕斯王有一隻眼
也許已太多。
荷爾德林詩意地表達了詩之本質─但並非在永恆有效的概念意義上來表達的。這詩之本質屬於某一特定時代。但並不是一味地相應於這個已經存在的時代。相反,由於荷爾德林重新創造了詩之本質,他因此才規定了一個新時代。這是逃遁了的諸神和正在到來的神的時代。這是一個貧困的時代,因為它處於一個雙重的匱乏和雙重的“不”之中:在已逃遁的諸神之不再和正在到來的神之尚未(此句中所謂“雙重的不”,是指「不再」和「尚未」中的兩個「不」)中。
荷爾德林所創造的詩之本質具有最高程度的歷史性,因為它先行佔有了一個歷史性的時代。而作為歷史性的本質,它是唯一本質的本質。
這個時代是貧困的時代,因此,這個時代的詩人是極其富有的——詩人是如此富有,以至於他往往倦於對曾在者之思想和對到來者之期候,只是想沉睡於這種表面的空虛中。然而詩人堅持在這黑夜的虛無之中。由於詩人如此這般獨自保持在對他的使命的極度孤立中,他就代表性地因而真正地為他的民族謀求真理。那首題為《麵包和美酒》的哀歌的第七節昭示出這一點。在這節詩中,詩人詩意地道說了我們在此只能對之作思想上的剖析的東西。
可是朋友!我們來得太遲。雖然諸神尚存,
卻超拔於頂端雲霄在另一世界。
它們在那裡午休無止地運作,似乎很少關注
我們生存與否,其實天神多麼垂顧我們。
因為一個脆弱的容器並非總是能把它們裝盛,
只是偶爾,人能承受全部神性。
於是生活就是對諸神的夢想。但迷亂
就像微睡一樣有益,困頓和黑夜使人強壯,
直到英雄在鐵鑄的搖籃裡茁壯成長,
心靈一如既往,具有類似天神的力量。
然後諸神隆隆而來。這段期間我常常覺得
沉睡更佳,勝於這樣孤獨無伴,
勝於這樣苦苦期待,而我又能做什麼說什麼
我全然不知,在貧窮時代裡詩人何為?
在神聖的黑夜裡遷徙,浪跡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