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妳要不要跟我結婚?

        一大早糟透了。

        穿著雨衣、雨褲,任憑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後沿著雨衣滑落雨鞋的縫隙裡,林宜貞望著眼前排成一排的車陣,不耐煩地想著。

        每天通勤的這條路,只要下雨就一定會塞車。因為早就知道,她還特地提早十分鐘出門,沒想到還是這樣。

        眼前這個紅綠燈過後,便是交流道;因此可以看見汽車及大貨車一輛貼著一輛、絲毫不留空間地往交流道擠。看著這些動彈不得的汽車,宜貞不禁心生憐憫。自己騎機車,至少還可以鑽車陣。

        最討厭下雨天上班了。他忍不住抱怨,同時開始在腦中幻想著自己財富自由、每天睡到自然醒。

        好不容易過了交流道,騎上接近工作地點的大斜坡,宜貞覺得今天這段路走了好久。

        騎進停車場,宜貞開始感到慌張;因為沒看到幾個人,難道現在已經很晚了嗎?慌慌張張打卡時才驚覺,已經八點二十七分了!他們五樓規定八點半要準時集合。

        宜貞站在貨梯前,焦急地看著緩緩往上的樓層顯示數字;按照規定,派遣人員是不能坐正職人員專用的客梯,只能坐緩慢、風太大的日子們還關不起來的貨梯。宜貞時常和同事們自嘲他們連人都不是,只能坐貨梯。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電梯來到一樓,宜貞立刻衝進去,同時還有兩三個四樓的別家派遣的人力,慢吞吞地走進來。

宜貞在心裡嘀咕著,不情不願地按了四樓。貨梯本來就慢,要多停一個樓層,勢必又要多花一些時間,這個時候的她可是分秒必爭。電梯裡大半的人都是去四樓,現在只剩下宜貞一人。

好不容易到了五樓,宜貞看見正職主管已經在訓話了;大概是聽見腳步聲,他閉上嘴轉頭看向宜貞,而其他人也跟著他,視線一齊朝她身上灌注,令她十分尷尬,只能若無其事快步躲進隊伍最末端。

正職──橙果書店的襄理、五樓的負責人,大家都叫他Puma──繼續說:「……我再強調一次,8:30就是要在這裡集合,我8:30就是要看到你們在這裡!下雨天容易塞車我知道,那你們就應該早點出門!」

我可是提早十分鐘出門呢。宜貞在心裡嘀咕。顯然從剛才就在說這個話題,但宜貞卻覺得這是在針對她,聽了很不舒服。

Puma宣布完事情後一聲令下「各就各位」,結束了每天早上例行的朝會。

「我以為妳今天休假。」

跟著其他人一起移動去領單時,明鈺湊上前來跟宜貞說。明鈺是個五十多歲、身形矮小的女人;在這間書店物流倉庫裡,中年婦女占了大多數。

「沒有啦,路上塞車還有等電梯,浪費了很多時間。」

由於是排休,早上大家總會確認和自己感情好的同事今天是否出勤;當天休假的人隔天來上班時也會被問:「你昨天休假喔?」就像是一種問候。也許有些人會認為這是多管閒事,但宜貞倒是視為人情味而滿喜歡的。

就在排隊等著領撿貨單時,一個小個子、帶著漫畫般的圓框眼鏡、兩顆暴牙像兔子一樣的女人走上前,對宜貞說:「李……李跟窩來。」濃厚的廣東腔。

大家都叫她Christine,不知道她本名叫什麼;她是Puma的老婆,當然也是橙果的正職。宜貞不知道她來台灣多久了,但她老公顯然不會說廣東話,實在不明白她的國語為什麼都沒進步。

聽到她單獨把自己叫出來,宜貞就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果不其然,Christine帶著她來到自己的座位,說:「李上次撿答,撿錯十本書!十本啊!」她用誇張的語調重覆十本,雖然讓宜貞很不爽,但她更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等一下,我沒有印象啊!是不是搞錯人了……」

她話未說完,Christine已經把一張皺巴巴的撿貨單遞到她面前。上頭確實是自己的簽名,日期是上個星期三。這一單的總數是350,其中不少是同一品項30、50本的大量書籍。比起少量但必須走遍整座書庫的單,這種大量的雖然要花力氣去搬,但很快就能撿完一單,產能也很好看。

宜貞撿錯的是需求量十本的單一書籍,她確認過牛皮紙上寫著一包十本,便高高興興地抱了一包,沒拆開來確認裡面是不是自己要的書。

「窩一及告訴李們撿four要對EAN碼,李都沒有!欸撿錯十本書欸!很嚴重欸!」

撿錯十本書會死人嗎!宜貞在心底碎碎念。

由於上頭簽的確實是自己的名字,她無法辯解,卻也不願乖乖認錯,便說:「我……我有對EAN碼啊,我怎麼知道它包錯書,這又不是我的錯!」

「李要打開來看啊!廠商也會出錯,李不能完全相信它囉!」

連廠商都不能相信,那我還能相信什麼?宜貞在心底翻了個白眼,不過她不想再跟這個吵死人的香港人辯下去,便敷衍地說:「好好好、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下次會注意!」也不知道Christine是聽出了她語帶譏諷,還是只是單純想安慰她,只聽她說:「李不要誤會啦,窩不是要怪李啦,只是要李下次小心一點。」接著壓低聲音,「如果浪他們機斗,就係一張改善單囉。」她指的他們是她老公Puma。

改善單是給派遣人員的懲罰,兩張改善單停派三天,三張就永久停派。

宜貞每次都覺得她很狡猾,指責完後總要表示自己和她們是同一陣線,好像她是個好人似地。

最後宜貞只能不斷道歉、保證自己下次會多注意,Christine才放她走。

她忿忿不平地領了撿取單,拉了推車出發準備去撿貨,但滿肚子的委屈無處發洩,再想起早上Puma的言論,都讓她覺得受盡委屈。

無精打采地走到櫥位前,正好余建國走了出來,看見宜貞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笑容。余建國也是正職,但職等不高,做的工作和宜貞這些派遣人員沒什麼差別。他負責處理差異;如果撿貨的人在儲位上沒找到他要撿的書,就會在撿貨單上打叉,並且寫上「差異」,接下來正職就必須去該櫥位再度確認,如果確實沒有,就會從其他櫥位用借的方式出貨。

宜貞看見他也露出笑容,湊上前低聲說:「我今天超衰的。」把一大早發生的事告訴他,語氣帶著些許撒嬌。

建國笑著說:「不要難過啦,晚上我們不是要去約會嗎?」聽到約會兩個字,宜貞臉一紅,輕輕拍了他一下,嬌嗔道:「不要講這麼大聲啦。」建國笑嘻嘻地說:「妳還記得是幾點嗎?」

「晚上六點半。」

「很好,不要遲到囉。」

「這是我的台詞。」

有人走過來,兩人便閉上嘴,各自分開繼續工作。

宜貞和建國是已經交往十年的男女朋友。

她和建國是大三時參加聯誼時認識的,沒想到一晃眼十年就過去了,宜貞也從青澀天真的大學生,變成歷經失業、為五斗米折腰的三十世代。

29歲那年她非常地恐慌,想到明年自己就要成為三字頭,恨不得人生在今年就結束。但兩年過去,如今三十一歲的自己,似乎和兩年前沒什麼太大的差別。

不,自己本身可能沒什麼改變,但宜貞清楚感覺到,旁人看待自己的態度就大不相同,而自己看待同輩的眼光,也露骨地表現出這一點。首先,「結婚」總會有意無意成為話題。

「三十一歲啦,有男朋友嗎?有哇,那為什麼不結婚呢?不想結婚嗎?」

不論是鄰居還是親戚,總是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

而且他們總愛在大驚小怪地關心完她的婚姻大事後,接著說:「我外甥女(稱謂隨人而有所變更)去年剛結婚,她跟她老公也是從大學時代就開始交往,去年總算結婚,現在懷孕了,預產期是明年,她媽媽高興得不得了……」開始說起宜貞根本不認識的人的閒事。

每次聽到這種事,她總是在心裡邊翻白眼邊吐槽:「干我屁事」,邊裝作聆聽開示般微笑點頭傾聽,只為了不想讓他們去跟母親告狀:「妳女兒沒大沒小。」

然而無法否認,宜貞自己對「三十歲了該結婚」這件事,也十分介意;走在街上看到和自己年齡相仿、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或是看起來比自己小、牽著小孩的女子,都會讓她忍不住多看幾眼,再加上親戚們那些言論,也讓她有了「女大當嫁」的危機感。

但結婚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事,她已經三番兩次向建國明示暗示,偏偏他不知是裝死還是真的聽不懂,總之遲遲沒有反應。

眼看收到的紅帖越來越多、社群上三不五時就會刷到那個誰的婚紗照、某某人婚宴上的影片,讓明明不想那麼快結婚的宜貞,都不由自主開始焦慮起來;她開始向建國案是兩人是否該結婚了,例如把兩人共同的朋友的結婚照傳給他看、或是故意在婚紗店前駐足良久、甚至帶著他去參加婚禮博覽會,但建國始終不為所動,連「我們結婚吧」的「我」字都不肯說出口,讓宜貞又氣憤又無奈。

但今天不一樣了。昨天下班時,建國攔住她,說明天晚上要約她吃飯,有重要的事要跟她說。

聽到「重要的事」,又看到他慎重其事的表情,宜貞在心中大喊「不會吧」,興奮地簡直要跳起來。故作鎮定地答應後,整晚她興奮地睡不著,一直到凌晨三點才終於入睡。

 

「妳今年幾歲啊?」坐在宜貞對面的明鈺忽然問。

中午吃飯時便是人際關係的體現;感情好的或四人或兩兩相對同桌吃飯,甚至有六七人併桌、一副辦桌的氣勢。

由於建國習慣去外面吃、宜貞則跟著大家訂便當,因此和她一起吃飯的,是和她聊得來的明鈺。

「三十一啊。」

「才三十一啊,只比我女兒小兩歲。」

明鈺看起來和宜貞的媽媽年紀差不多,只不過自己的母親當了一輩子的家庭主婦,不用為工作操勞,看起來比辛勤工作的明鈺年輕多了。

「妳打算在這裡做多久?」

宜貞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突然被這麼問,她含糊地回答:「頂多一、兩年吧。」明鈺點點頭,「派遣很沒保障,隨時叫妳走就走。妳還這麼年輕,應該去找一份正職的工作。」

「現在正職的工作薪水都很少,而且做牛做馬,名符其實的社畜!」

想到半年前找工作的情形,她就一肚子火。

「正職至少比較有保障,老闆不會無緣無故叫妳走,妳就得走;還有特休和年終獎金,哪像派遣,什麼都沒有。」

宜貞回想起一年前她還在某間小型代工食品廠做網頁設計,確確實實有年終,每年都是安定的半個月。

「妳才三十出頭,不要浪費青春做這種工作,去找一份正職的工作,真的。」

看著明鈺一臉認真地苦勸自己,宜貞知道她是真心關心自己,便吞下那些想回嘴反駁的話,靜靜「嗯」了一聲。

 

明鈺說的她都懂,她也清楚派遣一點保障都沒有;工作量大時叫妳來、要妳加班,沒工作時手一揮又把妳趕走;沒有年終、沒有特休。明明做的事一樣的工作,卻得處處聽正職的,沒有自己的意志和權力。

宜貞並非不想成為正職,事實上,現在這份工作就是建國介紹的。她的前公司因為一場惡火而倒閉,讓她一夕失業,在求職處處碰壁、心灰意冷時,建國說他們公司委外的人力目前有缺,建議她可以先用人力派遣的身分進來工作,之後有機會轉正,他自己就是這樣。

聽到人力派遣的薪水不錯、將來還有機會轉正成為百大企業員工,而且還可以跟建國一起工作,宜貞二話不說,立刻答應。

在建國的牽線下,宜貞以人力派遣的身分進入橙果位於平鎮的書庫工作也已經過了半年,轉正的機會卻遲遲沒來。宜貞質問過建國好幾次,她的回答總是敷衍了事:「現在就沒有缺人,我有什麼辦法。」

「什麼時候才會有缺?」

「這我怎麼會知道,妳如果想轉正,可以直接去找Puma提啊。」

 

宜貞飯剛吃完,一群人蜂擁進餐廳,一個穿著正職的紅色背心、臉很小、留著長長馬尾巴的矮小女生看見宜貞,便露出笑容,走上前跟她攀談。

「妳今天好像比較早?」

「今天比較沒事,妳們很忙嗎?」

這個女生叫羽晴,是一樓的正職。她以前和宜貞一樣,同是五樓的派遣員工,四個月前轉正,上個月起被調到一樓。以前同在五樓的時候,兩人是一起吃飯的,現在因為休息時間不同,兩人只有在宜貞吃完飯準備上樓休息、羽晴準備要吃飯的這個時間點才會碰面。

羽晴和她同時進來,卻比宜貞先轉正,一度讓她很不平衡,但在聽她說了正職的薪資水準後,反倒讓她對轉正這件事裹足不前。

「我們薪水超少的呀,加加起來一個月才二萬六。」

有天兩人一起休假外出吃飯時,羽晴大吐苦水,宜貞嚇了一跳。

「二萬六會不會太少?派遣的一個月至少也有三萬!」

「對啊,差很多吧。我還聽說有人因為正職和派遣的薪水落差太大,加上花錢的習慣不好,周轉不靈欠了很多錢。」羽晴無奈地說:「如果考核有過的話,可以再加兩千元,但我考核沒過,所以就是二萬六。」

「妳考核沒過的原因是什麼?」

「不知道。他們只告訴我考核沒通過。」

宜貞想起建國也曾經跟她抱怨薪水太少。

「可是……正職有特休,還有年終……」

「真的有年終嗎?我聽說連三節獎金都是發二百元禮券。」

宜貞想起建國向她抱怨過,禮券才兩百元,根本買不了什麼東西;而且還限定實體店鋪才能使用,偏偏橙果在桃園一帶的店面都收光了,要使用還得專程跑去台北。

「好後悔轉正,明明做的都是一樣的工作,薪水還比派遣少,要擔的責任卻更多。」羽晴不滿地嘀咕,宜貞問:「既然這樣,當初為什麼想轉正?」

「因為比較有保障吧。派遣的話,如果工作減少,他們可能就會叫妳走人;正職的話,除非我自己辭職或給我資遣費,否則不能隨便趕我走……而且……『正職』聽起來,就是比『派遣』好聽啊。」

宜貞無法反駁。她說的沒錯。其實正職的工作內容和福利,並沒有比派遣好到哪裡,但說出自己是「正職」,似乎就是比「派遣」高級一點。

 

宜貞把羽晴拉到旁邊,在她耳邊低聲說:「我今天晚上要跟他去吃飯,他說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說。」她口中指的他,當然是建國。

她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和正職在交往,怕被人說閒話,只有羽晴知道他們倆是情侶的事。

羽晴露出驚喜的表情,摀住嘴巴說:「他終於要跟妳求婚了?」宜貞得意地笑著,嘴上卻說:「誰知道,搞不好是要跟我提分手。」

「怎麼可能,妳想太多了!」

羽晴笑罵著推了她一把,「明天等妳的好消息!」

「如果我明天沒來,就表示他跟我提分手,打擊太大沒辦法上班!」

「三八,才不會咧!」

兩人又嘻嘻哈哈了一會兒,宜貞才上樓去。

       

建國預約的時間是晚上六點。

從橙果的倉庫騎機車到大時鐘的王品並不需要太久,不過下班時間市區車多,還要找停車位,宜貞花了點時間,才在五分鐘前抵達。下班時間雨已經停了。

雖然心裡埋怨建國為什麼不選兩人都休假的日子,這樣她就可以精心打扮,不必像現在,穿著制服就跑來,真是煞風景。

建國還沒到,她站在店門口傳訊息問他人在哪,這時手機跳出部落格有新的追蹤者的訊息,她開心地笑著,這樣追蹤人數就突破五千人了。

宜貞在網路上經營一個名為「咖啡女子的日常」的部落格,以造訪桃園一帶各家咖啡店、點評飲品及甜點為主題;到現在已經五年,追蹤人數也從個位數成長到五千人,讓宜貞相當自豪。雖然比不上那些百萬網紅,但她也暗自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網紅。

「對不起,妳等很久了嗎?」

建國終於匆匆忙忙趕來,胖胖的臉因為跑步而脹得通紅。宜貞看著他,苦笑著想,自己明明喜歡的是像玄彬那樣又高又帥的男生,為什麼會跟這個胖嘟嘟又長的不帥的男生交往那麼久呢?還是因為現實中和這樣的人交往,才會在幻想世界中尋求慰藉呢?

「對啊,我等了好久,你要怎麼賠我?」

「我請妳吃飯,這樣可以嗎?」

「那當然。」

宜貞笑著摟住他的手臂。她知道自己喜歡的不是建國的外表,而是他的內在。

「欸,你看你看!我的部落格追蹤人數已經五千人了!」

她開心地把首頁的追蹤人數秀給他看,他瞄了一眼後笑著說:「妳還在寫部落格啊?現在還有人在看那種東西嗎?」宜貞不服氣地說:「當然有啊!」

「寫那要幹嘛?他們會斗內給妳嗎?」

「是不會……就、就開心啊!」

「喔。妳高興就好。」

淡淡拋下這句後,建國便往店門口走去。

宜貞嘆了口氣。今天這種日子,她不想和建國吵架,但建國對她經營部落格這小小的興趣不以為然的這件事,一直都讓她覺得苦惱。

雖然她明白,作為兩個不同的個體,要建國和自己感同身受、興趣完全相同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希望他能分享自己的快樂,而不是總是潑冷水。

雖然兩人從大學時代就開始交往,但宜貞並不認為自己會和建國結婚,即使逼近三十歲、母親開始催婚、她自己也心焦開始暗示建國是否該結婚時,她也不是真的想和他結婚,只不過是因為兩人已經交往很久,而且年紀到了,差不多也該結婚了。

真正讓她認定非建國不嫁的原因,是有一次她跟建國埋怨自己不會做菜這件事。

「我媽超會煮,非常厲害,小時候我家是大家庭,叔叔姑姑和堂兄弟姊妹都住在一起,我媽一個人可以做十幾個人份的料理,連我阿媽都說我媽手藝好。」

大概就是有這麼會做菜的母親,宜貞從小就習慣飯來張口,對料理什麼的一竅不通。

「女孩子不會煮飯怎麼行!這樣會嫁不出去的!」

媽媽基於自己的想法,在十五歲時開始教宜貞做菜。

可惜她完全沒有遺傳到母親的料理天賦,不但如此,還不小心被菜刀切到手、削去了一片皮,嚇得她再也不敢拿菜刀。

「不過是手指受了點小傷,就怕到不敢再拿菜刀,妳怎麼這麼沒用!」

「什麼不過是受了點小傷!那很可怕好嗎!我這輩子不會再拿菜刀了,妳打死我也沒用!」

母女倆為了這事不知爭吵過幾回,最後母親一定會這麼說:「好啦好啦!反正妳以後被老公、被妳婆婆嫌不會做菜,就不要怪我沒教妳!妳也不要說是我女兒!我這麼會煮飯,怎麼可能生一個連菜刀不敢拿的女兒!真是丟人!」

宜貞氣得直翻白眼,然而建國聽完後,只是淡淡地回答:「現在外送這麼方便,不會煮也沒差吧。」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瞬間吹散了積壓在宜貞心頭十數年的陰霾,讓她豁然開朗,同時感動不已。這一刻她下定決心,這輩子非余建國不嫁。

 

吃完了湯、前菜、主餐,要上咖啡時,建國終於遞出宜貞等待已久的──雖然比她想像的簡陋許多──戒指,用顫抖的聲音開口問:「妳願意嫁給我嗎?」

明明已經在腦中預演了幾千遍,真正發生時,宜貞還是激動地說不出話來;摀著嘴、眼眶泛紅,只能拼命點頭。

建國像是鬆了口氣,只見他癱坐在椅子上,重重吁了口氣,拿起桌上的餐巾紙開始擦拭滿頭的大汗,宜貞站起來、奔到他身邊,緊緊抱住他,喜極而泣。

──天啊,終於!我終於要結婚了!終於輪到我了!

她簡直興奮地想跳起來尖叫,這一瞬間比起感動,在她心中更多的是安心感和即將加入已婚者行列身分的得意;至少她不必再被逼婚了。

 

回到家後的她依然陷入恍惚狀態,反反覆覆看著建國替自己戴上、左手無名指的戒指,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不敢睡覺,深怕明早醒來,戒指就不見了。幸好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戒指還在床頭上(她怕自己睡夢中將戒指弄丟,於是特地拿下來放在床頭櫃上)。

她按捺不住,急著想跟羽晴分享,偏偏早上進公司時沒遇到她,只能等到中午吃飯時間了。

途中遇到羽晴送貨上來,她趁她要去搭電梯時迫不及待地來到她身邊,小聲地說:「他昨晚跟我求婚了。」羽晴睜大眼睛看著她,興奮地拍著她的肩膀:「太棒了!恭喜妳!」聽到她的賀喜,宜貞反而害羞起來,「謝謝。」

「真是恭喜妳啊,你們交往十年了吧。」

「就是啊!這幾年我一直跟他明示暗示差不多該結婚了、我們要不要結婚,他完全裝死!我簡直氣瘋了!也不知道他是哪顆良心發現,總算跟我求婚了。」

「這樣不是很好嗎?他終於也想通了。」

「真的……終於不用再被逼問什麼時候要結婚了。」

「接下來就會被逼問什麼時候要生小孩吧。」

兩人哈哈大笑,這時電梯來了,羽晴跟她揮揮手後走進電梯。

 

「我奉勸妳,沒事不要結婚。」明鈺說。

她那張原本看起來就很兇悍、像在瞪人的三白眼,看起來更兇狠,宜貞覺得自己好像被恐嚇了。她因為被求婚太過興奮,恨不得昭告天下,中午吃飯時忍不住向明鈺說:「明鈺姐,我男朋友跟我求婚了。」明鈺猛然抬頭、十分驚訝,宜貞本以為接下來她也會跟羽晴一樣、向自己道賀,沒想到她脫口而出的竟然是這種話,讓宜貞覺得被潑了一桶冷水。

不知道是沒注意、還是刻意無視她垮下來的臉,明鈺繼續說:「一個人如果可以過得很好,就不要結婚給自己找麻煩。結婚是兩個家庭的事,不是兩個人的事。妳要跟對方的家人相處、要適應對方的生活習慣。妳老公如果是個老實人倒還好,如果她在外面亂搞,妳被他連累,要是還有小孩就更慘了,連小孩子一起受苦。」

宜貞知道明鈺為什麼會這麼說。明鈺的老公好賭又愛喝酒,每次喝醉回家就是打老婆,起初明鈺因為三個孩子還小,勉強忍耐著,直到有一天被打到頭破血流、去醫院縫了好幾針,為了孩子著想,她才在出院後帶著孩子回娘家,沒想到她老公竟然到娘家大鬧、甚至打傷她弟弟;她害怕連累娘家,只好帶著小孩連夜搬家,並要求離婚。起初她老公不願意,鬧了很久,直到前陣子才終於同意。

見她沉默,明鈺說:「妳可能覺得我在潑妳冷水,不過結婚不是那麼美好的事。再讓我選一次,我絕對不結婚。」宜貞知道明鈺的情形,明白她是用自己的慘痛教訓來告誡她。其實宜貞知道明鈺說的有理,特別是「結婚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個家庭的事」。

讓宜貞陷入沉默的是,如果她要和建國結婚,勢必要帶他回家跟母親見面。宜貞的父親已經過世,母親和兄嫂一起住,從小到大,她最沒輒的人就是母親。

宜貞和母親不合,連過年回去吃年夜飯都讓她覺得難以忍受;一想到必須帶建國回去跟母親見面,就讓她感到憂鬱。

相較之下,建國的母親反而好相處多了。不但為人和善親切,對宜貞也如同對待親生女兒般噓寒問暖,連宜貞的親生母親都沒有這麼疼愛她,讓她覺得如果和建國結婚,應該不會有婆媳問題。

(可是我媽不像他媽媽那麼好相處啊……)

建國不是母親期望中的模範女婿,光想到母親會如何挑剔、嫌棄、挖苦他,就讓宜貞頭痛不已。

她走向廁所,一邊苦惱著該怎麼跟建國說明自己的情況時,她聽到熟悉的聲音。

有人在女廁和男廁的走道盡頭講電話。

「……嗯……有,我已經跟她求婚了……她很高興地答應啦,還哭了呢。」

是建國的聲音。由於迴音,即使他的音量不大,站在另一條走道上的宜貞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啊?沒有,我沒有告訴她,我怎麼可能現在告訴她?現在告訴她的話,她才不會跟我結婚咧。」

(啊?這什麼意思?)雖然知道他在講電話,但宜貞想知道他通話的對象是誰。聽他的語氣,跟對方似乎很親近。

「哎喲,姊,妳放心啦,我才沒那麼笨,就算要告訴她,也是之後的事……唉,好啦好啦,妳不要再抱怨了,我知道妳要照顧媽又要帶小孩很辛苦,所以我才跟她求婚啦!等她嫁過來,妳就不用照顧媽了,讓宜貞去做……啊?什麼話啊?媽會中風又不是我的錯!什麼叫如果我早點結婚,就可以丟給我老婆?怪我不結婚嗎?那也是妳的媽媽啊!」

宜貞覺得全身發冷,血液好像從腳底流出身體,讓她眼前發黑、雙腳一軟,趕緊扶住牆壁,才不至於跌坐在地。

她還納悶著,十年來她明示暗示差不多該結婚了,建國始終無動於衷;原本以為他終於良心發現,原來這才是她向自己求婚的真正理由。為了讓她去照顧建國中風的母親。

「好啦好啦,我們會一切從簡、盡快去登記,妳不要一直催我……好啦,我還在上班,晚點再說。」

他掛了電話,宜貞趕緊逃出去,躲在貨架之間,心情仍然激動不已。她的手緊緊捏著撿貨單,幾乎要把紙張捏爛;依照上頭寫的書名在櫥位上看了又看,就是找不到想要的那本書名。她再次低頭看向單子,才發現自己根本找錯櫥位。她怒氣沖沖走到正確的櫥位,這次總算一眼就看到自己要找的書,伸手抽出後放上書車,正準備在撿貨單上畫圈時,才發現原來要撿兩本。她頓時充滿了憤怒、厭煩地走回櫥位、粗魯地再抽出一本,卻發現自己的手正在顫抖。

「欸,我跟妳說,剛才我……」

羽晴走近她,笑嘻嘻地搭話。這書庫裡的人在撿貨時遇到跟自己交情比較好的,就會聊上幾句。

羽晴看到她的表情,立刻愕然地住口。「妳……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宜貞怔怔地望著她,張開嘴唇、還在思考要怎麼說時,忽然感覺臉上一陣溫熱,她愣了一下,伸手一摸,原來不知不覺中,自己竟然流淚了。她再也按捺不住,開始啜泣。

 

「這麼差勁的傢伙,妳趕快跟他分了吧!根本渣男、爛死了!」

羽晴咬牙切齒地說。她和宜貞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宜貞情緒崩潰沒過多久,就被巡場的徐主任看見,連忙詢問不知所措的羽晴:「她怎麼了?為什麼哭成這樣?」

「我也不知道啊!」

「總之妳先陪她去休息室休息!」

羽晴扶著痛哭失聲的宜貞走向休息室,溫柔地安撫她;過了好一會兒,宜貞才漸漸止住哭聲、斷斷續續說出事情經過。

聽到羽晴批評建國,宜貞一瞬間感到很不高興;她說他是渣男,那愛上渣男、還打算跟他結婚的自己算什麼?

羽晴似乎沒注意到她的表情,繼續說:「到底把妳當什麼啊!妳又不是看護!不過還好,結婚前就先知道了,要是結了婚之後才發現他媽媽中風,妳不是很可憐嗎!」

宜貞低著頭沉默不語,羽晴看著她,用責備的語氣說:「妳還要跟這種人結婚嗎?」宜貞像是被戳到痛處,猛地抬頭大喊:「怎麼可能!我又不是為了當他家的看護才嫁給他的!」

「對啊!根本瞧不起人!女人啊,有點骨氣!妳又不是沒人要!」

受到她的激勵,宜貞情緒高昂,隨即又擔憂地說:「可是……這樣會不會很過分啊,因為不想照顧他媽媽就退婚……」

「哪會!過分的人是他吧!竟然對未婚妻隱瞞自己媽媽中風這麼重要的事!這已經可以算詐欺了吧?」

眼見宜貞再度低頭不語,羽晴又推了她一把:「妳剛才不是說,又不是為了當他家看護才嫁給他的嗎?」被她用自己說過的話諷刺,宜貞終於下定決心。

 

「聽說妳剛剛在上班時突然大哭,發生什麼事?」兩人坐在咖啡店裡,建國點完咖啡就馬上問她。

看到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就讓宜貞一肚子火。哭完後走出休息室,好多同事都跑來問她怎麼了,讓她十分尷尬。頭一次覺得人情味是這麼令人困擾。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就是讓她如此失態的罪魁禍首。

待咖啡送上來後,她默默遞出裝著求婚戒指的小盒子,建國愣了一下,「怎麼了?尺寸不合嗎?」也不知道他是裝傻還是真不懂,宜貞越來越火大,她深呼吸一口,讓自己不至於開口飆罵,才緩緩說道:「戒指還你。結婚的事,我想再考慮一下。」

「啊?」

建國圓胖的臉就如字面歪成一半,「為、為什麼?妳不想跟我結婚?」

「你……應該有什麼事沒向我坦白吧?」

建國的臉扭曲地更嚴重,說話也結結巴巴。

「沒、沒有啊……我、我哪有什、什麼事情瞞、瞞著妳……」

都被逼問到這個地步,竟然還想裝傻!宜貞終於氣得決定攤牌:「你為什麼沒告訴我,你媽中風了?」

建國紅潤的臉龐霎時一片慘白,他的嘴唇開開闔闔,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擠出聲音:「妳……妳怎麼知道……?我……我記得……我沒跟妳說過啊……妳從哪裡……」

宜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男人不但不為隱瞞自己道歉、反而追問她從哪裡聽來,根本莫名其妙。顯然他根本不認為欺瞞自己有什麼問題。

「你不覺得你很過分嗎?你跟我結婚,只是希望有人可以照顧你媽嗎?你把我當成什麼?看護嗎?」

「好啦!都是我不好可以嗎!」

建國突然激動地大吼,宜貞嚇了一跳,閉上嘴巴。

「想不到妳這麼現實,聽到我媽中風,就不跟我結婚了!如果現在是妳媽,妳會丟著不管嗎?好啊,既然妳這麼惡毒,我也不想跟這種女人結婚,我們分手吧!」

宜貞抬起頭,對他撂下的狠話十分錯愕。

「等、等一下!我沒有說要分手……」

「妳既然不想跟我結婚,我也不想跟妳在一起了!分手吧!算我看錯人,還以為妳是個善良的好女孩,妳來我家玩的時候,我媽對妳也很好,妳不覺得可恥嗎!我媽對妳那麼好,妳卻因為她中風了就不想照顧她!真可惡!」

建國劈哩啪啦地罵個沒完,而且越罵越難聽,他的聲音甚至引起隔壁桌的男女頻頻側目。

宜貞百口莫辯,只能呆呆地望著激動地猛噴口水的建國。終於他用力拍桌起身,丟下一句:「分手吧!我再也不想看到妳!」便走出店門,留下宜貞呆呆望著對面空蕩蕩的座位,和連喝都沒喝一口的咖啡。

 

宜貞睜開眼睛,下個瞬間,她立刻抓起手機,發現沒有新的訊息,又失望地放下。

那件事發生已經過了三天,建國始終沒有和她聯絡。當天晚上,宜貞打了幾通電話給他,卻全都打不通,她不死心地又傳了長長的訊息,說明自己只是因為建國隱瞞沒有告知她母親中風這件事而不高興,既然兩人要結婚了,就不該有任何秘密。她只是希望建國能對自己開誠布公,並不想和他分手。

        她希望建國看了之後能明白她的心情,但卻是已讀不回。宜貞無奈,想趁在公司見面時當面說清楚,但她隔天休假、去上班又換建國休兩天,根本見不到面。

        宜貞嘆了口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難道真的是自己不好、應該不去理會建國和自己結婚,只是想找個人幫忙照顧他媽媽的事實,傻傻地和他結婚。但這麼做,自己就會開心嗎?更何況這不是一、兩天的事,而是接下來幾十年的事,宜貞很確定自己並不想過這種人生,但現在這樣、和建國鬧得那麼僵,也不是她樂見的。

       

        宜貞覷準時機,趁建國一個人在置物櫃前時上前,建國回過頭,看見是她,臉立刻垮了下來。她裝作沒看到,關上置物櫃便要從她身邊走過,宜貞連忙拉住他。「妳幹嘛啦!」建國氣憤地甩開她,宜貞哀求:「拜託,我並不想跟你分手……」

「我不想再跟妳一起。沒想到妳這麼現實,我不想跟這麼勢利的女人在一起。」說完便要離開,宜貞再度拉住他:「我只是希望你向我坦白,怎麼我就變成勢利的女人了?你怎麼不說你欺騙我?」

「好,我欺騙妳、我不老實,可以嗎!」他再次狠狠甩開她。「反正我們已經分手了,不用再說這麼多了!」說完便推開她離開。

        宜貞愣在原地,錯愕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自己明明是來向他要求復合,沒想到被他的態度一激,竟然說出了那樣的話。現在她後悔也來不及,只能默默地流淚。

 

「宜貞啊,妳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剛撿完一單、正在排隊等著領新單時,負責派單的雅娟看了她一眼後問。雅娟是派遣的幹部,也是現場調度指揮的負責人;雖然年紀輕輕,但因為調度指揮合宜、加上說話風趣好相處,從正職到派遣,大家都很喜歡她。

「嗯?沒有啊,為什麼這樣問?」

「沒有的話就好……因為……」雅娟壓低聲音,湊近她說:「最近滿多人來反應,妳撿的單出錯……」

宜貞愣住,「真、真的嗎?可是、我都有點數量……」

「昨天有一單是妳撿的,妳單子上全部都有畫圈,但我怎麼數就是少一本。後來用刷槍一本一本刷,發現真的少一本,去櫥位找後發現在櫥位上。」

宜貞閉上嘴。雅娟說得這麼詳細,可見真有其事,她只能乖乖認錯。「……對不起。」

「沒那麼嚴重啦,下次注意就好。沒事、沒事!」

雅娟拍拍她的背、遞給她一張新單。宜貞垂頭喪氣,她是個完美主義者,只要被人提醒犯了小錯,就會覺得彷彿世界末日降臨。

 

「宜貞、宜貞。」

有人在叫她,宜貞抬起頭,看見明鈺拿著撿貨單向自己揮手,她走上前,明鈺問:「這個妳有撿到嗎?」是她剛剛撿的文具,二百多支筆,她印象深刻。

明鈺指的是她畫圈的兩支三色原子筆。

「我全部都驗完了,就少這兩支筆,可是妳有畫圈,我想應該有撿……」

光看品名,宜貞真的不太有把握,她想了一會兒後,說:「好、好像沒有吧……我可能圈了但沒撿……」明鈺露出安心的表情,說:「那我去原櫥找找。」說完便離開。宜貞望著她的背影,覺得自己給她添了麻煩,心裡過意不去。

打起精神,過去的事已無可挽回,她決定專心把接下來的工作做好,於是格外認真地去撿下一張單,不僅再三確認書碼及書名,全部撿完後還點了兩次數量,確認正確無誤後才推回去。

她在途中遇到明鈺,便問:「怎麼樣?有找到嗎?」明鈺搖搖頭,宜貞這才發覺大事不妙,明鈺又問一次:「妳真的沒印象嗎?會不會有撿但放到別的地方?」

「不……我撿了貨就會放到台車,不會到處亂放……」

「那就怪了,原櫥也沒有,有沒有可能放錯車?」

明鈺不經意的詢問和早先雅娟的告誡讓宜貞的肩膀越縮越小,「不、不然……我去找找看……」拿走明鈺手中的撿貨單,她慌慌張張地逃離現場。

撿貨這種事,看的是商品條碼和數量,根本不可能去記每一個品項的樣子;對宜貞而言,就是筆嘛,誰會去記它是什麼樣的筆!她一面在心底抱怨,一面回到原櫥再三確認,每一支筆拿出來確認,真的沒有……

她開始慌了,因為她確實有畫圈,無法辯解……想到這裡,她不禁心中一涼,說不定會被開除……雖然雅娟總說,只要沒犯大錯,他們不能隨便停派,但事實是,橙果的主管是依照自己的好惡來決定派遣人員的去留;和他們有交情、懂得抱大腿,就算天天遲到早退、出大錯也不會有事;反過來說,即使工作認真、不遲到早退,依然會因為莫名其妙的小事被開除。派遣員工總是開玩笑地說,在這裡,有關係就沒關係,正是如此。

偏偏宜貞是屬於「沒關係」的人,又是弄丟商品這種大事,這次鐵定要被開除了……宜貞心底發涼;她沒什麼存款,每個月扣掉房租、生活費和學貸以及給媽媽的生活費,剩下的錢都拿去泡咖啡館了。她不愛買衣服,卻是重度咖啡巡禮愛好者,每個月要去十家以上的咖啡館,尋找寫部落格的素材。

說起來她總愛抱怨橙果是間沒制度、不把人當人看的黑心公司,但想到會被停派,失去經濟來源,還是感到恐懼。

「──貞!宜──貞──!」

遠遠地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急忙尋找聲音的來源,聽起來像是明鈺。她慌慌張張跑去找她,明鈺看見她,立刻鬆了口氣般說:「找到了啦!找到那兩支筆了!沒事了!」

宜貞愣住;事情轉折太大,她來不及反應。

「找到了?在哪裡找到的?」

「在別台車上……雅娟說阿銘拿去給她,說是多的。」

「在別台車上……所以是我放錯車了……?」

「大概吧……找到就好,沒事了沒事了……」

明鈺拍拍她後就匆忙離開,留下仍然搞不清楚狀況的宜貞。

(……所以我真的放錯車了……?可是……)

雖然心裡仍然無法釋懷,不過總算解除被開除的危機,她也就不再多想。

 

然而,如果這只是單一事件,那就罷了。

 

「來,這兩本書,你們告訴我,長得很像嗎?」

過幾天的朝會,Puma拿出一藍一白兩本書,都是日文檢定書籍。

宜貞心想:「長得很像沒錯啊,再說了,撿到書之前我哪知道它長怎樣。」

撿貨單上只有書碼、書名及櫥位和數量,沒有圖片,所以在撿到書之前,根本不知道到底長什麼模樣。

「誰來告訴我?林宜貞,妳說。」

突然被點名,她先是嚇一跳,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尷尬地想躲起來,偏偏Puma再度逼問:「妳說看看,這兩本書長得很像嗎?」搞不懂他這麼問的用意是什麼,但不能說出真心話這點準沒錯。

她回答:「不像。」

「不像?那妳為什麼會撿錯?」

咦?是我撿的?

宜貞愕然。她完全沒印象撿過那兩本書。「呃……是我撿的嗎……?」

「妳自己看吧,上面簽的是妳的名字嗎?」

Puma將撿貨單遞給她。宜貞接過,在撿貨人的地方確確實實簽著「林宜貞」。她沒有印章,全都是簽名,也就是說,不可能有人誣陷她,但,她就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來,妳說說看,這兩本書長得不一樣,為什麼妳還會撿錯?給我一個心服口服的理由。」

Puma繼續咄咄逼人,宜貞說不出半句話,她甚至沒印象自己撿過這兩本書。

「我不是一直強調、每天朝會在這裡宣導,妳們撿書一定要對條碼!對條碼!對條碼!妳都沒有在聽嗎?那我每天這麼苦口婆心到底是為什麼!」

宜貞低下頭,小聲地說:「對不起。」Puma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用和緩的語氣說:「再小心一點,好嗎?」宜貞點點頭,又說了一次「對不起」後,Puma才結束這個話題。

 

「早上那個妳不覺得很誇張嗎!」明鈺忿忿地說。她指的是朝會時Puma逼問她的事。

「就算妳撿錯書好了,有必要這樣在大家面前讓妳出醜嗎!這如果是他老婆,他最好也會這樣!」

宜貞依舊情緒低落;雖然她也覺得Puma的態度很讓人生氣,但畢竟錯在自己,她也無話可說。

過了一會兒,她才有氣無力地說:「我覺得我最近好衰……是不是該去廟裡拜一拜?」

看到她這麼消沉,明鈺也有點於心不忍,說:「欸……對啦,妳去廟裡拜一拜好了……」

「衰成這樣,我都忍不住認為,是有人在弄我了!」

「不會啦,有時候就是比較倒楣啦……妳休假的時候去廟裡走走、順便散散心!」明鈺安撫著她。

 

吃完飯拿著空便當盒走向垃圾桶時,羽晴也走來,湊近她小聲地說:「我聽說了。妳不要理他,我知道不是妳的錯。」她講的是早上的事。宜貞順著剛才和明鈺說的話,抱怨著:「真是衰到不行了啦!我都開始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整我!」羽晴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妳跟建國……最近怎麼樣?」

「啊?」忽然出現完全不相干的名字,宜貞先是一愣,隨即厭煩地說:「怎樣……我傳訊息給他,通通已讀不回。」兩人雖然會在公司見面,但見到建國那副冷漠的表情,宜貞什麼都說不出口;建國當然也不會主動來找她,兩人就這樣不上不下。

羽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過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似地,開口:「妳要小心一點……真的有人在整妳。」

「什麼?」

羽晴沒頭沒腦地突然丟出這句,宜貞正想追問,羽晴卻快步離開了。

宜貞當然沒把她那莫名其妙的話放心上,今天沒加班,五點二十分左右,宜貞和另一個來打工的女孩站在派單的地方,建國看著她們,問:「妳們站在這裡幹嘛?」他很明顯只看著那女孩,不把宜貞放在眼裡,所以她也頭一撇、不想回答他。

女孩回答:「只剩下十分鐘,我們不知道要幹嘛。」下班前十分鐘,通常不會在交付新的工作,免得做不完。

建國轉過頭,看見身後排了一台台放滿書本的台車,便說:「妳們先幫我算數量吧。」

撿貨的流程是,撿完貨後將台車推回派單區的空位,由派單人員清點數量;數量正確的話,派單人員會在撿貨單上打勾並簽名,表示此單無誤,接下來會由疊箱人員把台車上的書裝進物流箱、搬上棧板。因此沒有清點數量,就無法進行下一步動作。

剩下十分鐘既沒辦法再撿一單,也不能站在原地發呆,清點數量正是最適合兩人的工作。但就在宜貞拿起撿貨單確認數量時,發現一件事。

「這些都還沒撿完耶。」

撿取單上寫著「缺高單」。

高單是高單價產品的簡稱,指的是3C用品、千元以上的鋼筆等等,鎖在一個特定區域,只有幹部和正職可以進去;如果撿貨時發現有高單價產品,就空下來、在單子空白處寫上「缺高單」,推回來後派單人員就會去處理了。反過來說,在那些缺少的商品補足之前,這一單就是未完成。

「沒關係,妳就先數吧,反正妳也沒事做不是嗎?」

建國的話讓宜貞覺得受到輕視,她不滿地抗議:「這沒有意義啊!這些都還沒完成啊!」

「沒關係,妳數就是了。」

派遣不能違抗正職的指示,但這明顯是沒意義的事,宜貞忿忿地提出最後的抵抗:「那……我點完後不簽名喔。」

「那怎麼行,妳清點過就是要簽名啊。」

「可是……」

「不要再說了!我叫妳做什麼,妳做就對了!」

建國搬出正職的權威,宜貞就算憤怒,也只能吞下去。

雖然工作內容相同,但對方是「正職」,地位就是比派遣高。明知不合理,宜貞還是默默照對方說的去做。

清點了約三台書車的數量後也五點半了,她簽完名後便下班。事後回想起來,當時如果堅持拒絕就好了。

 

「──宜貞,前幾天妳是不是把未完成的單當成已完成的,送下去了?」

過了幾天,雅娟在她來領單時悄悄將她拉到一旁。宜貞聽了之後瞪大眼睛。「沒有啊,我──」她猛然想起那天下班前的事,便將事發經過全盤托出。

雅娟原本皺著眉頭,聽完後露出開朗的表情,說:「好,我去跟Christine說。」原以為事情就此落幕,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雅娟跟Christine一起來找她,Christine率先開口:「辣天清點數量的係李嗎?」

宜貞見她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便說:「是我,怎麼了?」

「李那天點數量的辣些,都是有缺的,李不機斗嗎?」

「我當然知道,我有跟建國說,他堅持要我們清點。」

「建國梭他沒講過。」

宜貞氣得臉色發青,明明就是他下的指示!

「明明就是他指示的!他沒說我怎麼會去做!有事妳去找他啊!」

「他就梭他無機斗囉。上面簽的係李的名字,當然找李囉。」

宜貞氣得說不出話;明明她只是聽命行事,結果出問題竟然變成她的錯。

「哎呀,Christine妳不能這樣講,宜貞只是派遣,她哪有權限做決定,用想的就不合理。」

雅娟果然是派遣主管,跳出來幫宜貞說話,但Christine並不想聽,只是一個勁地跳針:「我不管囉,單子上簽的係她的名字,我就找她囉!」

後來雅娟告訴宜貞,那天她清點並簽名的那幾單,後來直接被當成已完成、出貨到門市;門市收到貨後發現品項有缺回報,事情才曝光。

由於是重大疏漏,雅娟告訴她,有可能會被停派。

宜貞簡直氣炸了。根本不是她的錯、她只是聽命行事,為什麼被處罰的人是她?下指令的人只要一句「我不知道」,就可以把責任推得乾乾淨淨、就因為他是「正職」!簡直就是笑死人!

她氣沖沖地來到建國的座位,一把揪住正準備起身的他,大罵:「你這個王八蛋!敢做不敢當啊!是不是男人啊你!」

突然被人揪住,建國嚇了一大跳,等看清是宜貞時,立刻轉為怒容,他甩開她的手,怒斥:「發什麼瘋啊!自己做錯了不要怪到別人頭上!一點都不懂反省!」聽到他這麼說,宜貞怒氣爆發,「講什麼鬼話!明明就是你下的指示!我只是照你的話去做!為什麼就變成我的錯!幹嘛!正職了不起啊!正職就可以說話不算話!正職就可以欺負人嗎!」

兩人的叫罵聲驚動其他人,Christine和雅娟急忙上前拉開她、Puma和徐主任也趕緊從背後架住建國,但他卻依然高聲咆哮:「怎樣!正職就是屌啊妳怎樣!有本事妳也當正職啊!」

「好了啦!」

Puma制止他再說下去,宜貞語塞,這句話戳到她的痛處,只能恨恨地瞪著他,雅娟柔聲安撫:「好了、好了,宜貞我們去休息室吧,有什麼事妳跟我說。」和Christine兩人半推半拉地將她帶離現場。

 

在休息室裡,宜貞情緒稍稍平復後,開始劈哩啪啦向雅娟說明所有事發經過。她已經豁出去了,即使Christine在場,她依舊直說:「我已經跟她說,這是建國下的命令,我怎麼可能自作主張,她還是一直跳針、說因為上面簽的是我的名字,所以要我負責……是聽不懂人話喔!」

Christine在旁邊相當尷尬,這時徐主任走進來,聽了她的話後說:「建國說他想起來,確實有請妳清點數量,但後來接手的人看到上面簽了名、以為已經完成了,就裝箱出貨……所以問題不在妳身上……」

「哼,怎麼又想起來了?他不是說不知道嗎?那他這不是在說謊嗎!」

「唉,妳不要那麼激動。」徐主任也察覺了他說話前後矛盾,尷尬地說:「釐清問題就好,我會去找接手的晚班同仁。妳先冷靜下來。沒事了。」他用眼神向Christine示意,香港人立刻逃也似地離開。

徐主任和Christine都離開後,雅娟低聲說:「宜貞,我知道妳很生氣,可是妳剛才說的話我覺得不是很恰當……」

「什麼?」

「就是正職怎樣又怎樣的……在Puma那些正職面前講正職怎樣又怎樣,他們對妳的印象會不好,這樣對妳不利……」

「妳的意思是他們會找藉口來釘我嗎?」宜貞說出這句話後才驚覺確如她所言;剛才是因為在情緒的浪尖,想說豁出去了、才口不擇言,現在冷靜下來,才開始為方才的一時衝動後悔。Puma和徐主任都是明明心胸狹窄、表面上卻愛裝得氣度大方的人;而且宜貞那番言論擺明挑起正職與派遣間存在已久的問題,他們不會坐視不管,之後一定會用些莫名其妙的藉口來整她,更甚者,直接用這當理由逼她走人。宜貞這時才發覺自己真的說了不該說的話,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只能緘口不語。

雅娟見她情緒穩定下來,待了一會兒便回去工作;宜貞又坐了一陣子才離開。回到書庫裡,立刻就有兩三個人圍過來,小聲地說:「哇,妳超猛的!直接把我的心聲說出來!」「妳太有勇氣了,給妳一個讚!」是同樣身為派遣的同事們。他們都聽說(或目睹)了宜貞暴走的那一幕,忍不住來聲援她。這反而讓她很尷尬;原本她還擔心自己可能會因為衝動行事而丟了工作,沒想到派遣的同事們卻認為她替他們出了一口氣。

後來雅娟在群組裡發了一篇長文、提醒大家有什麼問題或意見,不要自己解決,可以找她商量,她會幫大家想辦法;下午集合時,徐主任也重申大家是一個團隊,不要分什麼正職派遣。

宜貞靜靜地聽著,心想事情大概就此告一段落了,鬆了口氣。

 

當天晚上,她洗完澡、坐在床上滑手機時,羽晴傳訊息來。

《在忙嗎~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宜貞困惑著,不知她要說什麼,總之發了個OK的貼圖,等了一會兒,羽晴打電話來。

「喂,幹嘛?」

「宜貞,我聽說了,妳跟建國在公司打架!」

宜貞驚訝她的情報獲得之快,同時糾正道:「我們沒有打架,只是起口角。」

「是喔,因為有人說妳動手推他。」

「誰說的,才沒有。是說妳明明在一樓,對五樓的事還真清楚。」

「沒有啦。」羽晴語帶笑意,但宜貞覺得她有點敷衍,便問:「妳打來要說什麼?不會只是想跟我炫耀妳消息靈通吧?」

「嗯……我在想這件事要不要告訴妳。」

「妳都打來了,就說吧。什麼事?」

羽晴依舊支支吾吾,宜貞再三催促,在「妳聽了不要生氣」做前提後,羽晴終於開口:「妳之前不是說過,覺得最近很衰、好像有人在整妳嗎……?」

「對啊,然後咧?」

「妳猜的沒錯,是真的有人在整妳。」

羽晴語出驚人,宜貞愣了一下。「啊?」羽晴再度重複:「是真的有人在整妳……就是建國。」

「啊?」宜貞再次傻眼,她覺得接二連三發出「啊?」的自己,像個笨蛋一樣。

「我知道妳不會相信,所以之前都不敢告訴妳……每次妳撿完一單,建國就會去找那一車、在上面做手腳;像是故意拿走其中一樣商品放到別車,或是把單子對調……」

宜貞總算明白了;原來最近常常出錯,並不是自己的問題,而是真的有人在背後動手腳。

確實如羽晴所說,如果在幾天前,她聽到了一定不會相信、甚至認為羽晴在造謠;但現在,她親身確認建國意圖陷害她,再對照前陣子發生過的事,更是鐵證如山。

「……宜貞……?妳有在聽嗎……?妳……生氣啦……?」

因為她好一會兒沒開口說話,羽晴以為她生氣了,語氣有些畏縮。宜貞開口:「沒有……謝謝妳告訴我這件事。」

「妳不要生氣……」

她的語氣像個小鳥依人的小女人,反而讓宜貞覺得很煩躁,「我沒有生氣!」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點重,連忙又補充:「謝謝妳……不好意思,我想睡了,我今天很累。」羽晴欲言又止地說了聲晚安後,掛了電話。宜貞看著手機螢幕,靜靜思考羽晴的話。

其實經歷了今天這件事,她開始看清建國個性中卑劣的那一面。她開始回想在兩人過去交往的十年間,他性格中的這一面是否有表現出來,如果有,為何當初自己沒發現?她猛然回想起今天兩人起衝突,建國對著她大罵「正職就是屌啊!有本事妳也當正職啊!」時的嘴臉,那副骴牙裂嘴、臉孔扭曲的模樣醜惡至極,那一瞬間,她不禁在心底自問,為什麼曾經想和這個人結婚?而且被分手了還苦苦地想要挽回,她忍不住感到羞愧。

就在她凝神思考的時候,手機忽然傳來訊息,她低頭一看,是個沒看過的帳號。

《妳好》

《妳長得很漂亮耶,剛好是我喜歡的類型》

宜貞皺著眉頭;她不認識對方,他擅自加自己好友,還傳了莫名其妙的訊息。宜貞認定是騷擾,便直接封鎖了。

 

「原來發生過這樣的事啊。」

戴著口罩的女人聽完她的描述後,靜靜地說道。

這裡是宜貞常來的咖啡店,隱身在慈惠三街的小巷子裡。這一帶不知為何,咖啡店很多,不用說宜貞幾乎每家都造訪、點評過了,但唯獨這一間,卻是她再三來訪的店家。這是間乍看之下平凡無奇的咖啡店,店面不大、總共只有十二個座位;沒有吧台座位,客人如果想和老闆聊天,就得站著邊喝邊聊。不過這家店最大的賣點,是店長刺蝟五吉。

不過最吸引宜貞的,其實是老闆非常擅長傾聽。和一般咖啡送上桌後就各忙各的咖啡店不同,這裡的老闆會和客人閒聊,營造一種像是酒吧的感覺。對於一個人生活、沒什麼朋友的宜貞來說,想找人說話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裡。

昨天經歷了那些事,今天她休假,便來店裡喝一杯,順便找老闆吐苦水。不找人說說話,心裡真的無法平靜。

「就是啊,老闆,妳不覺得很誇張嗎!」

中午之前的店裡,只有宜貞和另一位女性客人;那女子看起來年紀和她差不多,一邊喝咖啡一邊看著像是文件的東西。宜貞進店時,原本和她同桌的另一名中年婦女剛好要離開,但這女人依然坐在位子上,可見她們不是朋友。

咖啡店的老闆也是個神奇人物。也許是之前三年疫情的習慣,也或許是做餐飲對衛生的要求,老闆終年帶著口罩,宜貞幾乎沒看過她的全貌。

「我覺得自己真的好蠢,竟然曾經那麼想跟這種人結婚!」

「在經歷這種事之前,妳也不曉得原來他是這種人啊。」

「是沒錯……」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建國打來的。宜貞看著手機螢幕,猶豫了一會兒,按下通話鍵。

「……喂?」

「妳這賤人,憑什麼說我在整妳?妳有證據嗎?」

建國一開口就是劈頭蓋臉地亂罵,宜貞莫名其妙,卻也不甘示弱地回嘴:「你本來就暗地裡在整我,敢做不敢當嗎?」

「我就問妳有證據嗎!」

「我……」她正要說是羽晴告訴她的,忽然覺得不能出賣她,便改口:「用膝蓋想也知道!只有你會這麼陰險!盡耍奧步!」

「你媽的才陰險!就因為我媽中風了就不跟我結婚!妳這爛女人!又自私又機掰、根本爛透了!我瞎了眼竟然想跟妳這種破麻結婚!幹拎娘!我他媽瞎了狗眼!」

他的辱罵讓宜貞氣得滿臉脹紅,正要反駁,建國卻狠狠掛了電話,只留下宜貞一臉愕然。

建國的辱罵也傳進老闆及另一名女子耳中,只見她們停下手邊的動作,擔心地望著宜貞。她呆呆地看著白色的牆壁,眼淚怔怔地掉下來,女子小聲地說了一句:「太過份了。」這句話觸動了宜貞,她忍不住「哇」地放聲大哭。

老闆默默將面紙遞給她,她抽著面紙擤鼻涕,依然泣不成聲。

「他怎麼可以這樣……差勁到不行……爛人……」

「終於看透了這個人。」

「嗯……可是……」宜貞仍然躊躇不決,這時女子開口:「不好意思。」宜貞轉過頭,女子來到她身邊,黑白套裝看起來精明幹練,深邃的五官和雙眼皮,彷彿是個混血兒。宜貞看著她,忍不住臉紅起來。這女子非常漂亮,而且還有股自信滿滿的氣勢,一看就是社會菁英。

「剛剛的對話……我都聽到了。我有個提議……」女子歪著頭,稍微想了一會兒;宜貞睜大眼睛,等著她說下去。

「我想……妳要不要跟我結婚?」

宜貞眨了好幾下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

「……啊?」好一會兒才勉強擠出這聲,同時雞皮疙瘩佈滿全身。女子卻不像是開玩笑,一臉認真地注視著她,宜貞慌忙地說:「我、我不是那種……」邊想著該怎麼形容才政治正確,邊偷偷和她拉開距離,一面心想:「這女的有病啊?」

沒想到女子撇撇嘴,說出令她意外的話:「我也不是啊,但我想跟女生結婚。不,我覺得異性戀女生比較適合我。」

這個人在講什麼啊!她真的有病耶!宜貞越發混亂,她一臉看到神經病的表情,支支吾吾地丟了句:「抱、抱歉……我……我沒有那種興趣……」慌張地結了帳、逃命般離開店裡。

 

「那女的真的很有事欸!明明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稍微離開店門,宜貞忍不住破口大罵,這時手機響了,她拿起一看,是個不認識的號碼。

「……喂?」

「妳是林宜貞嗎?」

電話那頭是個沒聽過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劈頭就直呼她的姓名,讓她很不高興。

「你是誰?」

男子不回答,而是反問:「妳現在在哪裡?我過去找妳。」

「啊?」簡直莫名其妙,這人是誰啊?「不用了!」

宜貞氣呼呼地掛斷電話。

 

接連遇到莫名其妙的傢伙,宜貞覺得今天真是衰透了,決定直接回家。

然而就在她走近自己住的公寓時,看見兩個男子站在前面,一看到她,便開始竊竊私語,其中一人拿出手機似乎在比對什麼。宜貞覺得很不舒服,裝作若無其事地從兩人面前走過。隨著她接近,兩人的竊笑與囁語也聽得越來越清楚。

「……照片比本人好看。」

「女生都會修圖啊。」

「嘻嘻。」

宜貞感覺對方的視線就像舌頭一樣舔舐著她的背脊,令她渾身不自在,努力故作鎮定地掏出鑰匙打開大門,卻一個不小心,鑰匙掉落在地。

「你看啦,你害人家鑰匙掉了。」

「討厭,要死掉了。」

「幹,白癡喔。」

兩人開著低級的玩笑,嘻嘻哈哈地讓宜貞莫名感到一陣恥辱,她迅速撿起鑰匙,衝進大門後砰地關上。

 

這兩天不知為何,總有許多奇奇怪怪的男人打電話或傳訊息來,讓她不堪其擾,剛才那兩人也是,雖然沒有明目張膽地上前搭話,但很顯然是針對她而來,讓她這幾天都提心吊膽。

更過分的卻還在後頭。

手機跳出部落格有新留言的通知,這讓最近疲於應付許許多多奇怪電話跟訊息的宜貞稍微感到開心;部落格是她最大的心靈支柱,也是她唯一認為自己跟其他人不同的地方。然而點進去一看,卻讓她不禁皺起眉頭。

那是她在兩年前發表的文章,寫的是一間在中原大學附近的網美咖啡店,但留言的內容和文章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也想跟妳一起喝咖啡~》

通常宜貞會一一回覆留言,但這種和文章主題無關的留言,她則不予理會;沒想到這樣的留言越來越多,內容也越來越低俗,讓宜貞又怒又困擾;放著不管,若是其他真正對咖啡有興趣的讀者看到了,會降低他們對這個部落格的信任度;要刪卻又多到刪不完,令人困擾。

十點半第一次的休息時間,明鈺走進休息室,看見癱坐在椅子上、一臉疲憊的宜貞,便在她旁邊坐下。

「妳有去廟裡拜拜嗎?」

「沒有……」

「妳怎麼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嗯……最近收到很多莫名其妙的訊息和電話……」

她正要說出最近發生的事,這時手機收到訊息,她戒慎恐懼地一看,是羽晴傳來的。

《宜貞,這是妳嗎?》

羽晴傳了一張螢幕截圖給她。那似乎是交友軟體的個人介紹頁面,清清楚楚顯示著自己端著有立體拉花的咖啡微笑的照片,個人資料上詳細地寫著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本名、星座、興趣……甚至在自我介紹的欄位這麼寫著:「別看我好像很端莊,其實我是個bitch。人家剛被男友甩了好寂寞喔,想找個人陪~快來安慰欠男人幹的小母狗」

宜貞傻眼,反反覆覆看了好幾次,不敢相信什麼時候被人冒名登錄了這種東西。仔細一看,登錄時間是五天前,她一瞬間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這幾天為什麼會收到那麼多騷擾的訊息和電話。

她連忙撥電話給羽晴,卻打不通,她只好傳訊息。

《這什麼鬼?妳在哪裡看到的?》

她心想羽晴應該也在休息,大概馬上就會回覆,沒想到直到休息時間結束,遲遲沒顯示已讀,宜貞只好垂頭喪氣回到工作崗位,卻已無法專心工作,腦中想的盡是剛才那個截圖是從哪來、到底是誰盜用她的資料去登錄;一開始她懷疑是手機被駭客入侵,但她猛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羽晴給她看的螢幕截圖,似乎是從Line的聊天室裡截下來的;而那個聊天室的背景她有印象……

 

來到她常去的那家咖啡店,下午六點的這個時間,店裡只有一個客人,正站著和吧台裡的老闆聊天。宜貞一走進去,她們立刻轉過頭來看著她,是上次跟她搭訕的怪女人。

一發現是她,宜貞一瞬間想掉頭離開,但現在已經顧不了這麼多了,她無視那個女人、逕自走向老闆,嚷著:「老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最近這麼多騷擾電話了!」開始述說著今天發生的事。這件事對她的衝擊實在太大,說著說著便開始嚎啕大哭。

「他……他真的太過分了……竟然把我的個資登在交友軟體上……差勁、簡直就是個雜碎……」

老闆和女子對望一眼,那女子開口:「不好意思,如果妳不介意的話,也許我可以幫妳。」宜貞抬起涕淚縱橫的臉,瞪著她:「妳是誰啊?」

「抱歉,這是我的名片。」

女子從皮夾中掏出名片,有禮地遞給她。

「許……淑雯小姐……妳是……律師?」

宜貞睜大眼睛,這是她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遇到活生生的律師,而且是這麼年輕的女人,讓她覺得很不真實。

女子──許淑雯──恭謹地點點頭,「是的,我專門處理離婚及家庭訴訟。」

「離婚……」宜貞喃喃重覆這個詞,隨即皺起眉頭。「謝謝,我沒有要打官司,而且……也付不出律師費……」她對這名女子依然心有芥蒂,不想和她有太多接觸,所以冷漠以對。

「上次妳跟前男友起糾紛時我也在場,那時我就覺得,也許我可以幫妳的忙。因為是我自願幫忙,所以不收費。」

宜貞依舊半信半疑地注視著她,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妳……要怎麼幫我……?」許淑雯露出自信滿滿的微笑。

「交給我吧。」

 

「我跟妳已經無話可說了!死纏爛打煩死人了!」

在咖啡廳外,建國一現身,便開始劈哩啪啦地埋怨。

(什麼無話可說!你要跟我說的應該一大堆吧!)

宜貞在心裡猛翻白眼,強忍著想回嘴的衝動,耐著性子說:「這是最後一次了,之後你求我都不會再跟你見面了。」

「哼,這是我要說的!」

淑雯請宜貞約建國來咖啡店,說會幫她解決所有事情。她心想淑雯既然是律師,一定有她的方法,便約了建國出來。建國臭著一張臉跟著她走進咖啡店,淑雯一見到她,便向她揮手。她身邊還坐著一個黑衣黑褲、身材壯碩、滿臉凶狠的高大男子,宜貞不禁心生畏懼、停下腳步,但機靈的老闆已經招呼兩人往淑雯那桌坐。

建國也被男子的兇相嚇到,虛張聲勢地嚷:「他、他們是誰啊!妳認識的人?」宜貞正在思考該怎麼解釋和他們的關係,淑雯已經站起來,有禮地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宜貞的表姊,宜貞受你照顧了。」宜貞呆住,同時在心底嘆服,真不愧是律師,反應真快!

建國顯然不知所措,仍然在虛張聲勢:「啊?妳表姊?我怎麼不知道!」

「因、因為我沒跟你說啊!我又沒義務什麼都要向你報告!」

「那、那這個男的是誰?難道是妳表哥?」他用手指著一臉兇狠的男子,男子惡狠狠回瞪他一眼,他嚇得縮起身體,宜貞看著他窩囊的模樣,在心裡直搖頭。

「對……如果宜貞沒跟我說,我也不知道,原來她最近常常受到莫名其妙的騷擾,是因為有人把她的個資登錄在交友軟體上。」

淑雯示意兩人落座後,開口說。

「啊?這干我屁事?跟我講這幹嘛?」

建國明顯不安起來,說話的口氣比先前更粗魯,讓宜貞滿肚子火。正要開口指責他,淑雯說:「對啊,幸好跟你沒關係,不然就倒大楣了。」建國臉色一變:「妳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隨便在網路上公開別人的個資,已經觸犯了妨害秘密罪,最高可以判兩年有期徒刑。如果還寫了些侮辱性的字眼,像什麼賤人之類的,則觸犯了公然侮辱罪,可以再加罰一年刑期。」

「那、那又怎樣!妳跟我講這個幹嘛?就說了干我屁事……」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子用力拍了桌子、聲音之大連在吧檯後的老闆都嚇了一跳。

「把帳號刪掉。現在。」

他惡狠狠地瞪著建國,他臉頰抽搐、卻依然嘴硬。

「什……什麼帳號……?」

淑雯再度悠悠開口:「你可能覺得頂多被判個拘役而已,坐幾天牢就出來了,但別忘了坐過牢就有案底。我聽宜貞說,你在橙果上班啊,百大企業很棒啊,如果你被判刑、坐過牢,你覺得自己還可以繼續待在橙果嗎?你覺得有案底的人工作好找嗎?」

建國臉色瞬間慘白,男子再度拍桌,建國和宜貞嚇得縮起身體,生怕他隨後一拳揍來;建國連忙迭聲喊:「好、好!我知道了!我、我現在就刪!」用顫抖的手掏出手機、叫出交友軟體,就在她準備用抖個不停的手指按下刪除帳號時,淑雯喊了聲:「等一下。」拿起手機按下錄影鍵後,向建國比了個請的手勢,建國在她的鏡頭下,在宜貞、淑雯及男子的眼前,將盜用宜貞個資及照片設定成的帳號刪除。

「謝謝你的合作。」淑雯放下手機,「順便告訴你,公然侮辱和妨害秘密罪,都是告訴乃論,也就是宜貞提告後調查才會進行。如果你之後還用其他手法騷擾宜貞,這支影片我會拿出來當證據,也會寄給橙果的高層──我忘了說,我所屬的律師事務所是你們公司的法律顧問。」建國再度變了臉色。「什、什麼?妳是律師……?」淑雯笑著點點頭,遞出名片:「我專門負責婚姻訴訟。將來如果有需要,歡迎諮詢。」

「不、不用了!」

建國慌慌張張站起身,淑雯喊道:「咦?要走了?喝杯咖啡嘛!」建國一語不發、逃命般逃出店外。

 

直到建國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範圍,宜貞才終於鬆了口氣。她一直在旁靜靜目睹淑雯和那男子對付建國;事實上,直到今天,她都還不相信建國竟然真的把自己的個資登在交友軟體上,但在親眼看見建國拿出手機、刪除APP上的、顯示著自己個資的帳號時,她感覺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而此刻建國離開,她彷彿虛脫般癱坐在椅子上,眼淚湧上,無法遏止。

淑雯默默遞出面紙,宜貞接過,卻依然淚流不止。

三個人就這樣沉默了好一陣子,宜貞才逐漸恢復情緒,開口:「對……對不起……謝謝你們……」

「沒什麼,別客氣。」

「這……這位……先生……是……?」

她心想該不會是她男朋友或老公吧?淑雯笑道:「是我同事。他以前是警察,很適合吧?」一臉凶狠的男子向宜貞微微一笑,反倒令她毛骨悚然。

「我聽妳的形容,心想妳前男友那種欺善怕惡的人,就是需要他出馬,果然效果非常好,就是粗暴了點……」

「妳不要老是叫我演壞人,搞得好像我是黑道一樣。」

「咦?你不是嗎?。」

「妳欠揍嗎?」

看著兩人的互動,宜貞終於破涕為笑。

 

即使宜貞再三推辭,淑雯等人還是堅持要送她回家。

「不用了……已經沒事了……」

「雖然帳號刪除了,但那些無聊人士不會馬上消失,應該還會在妳家附近徘徊一陣子。讓我同事去恐嚇他們一下,把他們嚇跑。」

「喂喂,妳身為一個律師,怎麼能說出恐嚇這種話!」

宜貞拗不過兩人的盛情,只好同意。她騎著機車在前面領路,淑雯和男子開車緩緩跟在後頭。

來到宜貞住的公寓,今天沒有陌生男人在外頭徘徊,宜貞鬆了口氣,停下機車,向後方的兩人說:「到我家了,謝謝你們。」淑雯向她揮揮手,這時一樓住家走出一名年約六十多歲的男子,看見宜貞,便走向她,淑雯坐在車上看著他們交談,宜貞越說越激動,男子則不停向她陪不是。她想下車一探究竟,卻被身邊的同事攔阻。

老人走回家裡,剩下宜貞一人呆坐在機車上,淑雯上前,問:「發生什麼事?那個人是誰?」宜貞緩緩轉頭看著她,眼中滿是淚水。

「他是房東……他說……有房客向他抗議,說最近常有莫名其妙的男人在公寓前徘徊、還會攔下其他房客,問認不認識我,或是深夜還聚集在這裡聊天喝酒,他自己也遇過……已經造成其他房客的困擾,他……他希望我能搬走……我怎麼這麼衰!」

她再也說不下去,失聲痛哭。

淑雯愕然,氣憤地說:「怎麼可以這樣!妳是受害者耶!妳沒有跟他說嗎!」眼見宜貞哭得無法言語,淑雯氣得準備衝去找房東,卻被宜貞拉住。

「算了啦……房東也很無奈……這也不是他願意的……他也一直向我道歉……我知道他有他的苦衷……」

淑雯莫可奈何地望著抽抽噎噎的宜貞,重重嘆口氣後詢問:「那妳打算怎麼辦?」宜貞搖搖頭;事情一波接一波,她完全沒餘力去思考下一步。

淑雯看著他,想了一會兒後,問:「妳要不要搬來跟我一起住?」宜貞猛然抬起頭,警戒地斜瞪著她。她想起之前淑雯曾向自己求婚。沒想到她竟然趁人之危,無緣無故說要幫自己果然是心懷不軌。

淑雯知道她在想什麼,立刻說:「妳別誤會了,我之前確實問過要不要跟我結婚,不過這和那是兩回事。妳可以在我家住到妳找到新房子為止,我不會拿這件事來威脅妳。我們分房睡,還有我要強調,我不是蕾絲邊,對妳沒興趣也不會偷襲妳,好嗎?」

宜貞愣住。這不就只是普通的室友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倒是挺不錯的……

「妳……妳說的是真的嗎……?妳真的不會對我──」

「我、不、是、蕾、絲、邊。」

淑雯一字一句、不耐煩地強調,宜貞突然覺得自己很失禮,連忙道歉。

 

兩週後,宜貞搬到淑雯家裡。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