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有想過,這段關係就這麼結束,也好。
放棄一切很輕鬆,忘記一切很輕鬆,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很輕鬆。
明知道回憶起一切會招致難以想像的痛苦,明知道放棄就不必承受痛苦……
依然沒辦法裝作一切都不存在。
可能是膩了吧。
可能我總算厭倦了那個總是用放棄來逃避的自己吧。
我其實沒有真正放下,我只是假裝自己已經放下,事實上,那是放棄。
每當我放棄一次,靈魂底層就會多一個累贅。
回過頭,累贅已經宛若結實纍纍的果樹。
我發現我已經被這些累贅拖垮,再也無法往前邁進。
靈魂發出了警訊,身體發出了警訊,過往的回憶宛若噴泉一般湧現。
那些我曾經無法承受的回憶,那些被我封存的回憶,將我整個人浸濕。
我摔進一片水裡,浸泡在回憶組成的汪洋中。
每當我奮力想要脫離時,我就會吃進幾口水,身子不斷下沉。
我意識到了。
我無法逃離。
我越是想要逃離,回憶的汪洋就會越激進地吞噬我。
我能怎麼辦呢?
我只能躺在汪洋中,為了不沉下去,盡可能地放鬆身體。
然後,看看汪洋打算帶我去哪。
起初湧現的,都是痛苦與悲傷的回憶。
好可怕。
不想再面對一次了。
每當我本能地想要掙扎時,我又會往下沉一些。
為了活命,我只能不斷要求自己放鬆。
淚水滾滾下落,與汪洋融合在一塊,周遭散發出光點。
我這才意識到,汪洋究竟是什麼。
過了很久、很久,汪洋不再是汪洋,變成一個小湖泊。
我不能理解。
我以為汪洋是我的眼淚,是我過去流過的眼淚。
如果我為了回憶而哭泣,汪洋理應越來越擴大,事實上卻是相反。
隨著我的淚水,汪洋逐漸化為光點,逐漸乾涸。
我躺在湖面上,身子已不再發顫,我試著踢了踢腿,轉個身,發現自己已經能夠踩到湖底。
我沒有溺死。
每一回淚水滴落,光點湧現時,我腦中都會閃過其他回憶。
是一些溫馨、甜美、心動、愉悅的回憶。
是啊。
不是只有痛苦的回憶而已。
但是,為了逃離痛苦,每一次的記憶封印,都會連同這些美好一同封印。
不斷的逃跑,不斷的放棄,不斷的封印。
到最後,我發現我已經一無所有。
我掏空了我自己。
我走到岸邊,望著湖泊發呆。
我已經憶起一切。
我已經知曉自己究竟是誰,擁有什麼力量,遭遇過什麼,做過什麼事。
我一揮手,過去讓我痛苦的記憶再度在我面前上演。
我依然感到揪心,但已經不再痛苦。
我垂眼注視著這些景象。
當我成為一個旁觀者時,我注意到了。
其實不是只有我是受害者,對方也同時是受害者。
他以為是為我好的事傷害到我,我以為我為他好的事情也傷害到他。
我們都太過理解彼此,誤以為自己所想的就是對方心底所想的。
但其實我跟他終究是不同的人。
一次又一次的誤解,數十個、千百個、上萬個……數不清的誤解。
我與他的關係每次都在誤解中結束。
這一次也要這樣嗎?
我心中產生了這樣的疑惑。
我想要不一樣的結局。
從旁觀者的角度觀看,我察覺到我跟他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我們總是不吐露自己的真實想法。
我們總是會因為擔心說出真實的想法會傷害到對方,會讓對方感到難受,而閉口不談。
當我用局外人的眼光目睹過去發生的一切,當我不斷吆喝「為什麼不講出來!」時,我就理解我該做什麼了。
我應該要把一切都告訴他。
我遭遇的事,我的心情,我為什麼會這樣對待他,我應該要把這些都告訴他。
事實已經證明隱瞞會造成更大的傷害,那我為何要繼續隱瞞呢?
我告訴他了,也向他道歉了。
他沒有馬上諒解我,他告訴我他很受傷,這是過去的他從未表現出來的。
他總是希望在我面前能夠英姿勃發,希望自己是個能夠被依賴的對象。
他希望這個模樣能夠讓我卸下心防,能夠讓我願意向他吐露心事。
但沒有。
一次都沒有。
當他表明如果我有煩惱可以跟他傾訴時,我沒有一次這麼做。
我的選擇,讓他一切的努力都化為泡影,彷彿一切都沒有意義。
他認為我不夠信任他,一定是因為他不夠好、不夠努力、不夠勇敢,我才不願意對他說真心話。
在過去的數百世中,我總是顧慮到他的心情。
他都是扮演一個能夠庇護我的角色,而我都是小鳥依人的孩子。
我心底明白,無論是他的模樣,還是我扮演的模樣,都不是最真實的我們。
我知道他的本質很膽小,對自己很沒自信。
他信奉努力才能得到成果,他相信努力能夠讓自己變得更好。
無論外表多麼光鮮亮麗,無論獲得了多少成就,他都對自己不滿意。
「你承受不了我的一切,所以我不能跟你傾訴。」
看著這樣的他,我說不出口。
他已經否定自己到這種程度了,我怎麼能再否定他呢?
過去的我是這麼想的。
其實我不該完全順從他的願望。
他希望自己能夠一肩扛起所有,希望自己能夠成為我的避風港。
但我沒有他想像中的脆弱。
我遭遇過許多他難以想像的慘事,起初他是基於憐憫才想照顧我。
我會難過,我會悲傷,我會哭泣,但我其實比他更堅強。
當我完全順從他,成為一個事事都要倚靠他的孩子時,我也同時把所有的重擔都丟給他。
我以為我在達成他的心願,實際上卻是我把所有的責任都壓到他身上。
過去的我對此毫無自覺也就罷了,既然此時此刻的我察覺到,我就不能坐視不管。
我需要修正天秤的傾斜度。
過去,在我跟他的心目中,對方都是太過脆弱的存在,所以自己必須勇敢起來承擔一切。
我也好,他也好,都不是勇敢到能夠獨自承受一切的人。
但也都不是脆弱到什麼都無法承受的人。
於是我將一切都告訴他。
當他像個孩子一樣控訴我,指責我之前的舉動傷害到他時,我坦然地道歉。
立場完全對調。
過去都是記得一切的他默默聽我控訴,這回換成記得一切的我默默聽他控訴。
或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或許他早就想放下一切,但他始終放不下。
我好幾次看到他狀似一去不回頭,最終卻又折返。
他已經選擇忘記一切,卻又渾然未知地書寫我們過去的故事。
我想他應該也和我有同樣的願望。
我們都想要一個不同於過去的結局。
我想要繼續書寫過去以悲劇收尾的故事。
我深信只要我沒有放棄那個故事,總有一天會迎來我想要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