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露薯條吃的是松露,還是薯條?」阿海用筷子挾起再普通不過的薯條湊近鼻子聞了聞,看了看沾在薯條上有如霉菌黑斑的松露碎末,好像想研究為何一盤薯條可以賣三百。這價錢讓他很介意。
「食的是氣氛。」德仔咧嘴笑著,薯條是他點的,他喜歡油炸類食物,平常在家裡做起來很麻煩,出來喝酒就是要點這種東西。
德仔和阿海下工後慣例約在西濱快速道路工地附近的鵝肉店喝酒,鵝肉店旁邊除了一間廟都是魚塭,入夜後唯一有燈光的地方,店名取池袋,僅僅是因為地勢被魚塭圍繞,只有一條產業小路通往較有人跡的市鎮,有如處於魚池口袋中,意外與日本東京時尚區同名。至於為何店會開在這種偏僻處?老板說是祖傳三代,生意一直很好,老板的爸爸有時會開賓士車來和老客人泡茶,假日還有年輕人特地來打卡,在冷清遺世的角落不因時間變化熱絡著。
德仔是工地主任,阿海是土木承包商老板,他們從年輕時代合作到現在一起變成中年人,以前兩人一晚可以喝一箱台啤,如今坐下來一個小時了,一瓶都沒喝完。
德仔不免有些掃與,雖然醫生叮囑酒少喝以免痛風惡化,他還是為自己倒上第二杯,阿海的杯子裡還有一半快變成茶了,他看不下去想幫忙添酒,酒瓶還是縮回來放在桌上。
阿海看在眼裡,只能帶著歉意朝友人苦笑。因為他的肝被診斷出纖維化,再喝下去就是肝硬化。
這己經成為兩個老男人的默契,現在約喝酒只是喝氣氛,喝感情的。即使他們開始發現找不到話題說了,有時甚至對一些像是政治、時事話不投機,也沒有所謂的續攤可以期待了,他們還是會一起吃鵝肉。
「黑店也有松露薯條…」阿海突然明白,為何德仔會點這道下酒菜。德仔露出賊笑,不介意小心思被看破。兩人以前都去市鎮那邊一家黑店小吃部續攤,所謂小吃部就是有粉味的地方。「幹,黑店賣三百五!」
「就共你講食氣氛的。」德仔嘴裡的氣氛,此刻暗指粉味,阿海當然懂。只是他現在己不去那種地方了,沒心也沒力。
阿海打了一個哈欠,德仔當作沒看到啜了一口啤酒,「幹,怎麼變苦了?!」他嘴裡抱怨啤酒苦口不冰,心裡不爽的卻是阿海的哈欠破壞了氣氛,他開始覺得也許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約了,上次他也這麼想過。
兩人一陣沈默,彷彿各自心情與周遭的空曠夜色融為一體,阿海拿起酒杯往德仔面前湊近,德仔可以感覺到這個動作的意義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找人一起把酒乾了進入下一杯的儀式,現在倒像在說這是最後一杯了…真是越喝越寂寞。
「起風矣!」阿海轉頭迎著風面吹風,屋外空地其它桌的塑膠餐具被吹得散落亂飛,連桌椅都移動了起來,場面突然一陣熱鬧。兩人忙著壓住自己的餐具,還好他們吃得慢,沒被風掃走。
「是毋是落雨了?」德仔說。他想,終於不可免地聊到天氣了。
一年後。德仔到台北參加阿海的葬禮,心中感慨友人一年來戒了酒,還養成上健身房的習慣,依然逃不過病魔的手,比自己還早去報到。
當天晚上德仔和幾個大學朋友在七條通喝酒,不到11點就散了,大家都有早回家的理由。德仔發現好像只有他說不出來,或者說,他不想找理由。
德仔走在夜生活已不復年輕時盛況,甚至稱得上冷清的巷子裡,原本他也要回家了,不意經過以前阿海帶他去過,單名為嵐的酒吧。己經有些醉意的他推開鑲著彩繪玻璃的藝術門走了進去,裡面裝潢一陳不變,吧枱裡依然坐著像殯儀館屍體面色蒼白無表情五官像外國人的老板兼酒保,雙唇卻詭異地飽滿著濕潤鮮紅的光彩。所有玻璃櫃擺滿客人寄的酒,德仔上次來還在其中找到認識的同業友人,而且已經作古很久了,簡直像走進酒的記憶博物館。
除了德仔沒有別的客人,他直接在可以靠背的角落位置坐下,老板送來菜單,他本來想隨便點個啤酒,卻意外在另一本菜單翻到眼熟的松露薯條。
「一瓶金牌,一份松露薯條,一份烤雞。」德仔一點也不餓,也沒特別想吃薯條和烤雞,只是習慣至少點兩樣菜,不然他會覺得自己很寒酸。其實他只想趴在桌上瞇一下,但他決定先等松露沾在薯條上送來。
老板送來了,德仔盯著裝在竹籃裡的松露薯條,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沒有聞到松露特有的類似臭乳酪氣味就算了,也許是因為自己喝醉了嗅覺變鈍,但為何會有可疑的海苔味?
德仔把臉湊近薯條,仔細端詳那些黑點到底是松露或海苔?最後他確定了,這老板搞詐騙,專門趁喝醉的客人神志不清時在餐點灌水。
「老板,你給我的是松露薯條嗎?」
「有什麼問題嗎?」老板就像電影裡的酒保,寶貝似的擦著手中的高腳杯。德仔猜他剛剛一定用它喝血。
「你用的是海苔吧?」德仔看老板一副從容不驚的神態,直接不忍了。
「是松露。我店開七十年了,我不騙人。」
七十年?什麼鬼?你看起來最多五十出頭!騙誰啊!
德仔壓著想抄起酒瓶丟過去的衝動,老板感應到他的敵意放下酒杯,雙手平放在吧枱桌面上,他看清楚了,老板的指甲長如尖爪,感覺酒瓶過去會秒變碎渣。
原本想坐在一個無人的小酒吧懷念一下老友的心情全沒了,又不甘被詐騙,德仔進退不得,豁出去?認慫?
彩繪玻璃門被推開,一個滿臉刀疤的中年男人走進來,五月大熱天穿上面有污清破洞的風衣,右手藏在外套裡,老板看到他臉色大變,兩人對視凝住不動。「先生,公務辦案。沒你的事,請你出去。」風衣男人說。德仔打量著他,不相信他是政府人員,流浪漢倒是比較像,但卻散發一股令人畏懼的威嚴。
「買單…」德仔沒想到會這樣解套,但沒忘記公民道德。
「一千五百。」
「你真他媽的吸血鬼!明明是海苔薯條。」德仔有點仗勢,他感覺老板遇到勢均力敵的仇家,膽子也大了起來。
「他是啊!」男人說,意思是這很正常,是德仔沒搞清楚狀況。「你算人家便宜一點吧?」男人對老板說。
「一千。」
「你要死了還這麼愛錢,有必要嗎?」男人說。
「誰會先死那還很難說呢。」老板用指甲在吧枱抓出幾道爪痕,看起來沒用力卻將桌面一大片變成細碎齏粉,男人見狀也亮出藏在大衣裡的武器,是一把以十字架為槍管的大型左輪。
「付了錢就走吧。」男人催促德仔。
德仔從皮夾掏出一張千元鈔放桌上,不敢多看兩人一眼閃身逃出去。在他關上門的剎那,彩繪玻璃門後面數次閃光乍現,隨即便隱約聽到槍響和玻璃爆裂聲,看來酒吧隔音做到不錯。
德仔退到街道上觀望,感覺不到十秒,店裡便不再出現聲息,但可以看出,最後有一個人影在走動。他不確定誰贏了,保險起見又退到對街一間己打烊的西藥房門口。
終於,門開了,風衣男人走出來,順手關上門,另一手拿著裝薯條的竹籃。他一眼看到德仔朝他走過來,中途抓了一根薯條放進嘴裡嚼。這時德仔看到店裡好像有火光竄起。
「你的薯條,不好吃。」德仔雙手接過來,一看發現只剩一半,大概是打鬥過程中掉到地上吧。「吸血鬼很多,小心一點比較好。」男人說完轉身便走。
我不會再點松露薯條了…德仔在心中對著男人離去的背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