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碎

原來一直是不斷絞碎的。

我記得那天就坐在影印室的椅子上，看著考卷五十張成一份，從機器裡「唰啦——」出來，幾乎是沒有遲疑，也沒想要翻，一份接著一份，貼上標籤後就疊在一起了，它們就安靜地躺在那裡，動也不動。偶爾桌上東西一多，才稍微挪動，意圖使那厚厚一疊紙更貼緊牆壁，試試也好，如果真能更靠近。

人（至少我個人），最賤的一點，就是沒辦法恨誰到入骨的地步。那感覺遭透了，我多希望自己狠一點、叛逆一點，好歹，別那麼慎重其事吧。被沒那麼喜歡的人解去燃眉之急，只好摸摸鼻子跟對方道謝，並且事後自問，怎麼會落到需要被這個人幫助的窘境。那感覺實在遭透了。大概就是情感上不想服從，可追根究底，的確是自己造的業，於是理知告訴我：「你得這麼做。」所以我做了。帶著一點不甘和自責的感謝，於理不於情。

像是親手將錯誤的、過期的文件送進碎紙機，一方面對資源浪費抱有詭異的罪惡感；可事實上那些東西就是沒有用了，留著也是佔空間，所以拆了裝訂，依序塞進縫隙裡。直到它們碎得再也拼不回去。然後叫出全新完整已修正的最終版本（而最終版本這種東西，理所當然地，也仍會有最終版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很正常），按下確定，重新印出一份黑白雙面、濃淡得宜的自己。

要懂得絞碎一些無謂的堅持，一些微不足道的心情，因為個人情緒並不能使狀況更加順利，說得誇張，那是最能棄若敝屣的東西。所以請記得適時絞碎自己。修正那些錯誤臻至滴水不漏，或認份地學習與人低頭。

但，我們別這麼做好不好？只需要稍微大一點的空間，一點就好，耐心蒐集之後整理歸檔，按照年份、檔名還有項目類型。我們不要絞碎了好不好？萬一哪天需要舊資料了怎麼辦？那樣就永遠只有最新版本，碎去的卻再也找不回。過去的再也不回。

把任性藏進註解，意氣用事塞到字裡行間，自傷自憐的時刻則放在文件的最末，調成白色而沒人看見。白紙本非為銷毀而生，那些錯誤的塗改都是過程。我們都別再絞碎了。

2023.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