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雅間中,兩名男子正同桌對弈。
其中藍袍男子那一方已然岌岌可危,棋面上僅剩的白子被團團堵住生路,眼看就要覆滅在黑子的圍攻下。
藍袍男子皺緊眉頭,低首盯著盤上棋局沉思,手中那一顆白子遲遲無法落下。
在他對面,另一位墨袍男子則是好整以暇地拿著扇子輕搖,狹長鳳眼瞇成一線,嘴角微揚,說道:「五弟,怎麼一陣子沒和你下棋,你這老毛病還是不見改?」
冷不防被這麼一說,魏王有些不悅,維持著低首的姿勢,低聲回說:「皇兄此言差矣,躁進並非好事。」
墨袍男子輕聲一笑,搖搖頭,嘆道:「謹慎是好,但凡事過猶不及,如此瞻前顧後,思慮過多,反倒束手束腳,錯失良機。」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怎可不慎之?」魏王似是終於下定決心,將手中白子落下。
盤上白子已無退路,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一子落在了黑子中間。
墨袍男子眼光淡淡一掃,隨即手中扇子啪的一聲收起,嘴邊依舊噙著笑意,俯身向前執起一黑子,說:「五弟,看來先前陳侍郎一事,還沒讓你學到教訓。」
說著,一邊將黑子落在他早已算好的最後一個位置上。
魏王的臉色驟然難看起來,看著棋局許久,最終仍是長嘆一口氣,手中白子扔回棋笥中,直言道:「是臣弟輸了,即便盤算再多,果然還是不及皇兄一二。」
「所以說,四哥這不是在教你嗎?」墨袍男子笑了笑,手中扇子指向棋盤一處,說:「方才你在此處就已經開始輸了。」
魏王盯著那一處棋局,疑惑道:「可剛才⋯⋯」
「你就是思慮太多,才會落入陷阱,若是憑直覺行事,此刻誰輸誰贏還未定。」
四皇子意有所指,緩緩說道:「如同陳侍郎案件,你若早點斷尾求生,太子又怎能順藤摸瓜,把你底下幾名大官都給掀了?如今你可是元氣大傷,要想跟太子比拚,可得再等上好一段時日了。」
說起陳侍郎一事,魏王就恨得咬牙切齒,用力捶了一下桌面,壓抑著怒氣說道:「臣弟並非太子那般心狠手辣之人!為了削減劉黨勢力,竟然連自己手下的人都給抓出來查辦了!如此翻臉無情之事,臣弟可做不出!」
四皇子搖搖頭,沉聲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五弟要是悟不清這一點,永遠也贏不了太子。」
此時門外響起敲門聲,隨後房門被輕啟,一身白袍的溫慕雲走進雅間。
由於魏王有特地吩咐過,因故溫慕雲向來會見魏王時,都不須另行通報。
見到桌旁的兩人,溫慕雲恭敬地拱手行了個禮,輕道:「趙王殿下,魏王殿下。」
眼前墨袍男子正是當今四皇子──趙王溫引。
趙王年紀只比魏王大兩歲,雖非同胞手足,但兩人打小交情較好,如今也時有往來。
朝堂上,趙王表面屬於中立,未站黨派,私底下卻是對太子的專橫跋扈極為不滿,故不時會替魏王出謀策劃一番,常有奇效,魏王因此對其十分信任。
三人已不是第一次會面,打完招呼,魏王便讓溫慕雲坐下,然後繼續方才的話題。
「臣弟確實想不通,太子這人性情如此狠戾乖張,為何朝廷中還有大臣願意支持他?」魏王語氣中難掩氣憤,拿起一旁酒壺倒了杯酒,拿起酒杯仰面而盡。
趙王打開手中扇子輕搖,解釋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太子雖不得人心,但那些大臣看重的是其治國之能,不得不說,太子於此確實天賦異稟,那是你我二人拍馬也追不及的。」
溫慕雲在旁沒有插話,只靜靜聽著,朝廷中關於太子行事的傳聞已久,他甚至親眼見過當年一名犯官妻子趁太子下朝時攔路喊冤,太子卻是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不由分說便讓人把那名妻子也抓進牢獄關起來,最後聽說生生撞死在了牢裡,然而無人敢指責太子的不是。
自此他便對太子了無好感,加以私心目的,故而開始支持魏王爭奪皇位。
聽完趙王的解釋,魏王又倒了一杯酒,忿忿道:「即便是有才能又如何?如此性情,何以堪得未來一國之君?父皇自是偏心,如今母后才是皇后,太子之位理應換人接手才是。」
聽聞此言,趙王淡淡一笑,附和道:「五弟說得是,治國一事可以集眾人之慧,可人品性情乃個人之質,無可替代,若要論穩重深思,我想太子不及你。」
「不過⋯⋯」趙王說完,忽然話鋒一轉,語重心長地說道:「近來聽聞陳侍郎一案後,太子似乎私下有所行動,說不準是要乘勝追擊,五弟你⋯⋯可得多加小心。」
*****
傍晚,溫慕雲終於回到王府。
本以為魏王約好今日會面,是要談論政事或是其他大事,不料最後就只是在倚月樓聽趙王與魏王抱怨太子,及討論如何對付太子中度過。
難得的休沐日就這麼沒了。
不過趙王倒是給了一些有用的情報,倘若太子真要私下出手,那麼他們自然也得先做好防備,只是不知太子究竟會如何出手⋯⋯
正思考著,溫慕雲一腳踏入前庭,就聽見前方傳來雲繡喊他的聲音。
「慕雲!」
抬頭一看,只見雲繡正從不遠處小跑過來,身上穿著月白交領短杉,銀紅輕紗留仙裙,外罩輕紅廣袖披紗衣,臉上妝容細緻,頭頂珠翠步搖,明顯特地打扮過。
「你可算回來啦,累不累?餓了嗎?」雲繡一路奔到他面前,笑著問道。
溫慕雲心覺奇怪,這女人今日特地打扮又獻殷勤,莫非有什麼事要相求於己?
先前雲繡追問書房的事之後,溫慕雲就知道她肯定偷偷進去過書房,畢竟她身上的香味聞起來就跟書房裡殘留的那絲香味一模一樣。
自那之後,他就對其多了一番警覺,畢竟有一必有二,若雲繡是會陽奉陰違的人,那麼有些事情,就不能太過信任。
「是有點餓,怎麼?難不成妳急著想吃晚膳?」想歸想,他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地應付著。
雲繡一聽,眼睛一亮,連忙說道:「你怎麼知道?我今日下廚試手藝,等會你幫我嚐嚐味道,如何?」
溫慕雲目露恍然,原來是專程找自己試毒來著?
好不好吃這種事,自個兒吃一口不就知道?還要特地找他?
肯定有什麼意圖。
不過他也不好直接拒絕,為免待會騎虎難下,只好先行探探口風:「原來妳⋯⋯還會下廚?」
雲繡神色有些不自然,用手指比了一下,訥訥說道:「以前學過一點,不、不過⋯⋯」
「不過如何?」溫慕雲瞇起眼睛,總感覺這個「不過」隱含著幾分危機。
「沒什麼沒什麼,就是⋯⋯太久沒下廚,怕手藝生疏了。」雲繡笑著敷衍過去,一邊拉起他的手往內院走。
溫慕雲內心狐疑,不過還是由她牽著自己,一邊默默打量起她的裝扮。
雖然當初第一眼見到時,雲繡就只是個長相秀麗的姑娘,於他而言算不得特別入眼,而且行為處事總帶著幾分不諳世事與嬌羞,如今相處得久了,倒在不知不覺間莫名變得挺合他的眼了。
究竟是為何呢?
明明看上去,她似乎還是跟初來時一樣,一點也沒變。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看得順眼,這齣假夫妻的戲比較演得下去,不至於委屈了他自己。
就這麼胡思亂想的一會兒工夫,兩人已經走到前堂,只見餐桌旁除了平時伺候用膳的幾名僕侍婢女之外,還站著溫總管與游鷹,以及十數名暗衛和一干下人。
溫總管笑著喊了聲二少爺,而游鷹則是一臉慷慨赴義的緊張模樣。
溫慕雲頓時更加懷疑,難不成這女人是想讓府裡的人都來幫她試毒?
罷了,若是等會見苗頭不對,就全推給游鷹好了⋯⋯反正他身強體壯恢復得快。
此時雲繡已經拉著他在主位上坐下,隨後開口讓人送上餐點,未幾,一名婢女便端著托盤前來上菜,托盤上是一碗清湯素麵和一顆裝在小碟中的紅蛋,再往後,就沒有更多菜色了。
「這是⋯⋯」溫慕雲看不明白,指著眼前這碗湯麵面露疑惑。
雲繡莞爾一笑,走到他身旁解釋道:「這叫長壽麵,有長壽之意,我娘親家鄉那邊的人,每年過生辰都要吃這種湯麵。」
「過生辰?」溫慕雲眉頭倏然皺了起來,若非雲繡提起,他倒是忘了這回事。
他噙著笑意看向雲繡,淡淡說道:「妳既得知我生辰,難道不知我從不過生辰?」
那笑意未達眼裡,雲繡看得分明,心中早有預想他會生氣,因而不慌不亂,依然笑著說:「我知道,皇姑母全都告訴我了。」
「既然如此,還故意為之?」溫慕雲眼神逐漸森冷,府裡上下皆知這個禁忌,多年來無人敢犯,如今這女人是想挑戰他的底線?
一旁,眾人們個個噤若寒蟬,低頭不敢冒聲,溫總管滿臉擔憂,猶豫著要不要幫二少夫人說點好話,而游鷹看似面無表情,額頭上卻緩緩留下幾滴冷汗。
然而雲繡並未被溫慕雲的氣勢所懾,反問道:「我不明白過生辰這件事,有何不對?」
不等溫慕雲開口,她又繼續說:「人們過生辰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感念父母的辛苦生養,你若越是對王妃感到愧疚,那就越該向她證明自己在這世上過得安好,如此才不辜負她的生育之恩。」
「說得容易!母妃因我而死,若要我在她的忌日慶祝生辰,叫我如何能心安理得?」溫慕雲沉著聲音,語氣不善且壓抑。
雲繡搖搖頭,耐心解釋:「我並未要你慶祝,只是吃碗麵跟雞蛋,圖個吉祥而已,何況王妃的忌日是在明天,我今日提前幫你過生辰,應當不衝突吧?」
說著,又指了指碗裡的麵:「你看,只有青菜跟麵條,我連肉都沒給你加呢!你真不願意的話,就當作是提早一日吃齋,如何?」
在溫國習俗上,若是遇到祖先忌日,除了祭拜以外,還得連續齋戒三日,不得飲酒及沾染葷腥。
溫慕雲低頭看著那碗麵,臉色陰晴不定,雲繡方才那番話,確實有些說動了他。
沉默一會後,他低聲問道:「⋯⋯為什麼想幫我過生辰?」
明知這是他的心刺,明知他會生氣,為何要做這種毫無利益可言的事情?
「娘親說過,越是身邊重要的人就越要幫他過生辰,對我而言,你自然是那個重要的人,我想幫你過生辰,不是很正常的事嗎?」雲繡輕輕笑了,回答得理所當然。
聞言,溫慕雲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卻見她面容真誠,未有半分矯揉造作。
想起方才她那溫柔而堅決的態度,溫慕雲內心隱隱有些觸動。
從未想過這個向來溫順的小女人,也會有如此固執的一面,即便他擺出威嚇的態度,亦未見其退縮,只為了想替他過生辰。
只因為,他對她來說,很重要⋯⋯?
胸口驀然有股酥麻感,像是有條小魚在心間游過。
「是嗎?」溫慕雲輕嘆一口氣,表情終於放鬆下來。
見狀,其餘的人也悄悄鬆了口氣,游鷹甚至目露驚奇地看著雲繡,想不到他那個性十分執著的主子,竟然被這位二少夫人給說動了!
見溫慕雲似乎想通,雲繡笑著回應道:「如此想的並非只有我,要不,大家怎麼都在這等你回來呢?你在他們心中,也是重要的人啊!」
溫慕雲目光一頓,抬起頭,視線飛速掃過四周眾人,隨即又低下頭,沉吟一會後,面無表情地拿起筷子,夾起碗中的麵條送進嘴裡。
雖然沒有言語表達,但此舉已經明顯表示接受了雲繡的提議,溫總管看在眼裡,差點要熱淚盈眶!
面對長久以來的心結⋯⋯二少爺終於願意做出改變了嗎?
此時,溫慕雲吃下兩口麵後,神色忽然變得有點古怪。
他轉頭看向雲繡,疑惑地問:「這麵是妳煮的?」
「是啊!好吃嗎?」雲繡點點頭。
「⋯⋯妳是不是沒放鹽?」溫慕雲瞇起眼睛看著她。
「啊!這⋯⋯」雲繡張大了嘴,一時緊張得不知該如何解釋,看著溫慕雲越來越懷疑的眼神,最後只好坦承道:「爹爹以前教我做飯的時後,都說軍兵行伍,煮飯能吃就行,調味則是要省著用⋯⋯」
溫慕雲見她越說頭越低,聲音越來越小,不由得扶額嘆息,無奈說道:「妳的廚藝居然是跟岳丈學的⋯⋯」
隨即對一旁下人吩咐說:「去拿點鹽巴過來。」
對於這個女人的廚藝,看來是無法期待了。
溫慕雲如此默默想著,嘴角卻不自覺輕輕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