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天門洞開,陽光烈而不熾,是為龍王爺「曬鱗日」。
一早,王府內就開始忙碌,溫總管先是指揮著一干下人在內院中擺上好幾張長案,接著又從書房裡搬出所有書冊卷畫,一一攤平在案上曝曬,以防蠹之。
由於書房中藏書甚多,又須得小心搬運以免損傷,最後花了近半個時辰才將所有書冊卷畫都搬至院中,且無法一次曬盡,於是溫總管便差人守在長案旁,每過一個時辰就換上另一批書卷曝曬。
另一頭,婢女們則是將府內所有棉被及衣物拿出來掛在向南的樓欄上曝曬, 或是在院後撐起長竿掛曬,一整片青紅黃綠玄白赭,一時間替院中增添不少顏色。
幸得王府中的主子只有兩位,衣裳不算多,但依舊比曬書那頭要辛苦許多,況且府中的婢女本來就少,因此溫總管又額外分了一些男丁過來幫忙。
雲繡見喜兒跑前跑後的忙,怕她晚上還要出門會太累,便自個兒拿起衣裙也跟著幫忙曬,加上還有另外兩個服侍的婢女——春梅、冬雪,四個人一邊曝衣,一邊說說笑笑,大夥兒忙碌一個上午也就完事了。
趁著下午無事,雲繡先行沐浴泡澡,洗淨身上汗塵,隨後換上一套煙藍天紗羅裙,攬衣薰香,再坐到鏡檯前,開始細細梳妝畫眉。
這一畫,就畫了半個時辰。
妝成後,雲繡起身轉了一圈,讓喜兒幫她看看好不好看。
只見那遠山黛眉,薄粉輕施,眸燦若星,膚凝似雪,朱唇胭脂一點紅,玉釵綰盡萬千絲,芙蓉搖亭亭,盈盈不堪折。
喜兒不禁看傻了眼,夫人明明很漂亮,怎麼平時就不打扮?
於是忍不住脫口而出:「夫人,您要是日日都這樣打扮,哪怕二少爺不喜歡呢?」
雲繡聽得臉色微紅,怎好意思說自己是因為覺得麻煩,而且每日要練武也不方便,所以就隨意打扮呢?
當即尋了個藉口說道:「再好看,也不過是表面皮相,他又怎會是如此膚淺之人?」
雖然自己當初亦是看上溫慕雲的皮相才嫁過來的,然而這幾個月的相處之下,她逐漸對溫慕雲有了更深的了解,加以平日裡兩人看似親近的接觸,以及溫慕雲那偶而為之的溫柔,都讓她對這個男人更加愛慕,難以自拔。
話雖如此,喜兒見她低頭暗喜的模樣,就知她心底還是在意的,便也知趣的不去說破。
眼巴巴地等到了將近傍晚,溫慕雲終於回來,見到雲繡時果然眼神微微一亮,緊盯著她打量一會後,便上前牽起她的手,俯身附耳與她說道:「看來夫人今日是不想出門了?」
耳畔傳來男人溫熱的氣息,將她耳根子都給薰紅,偏偏又不明白溫慕雲的話是何意思,故緊張地問說:「為何這麼說?我自然是想出門的。」
溫慕雲見她神色緊張,雙頰緋紅,心中得了趣味,故意答道:「夫人如此美麗,我怎捨得帶妳上街,讓其他男人見到?」
此話一出,雲繡險些連路都走不好了,腳步一顫,眼看就要歪倒,溫慕雲急忙伸手一撈,將人攬進了懷裡。
雲繡只覺眼前一晃,人已靠在溫慕雲胸前,立時心如擂鼓,上一回像這樣撞進他懷裡,還是自己在練武場被抓的那次。這回溫慕雲的動作卻是溫柔許多,一手不輕不重地攬在她腰間,另一手則輕扶著她的背,令她不至於向後傾倒。
懷中軟玉隱隱傳來一股梅香,溫慕雲輕輕嗅著,這香味向來都是文人雅士使用居多,怎會她一名女子也用此香氣?
不過梅香清新,倒是不會令人生厭,只不過先前在雲繡身上所聞到的,卻是另一種不知名的淡香,直至今日他也弄不清那是何種香氣。
想起方才見她踉蹌,心中尚未想清,手已不自覺伸出將她攬住,溫慕雲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並非那種憐香惜玉之人,為何今日會如此好心?
思及此,溫慕雲當即鬆開手,見雲繡滿面羞窘,又忍不住向她調侃道:「府裡的路如此平坦都走不好,等會兒出門怎生得了?莫不是讓我抱著妳走?」
雲繡偏過頭不敢看他,弱弱地回說:「沒有的事,剛才只是一時不察。」
溫慕雲嘴角微揚,知她急著想出門,也不再逗弄她。
晚膳時兩人極有默契,都只隨意吃了些許,隨後草草收拾一下,並讓喜兒捎上三件斗篷帶著,便上了王府的馬車。
乞巧市集位在城裡的西面,正好在倚月樓附近,臨著月江江畔,此時剛過戌時,天已全黑,周圍幾條大街皆是燈火通明,熙來攘往。
溫慕雲讓馬車停在街外等候,扶著雲繡下了車,邁步走進市集大街,喜兒一人抱著三件斗篷,手上提著一小布袋乞巧物品,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頭。
大街上人如江流,攤販整齊地分立道路兩旁,雖也有叫賣之聲,但終究少了白日裡那股陽剛之氣,且攤主與路上行人多為女流之輩,襯以一旁秋江月色,反倒不似一般市井嘈雜,而另有一番嫻雅風情。
雲繡挽著溫慕雲的手走在街上,饒有興致地左看右看。
兩旁攤販林林總總,有賣大小縫針、五彩絲線的,也有賣巧果小食、鮮花瓜果的,亦有賣草紙花繩編織而成的奇巧小物,和女子喜愛的香粉胭脂,織品首飾等等。
除此之外,尚有一些來湊熱鬧的小食商販,以及唯有七夕這日才會出現,如販賣巧織盒與卜巧的攤販。
雖然喜兒已經準備好乞巧的物品,雲繡仍是耐不住心中興奮,時不時便拉著溫慕雲走到某個攤販前,這兒摸摸那兒看看的,有幾次見她喜歡,溫慕雲也就很乾脆地掏錢買下,未有多言。
兩人宛如是感情甜蜜的夫妻一般,挽手逛街,買物談天,雲繡內心不由得輕飄飄的,好似漫步於雲端。
倘若溫慕雲能一直如今日這般對她好,倘若溫慕雲真的喜⋯⋯
她輕輕閉了閉眼,不讓自己再往下多想,如今這樣已經很好,她不能太過貪心。
興許是心情極好,走著走著,她不知不覺變得有些話多,不若以往在溫慕雲面前的拘謹,這讓溫慕雲感到幾分意外,似乎這才是她的真實模樣,卻又不至於令人感到聒噪煩擾,於是不覺與她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起來。
這時,兩人路過一個玉飾攤,溫慕雲忽然停下腳步,牽著雲繡轉往攤位走去,像是被勾起了興趣。
「怎麼了?」雲繡好奇問道,自從走進市集後,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逛攤位。
然而溫慕雲並沒有回答。
來到玉飾攤前,只見他迅速掃過幾眼,就選定一顆青白色澤的玉戒,接著拉起雲繡的手,仔細比較過後,將玉戒輕輕套在纖細的無名指上。
手指上驟然傳來冰涼的冷意,不消片刻,就漸漸化暖,雲繡低頭細看,指上青白玉戒戒身細圓,色澤溫潤,白裡透青,中間雕有浮雲圖樣,樣式精緻,在這種路邊攤位中已算得上是精品。
「喜歡嗎?」
耳邊響起溫慕雲低沉魅惑的聲音,雲繡頓時有些心慌意亂,這玉戒本就精緻,何況還是心愛之人所挑選的,自然是喜歡得緊,當即點點頭,回答說:「⋯⋯喜歡。」
見她又開始緊張,溫慕雲輕輕一笑,攬過她的腰,倚首低聲問道:「那我送給夫人可好?」
難得能夠收到他的禮物,又是戒指這般定情信物,雲繡哪可能會拒絕?
然而大庭廣眾之下,兩人舉止如此親密,已是讓她害躁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連身後的喜兒都只能腆著臉裝作沒看見。
雲繡此時臉紅得似要滴血,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能拼命點頭表示。
眼看戲差不多做足了,溫慕雲才總算放開她,掏錢付完帳,牽著她回到街道,繼續向前逛。
今日這一出門,路上不曉得有多少雙眼睛認得他,愛妻的形象自然得要做給人看,屆時休妻才不會落得一個薄情寡義之名,說他虧待了雲家女兒。
不過那青白玉戒確實是精品,並非隨意挑的,好歹這女人對他不錯,值得上用好一點的東西。
離開玉飾攤後,又逛了一小會街,正好經過倚月樓附近,溫慕雲便開口說要離去。
短短半個時辰,轉眼即過,眼看還沒走到乞巧樹下,已經戌時三刻,雲繡不免有點懊惱,方才不該貪玩逛了那麼久的街,她還有一堆事想跟溫慕雲一同做呢!眼下卻是來不及了!
雖然無奈,但雲繡也不願耽誤他與魏王的會面,於是依依不捨地拉著他的手,輕聲說道:「夜深風涼,記得早些回來。」
溫慕雲從喜兒手中接過斗篷披上,淡淡一笑:「妳們慢慢逛,玩得盡興了再回去,馬車留給妳們用,謹記注意安全。」
說完擺了擺手,讓她們先走。
在目送雲繡與喜兒離開後,他才轉過身,朝倚月樓的方向而去。
*****
倚月樓乃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樓,皇親貴族以及一些有錢的權貴經常出入此地,平日裡縱使到了晚上,酒樓中仍是人來客往,熱鬧非凡。
然而倚月樓座落在月江岸邊,其位置正好與乞巧市集有段距離,故而今日往倚月樓的街上僅有寥寥數名行人,難得寂靜荒涼。
溫慕雲靜靜走在路上,身後不遠處悄然無息出現一個人影。
「主子,夜已漸深,是否要派人跟著夫人?」游鷹緊跟在溫慕雲背後,低聲詢問。
溫慕雲腳步未停,一邊冷聲說道:「不需要。」
聞言,游鷹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放棄勸說,垂首應道:「⋯⋯是。」
當溫慕雲走進倚月樓時,身後早已沒了游鷹的影子。
酒樓中的掌櫃自是熟知這些經常出入倚月樓的權貴面孔,見到溫慕雲來,立刻上前躬身行禮,用只有雙方聽得見的音量低聲說:「溫二公子,貴人今日在三樓,蘭字號廂房。」
由於時常有高官顯貴在此相約談事,為保隱私,若客人需要如此傳話時,都是由掌櫃親自傳達,並統一以「貴人」相稱,以防身分外洩。
溫慕雲聽完後,賞給掌櫃一塊碎銀,走到大廳旁的樓梯前,不急不緩地走上樓。
來到三樓,兩側走廊上盡是一間間雅間廂房,循著門外掛牌找到蘭字號廂房,溫慕雲推門而入,華幃鳳翥的香味霎時瀰漫在鼻間。
「慕雲,你來了。」
廂房裡,正倚在窗邊賞月的平樂回過頭,對著他盈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