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小雨。母親握著我的手,走進了精神科診所。診室內,周醫生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翻著厚厚的病歷。母親粗糙生繭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用額頭輕碰我的額頭,而我的思緒早不知飛向何方。
「周醫生,她已經這樣六年了……」母親的聲音裏透出疲倦和焦慮,「病情是一年比一年重,說是能聽到各種聲音,但耳朵又檢查不出問題來。」
我低垂眼簾,仿佛在傾聽別人的故事。醫生輕輕嘆息:「她說的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
「我女兒說那些聲音大部分是雜亂無章的……不像是這個世界的……」
周醫生皺起眉頭,沈默片刻,手中的筆停在紙上。
實際上,究竟是多久以前呢?我早已忘卻。起初,它們像耳語,若隱若現,轉瞬即逝。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聲音變得愈發清晰,令我難以忽視,輾轉難眠。
我告訴父母,他們為我尋來了一位從事醫師的遠親,他和好心的醫生們用儀器免費為我檢查了耳朵和腦部,沒能發現任何異常。於是,生活繼續,我孤獨無助地漂浮在北海岸的超現實洋流上,任由這些噪音不斷幹擾我的日常生活。
恍惚中我被母親領回家,驟然瞥見桌上多了架嶄新的機頂盒。
「......嚴懲黑惡犯罪,弘揚社會正義!」
父親依舊坐在那張褪色的老藤椅上,皺著眉將第一綜合頻道切走,瀏覽著節目表。直到切換至電影頻道,父親緊皺的眉頭方才舒展開。
女優:「大哥,你放過我吧。」
男優:「別傻了,大嫂。我不殺女人,你走吧。」
女優:「謝謝大哥。」
雲泥城,鴨籠區,外圍,逢魔時刻。
一眾戴著頭盔,手持各式武器的歹徒步入鴨籠區,隱約有合圍之勢。最早發現不速之客的是街邊修習太極拳的馬老伯,他先是困惑道:「發生甚麽事了?」
轉瞬便明了來意。正所謂拳壯慫人膽,淫浸太極拳各門奧義27年的馬老伯更是武夫中的男人,男人中的重量級。面對眾多持械的歹徒竟凜然不懼,「啪」的一聲,祭出蛇熊雙形起手式。
人群中走出兩位八十多公斤的英倫風大力士,一位喚作季伯常,一位喚作Dick Black。很快嗷。上來就是一個左刺拳,一個右鞭腿,將那馬老伯打至跪地,誓要迫釘子戶滾出鴨籠區。
「我去!你偷襲。我大意了啊,沒有閃。我勸你好自為之。」
周圍的暴徒聽聞如此戲言,忍不住笑起來。愉快的笑聲一掃雨後的沈悶與內心的良知。就在他們準備繼續逗弄馬老伯時,有人喊道:「快動手啊!今天是最後一天,不要飯碗啦?!」
「好嘞,走著!」季伯常一甩胳膊,同其他人浩浩蕩蕩地沖向鴨籠區。
街道上突然響起了汽車引擎的轟鳴和人們的喊叫聲,不似幻聽。我走到窗邊看到一夥手持各種武器的暴徒浩浩蕩蕩向鴨籠區迫近,將沿途的居民製服。李叔向暴徒擲出燃燒瓶,明麗的火焰在暴徒中炸開,璀璨而短暫。我本以為這會給他們造成重創,然而暴徒們的反應極為迅捷,似早已演練過此類情況,一部分人配合傷者撲滅火焰,另一部分人則迅速包抄到李叔身後,三兩下將他砍翻在地。父親關掉電視,拿起工兵鏟,叫我把窗戶關上,在家裏老實呆著。我想跟上去,卻被母親嚴厲地喝止。父親拿著工兵鏟沖出家門,但被兩個暴徒默契地架開工兵鏟,襲向要害。往日不茍言笑,鐵塔身姿的父親倒下。鄰居們在倉促間拿起各式能作為武器的東西,集結成了一堵人墻,但在訓練有素的暴徒面前,他們的陣型顯得無比脆弱。暴徒們迅速展開了包圍網,借一枚煙霧彈打掩護,隨著煙霧快速滲透,如腐殖質滿溢的黑潮沖刷過鴨籠區,留下滿目瘡痍的街巷。傷者的哭喊、咒罵聲此起彼伏。我在屋內窺視著這場不對等的屠殺。夜色漸濃,整片鴨籠區歸於了恐怖的寂靜中。
此刻,困擾我多年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它不再是雜亂無章的噪音,而是匯聚成清晰而威嚴的女聲。
「所有人閉麥!音道由我來分配!謝忱,你手指靈活,負責和弦;夏空,你靈感超群,律調調性;妙青,你通曉樂理,掌控曲式;陳曦,你最為年輕,護好音色。」
我在驚恐中尚未能思索含義,便覺意識從身體緩緩抽離,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感知流經四肢百骸,我……
我看見了什麽?
我聽見了什麽?
我的肌肉、骨骼不受控地震顫、開合,各司其職演奏起穹頂的仙樂。那樂聲似錢塘江的潮水,肉眼可見地從我的身體流出,環繞成球。陌生的力量和勇氣將我的心靈和肉體包裹。妙!實在太妙了!啊,我從未聽過如此美妙、直擊人心的樂聲!想必它定能擊穿所有人的隔閡!
那個聲音勸我道:「演出可不能沒有樂器和觀眾啊,喏,去吧。」
我順從地從窗邊翩然一躍,躍至20丈的高度,飄向暴徒們。只待足尖輕點觸地,大地搖晃起來。
「咋回事啊?這女娃子怎麽從空中飄過來?剛才的地震也太巧了,不會跟她有關吧?」
「媽的,邪乎得很。預案上沒說過這種情況啊。」
「都他媽給老子安靜!」一位看似領頭的暴徒擡手出聲企圖穩住軍心,色厲內荏地質問道,「小妮子,你是什麽來路?」
我沈吟片刻,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胸腔往左,腰部以下反轉,扭一下,給他一巴掌。」謎之聲提醒道。
回答間,我俯身突進至那位暴徒身前,避開了他身側2位同夥的倉促劈砍和戳刺。自下而上,以一個無比誇張的姿勢,抽了他臉頰一巴掌。他的頭順著我的巴掌旋轉,一圈、兩圈,越來越快,腦袋脫離了脖頸,不斷加速著在空中旋轉著。
「你需要一件趁手的樂器才能發出更響亮的聲音……拆解他們,挑選合適的原料製作樂器,擴大你的音域。」
在謎之聲的指導下,我的動作變得恰到好處,在暴徒的襲擊中穿行,用我纖細的手指將其中數位壯漢的脊柱、肌腱抽出,反復鍛打,又用腦髓液將其潤滑、調音,終於製作出了一柄音色尚可的樂器。我目光灼灼地看著剩余暴徒。
「唏,可以和解嗎?」一位失去下半身的男人,意識模糊地討饒道。
「可以哦~」言畢,我一腳將他的額頭踩碎,對方的腦漿、血肉、顱骨混著我的臟鞋底碾成爛泥骨渣。
暴徒悉數潰逃。同時,先行逃離的人在恐慌中撞見了另一群全副武裝的執法者。
「我是特警!這裏發生了特大命案,現在封鎖現場,閑雜人等速速離開!」
潰逃的歹徒聞言心中吐槽道「媽了個巴子,你是警察,那我是什麽?算了,今天發生的事過於邪門,先逃再說。」
兩撥演員各懷心事,默然背向而行。
啊,我的演出終於要步入高潮,為什麽要逃跑呢?明明想要和你們分享一切的心情是如此的熾熱。若是能夠交換你我的心,想必定能互相理解。請閉上眼,傾聽這異世的殘響。別閉上眼,勿錯過這人世的落幕。
異世的殘響非陽春白雪,無論是蟲豸還是飛鳥,皆是聽眾。潰逃的人群發出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又被迅速壓成了嗚咽,他們本身也被樂聲生生不息的激蕩所瓦解、融合。人的意識碎裂成無數細碎的殘片,無序流竄,尋求新的載體。那些碎片鉆進旁人的骨骼、器官,彼此之間撕扯、掙紮,並侵蝕、重塑它們,不時發出了尖銳的爆鳴聲。
此時那季伯常,雙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喉嚨裏發出嗚咽的不和音,他的心臟不再是人的臟器,而是成為擴音器,鼓動著劇烈的節奏。他的肋骨開始變形,似鐵絲般扭曲、伸展,隨著樂曲震動著發出恐怖的共鳴。季伯常的皮膚在樂曲的節奏下綻開,露出如蚰蜒般蠕動的肌肉。體內的器官不再乖乖待在原位,腸子如蝮蛇扭動,肺部發出尖銳的呼嘯,腎掙脫了系帶躍出,在地上似蝗蟲跳動,轉頭咬死了地上另一只散裝睪丸。Dick Black的肋骨刺穿了皮膚,柔軟地彈動著。那些已死的人都重新活過來,連同生者徹底異化。他們的肢體膨脹,贅生組織從他們的關節處、眼睛、口腔瘋狂生長,眼眶溢出的贅生組織在臉上似蛆蟲扭動,每一塊新生的肉塊都有自己的呼吸頻率,它們隨著旋律脈動,伴隨著樂曲發出不死不滅的回響。在樂聲的驅動下發出伴奏,永無止境地傳遞這曲瘋狂的樂章。
有那麽一刻,周圍的慘叫和痛苦聲似乎全部消失了。那些被扭曲成樂器的生者短暫地停頓了一瞬,但這種平靜是那麽短暫,他們幾乎還來不及理解發生了什麽,身體便再次被樂曲撕裂,陷入無盡的扭曲與變形。使用樂器增幅後,樂曲的威能遠勝暴徒們構成的黑潮,如真正的洪流滌盡世間萬物。
空氣中彌漫著肅殺的氣息,遠方的特警逐步收縮包圍圈並瞄準了我,然而此時的我尚在全力演奏,未能及時註意到這一切。隊長一聲令下,所有隊員將肩扛式脈沖炮、電磁網發射裝置、次聲波幹擾器同時啟動,狂亂的演出戛然而止。
一道高強度電磁波擊中了我的身體,強大的沖擊力將我直接掀飛,剛好摔在家門口附近。先前的地震竟僥幸讓重物壓壞了外公製作的囚籠,讓鴨子逃了出來,鴨子撲騰著,卻再也無法展翼高飛了。我只覺被抽離的意識逐漸回到往日的軀殼裏,性命已如風中殘燭。腦內的謎之聲再次呼喚我,希望我堅持住,為她們修補殘軀爭取時間。
「特警」並未停下攻擊,電磁網發射裝置射出高壓電網,覆蓋了我的全身。電漿纏繞在我的軀體上,我的皮膚被灼燒,散發出些許焦臭的氣味,血肉焦灼的痕跡遍布全身。
「抱歉。但至少要讓你逃出去。」
盡管如此,我憑借殘存的力量和意誌,匯聚舞臺上的殘骸,以幾近破碎的嗓音低吟著異世的童謠,從虛空中再度編織出一道道絢麗的音符,托舉起滿地的殘肢為那兩只鴨子拼湊出一對支離破碎的羽翼。那對羽翼此刻血紅與墨綠交錯纏繞,似異次元的裂片,附著在殘肢上,反射出虛幻的光芒。
在所有人的註視下,兩只鴨子撲騰著碩大、破碎的羽翼,承載著我的希望和夢想振翅高飛,在夜空之下熠熠生輝。
然而,世間有太多轉瞬即逝、頃刻謝幕的事物,不是嗎?
特警們迅速反應過來,將反戰車飛彈對準了飛鳥。飛彈拖著焰尾,呼嘯著精準擊中飛鳥,綻放出一朵絢麗的煙花,為夜空潑上火光和血腥的色彩。灑落的人體殘肢遮蔽了小片天空,宛如絕望的狂歡。
至此,我痛苦地閉上了所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