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與孟一繁相同,
輕度自閉又看得見鬼的行銷企劃專員。
這是另類職場成長故事。
楔子
北海岸。
小琉球。
綠島。
澎湖。
蘭嶼。
墾丁。唯獨這片水域,見不著潛水船。
水泡珠連成串,底襯黝藍海色,彷彿透明珍珠鍊,虛幻飄忽。一尾黑人魚專注呼吸,放鬆兒緩慢,絲絲排除平日積累的焦慮,學習讓全身肌肉放鬆,身心俱靜,不一會兒寸寸肌膚感受海流襲捲,想來海面風浪已變得很大,黑人魚流暢地隨水泚翔,陪伴角蝶魚、斑點橫帶蝴蝶魚、青星九刺鮨,乃至箱魨石鱸群魚,色艷魔麗,黑人魚韻律地擺動尾鰭,來到白沙上那靜躺的船隻殘骸邊,逗玩好一會兒,不意卻被一顆似已入水數日、漂流過眼前的綠皮西瓜,吸引目光,她順勢捧住,掌心感受瓜皮碎爛的觸感。
古代希伯來語文本、埃及墓葬文物和中世紀插圖等史料記載,經文史學家研究,結論出西瓜可能出現於非洲喀拉哈里沙漠,堪視為袖珍蓄水器,乃沙漠中最珍貴資源──水分來源之一,圖坦卡蒙國王陵也發現西瓜種子,故西瓜別名「法老王果實」、「寒瓜」。夏季西瓜冰沙入口時,誰想西瓜不只充當美味解渴的水果一員,它更曾引領風騷、叱吒幻術界,千年前秀展古埃及、古印度,彼時古代文明的幻術中心,延續至今黑科技時代,它仍不吝惜釋放多采魔幻特質──屍瓜尋屍──海巡搜救人員找不着溺水失蹤者或落海屍體,偶時進行民俗儀式,丟西瓜入海,呼喊失蹤者、亡者之名,當西瓜停止流動、定點某處,極詭異,屍體就在西瓜附近。
西瓜棲近黑人魚,解答她的疑惑,原來不是岸邊漂來的海灘球,而是閩南語諧音「屍瓜」的西瓜。傳說亡靈喜歡吃西瓜,見西瓜入海,則接受死亡事實,甘願地投胎轉世;傳說海龍王喜歡吃西瓜,故能祈求海龍王相助,早日尋回屍體。只能讚美它的美味,通殺人神鬼三界,都愛吃瓜,是以第一顆被丟入海裡的西瓜,所背負使命,無遠弗屆的偉大。
抱住西瓜,黑人魚潛出水面,秋末冬初的海水相當冰涼,連霞午三、四點的陽光都捂不暖,她緩慢游近無人岸邊,脫除師法蛙蹼的水中之鞋,如同愛麗兒捨棄嗓音,藏聲於鸚鵡螺殼內,只是她的世界,從不曾出現加勒比海島國王子艾瑞克,施放燦爛奪目煙火,勾引青春熱情。踩步走上咕咾石,因滑膩礁石海草,略顯舉步維艱,或許存在水裡太久,霎時忘記行走本能。她朝一隻隱身礁石下的黑色防水後揹包而去,奮力脫去兩只氣瓶靠坐,並放下懷內西瓜,時間掐算得零偏差,揹包如預期傳出第一聲響,黑人魚不疾不徐拔除BCD浮力水肺設備,任由鈴聲漫響良久,她才按下手機接聽鍵,附耳細聽一通來自影視圈的詢問:「一繁,想問妳的意見。」
孟一繁逐步卸除黑人魚餘下裝束,半褪禦寒衣,伸手扭轉及肩的黑亮髮尾,滴落大灘水,不滿三十歲的光潤鵝臉蛋上,一雙圓眼清靈,透發機智明理流光,唯獨自幼笑容不多,遮掩溫善本質,予人一種古怪疏離感,孟一繁不客氣地大口喘氣說道:「早告訴妳以女性奮鬥為題材的收視率,很一般,不要再為難妳旗下編劇,收視率會更差。」手機那頭是知名女導演江懷楨,不只自己創作電視、電影劇本和戲劇企劃,亦擴及舞臺劇編導,事實隔行如隔山,擅於撰寫文字的能手,誤解寫小說和寫劇本的筆法相同,能輕易掌握,乃至於高抬身價,認為寫商業企劃案和政府機關公文,都不構成難度。
江懷楨回答:「現在觀眾喜歡重口味、快節奏,但這檔演員⋯⋯。」孟一繁截斷江懷楨的話,毫不留情:「戲裡台詞太不口語,不要期望找來當紅演員和老戲骨,他們就能完全自行揣摩台詞情緒、建構出妳心裡認定的形象;整體劇情也非常沉悶,內容有深度,不是和沉悶畫上等號。觀眾不是傻子。」手機那頭一片沉默,孟一繁持續批評:「現在市場不是推理劇、仙俠劇就一定收視率高,重點在於『男主角』設定⋯⋯追劇的多為女性,誰喜歡在工作壓力釋放的獨處時段,去看同病相憐的職場女性?」
時下高速血腥、光怪陸離的社會派推理劇當道,喜愛古典本格派的優雅破案方式,已在神話傳說背景下逐漸式微。世界並非因氣候變遷而產生偏移轉動,而是本就愛自轉,出版業的電子書行銷,消散了書局特有紙香,試問書友們誰人不愛握書,撫觸那光滑夾帶的觸感,然而世界新生成的各種族群──數位遊牧族群、國際搬家族群,對於書本的存在愛恨交織,是留是丟,成了一大心靈空缺,丟書捐書似乎是唾棄自我內涵的暴行,難以撫平知識焦慮症;移動過程──各種原因的海內外搬遷──書籍重量加劇煩躁,喔,還忘了加上因為受潮吸收的水分,倘若購買電子書,就算只是到樓下便利商店買個御飯糰,都難掩書蟲心中,誇誇自談的高級內涵──我可是隨時、隨身攜帶三萬本、十萬本電子書的人!
江懷楨口氣不悅地反駁:「我們劇組很認真的設定男主角形象好嗎?」孟一繁回道:「拜託,為什麼韓劇裡霸總必須帶有些怪癖小缺點?六塊腹肌已經不能單純滿足女性觀眾,她們不愛難以觸及的角色,戲劇裡置入性行銷的那些商品,為什麼不一定達得成廣告效應,因為不單曝光度問題,而是必須讓女性觀眾『共鳴』,化妝品、保養品找男神代言,比女神代言更有說服力,因為我們永遠比不上女神的美貌,所以購買慾望不強,但我們能幻想塗上口紅的嘴,和男神接吻。妳的拍攝手法過時,承認吧,和製作人檢討去。」江懷楨知道再聊下去,自討沒趣,調侃回答:「妳那麼奇葩,把女主角形象設定成妳,收視率應該會拉起來吧。」
奇葩,孟一繁人生成長過程,獲得最多的標籤稱謂。
孟一繁拖著沉重潛水設備、氧氣瓶和揹包,凝視綠皮西瓜,遲疑好一會兒,決定帶走。
仔細沖洗潛水裝備上的海水鹽分及些許沙粒後,孟一繁進入依舊無人的公共淋浴間沐浴,地板角落出現罕見的狩獵現場──一隻螞蟻狹路相逢,正對峙一隻蟻獅──孟一繁不自覺蹲下,觀賞螞蟻的生死存活戰。孟一繁終究出手救了螞蟻。雖說人類不該肆意干涉其他物種食物鏈,剝奪大自然法則,但回憶童年時期,觀察蟻后帶領蟻群移動,她忽然羨慕起蟻后方形大頭,安裝在纖細軀幹上的可愛,工蟻們高速旋繞行動緩慢的蟻后,一場紅褐色嘉年華遊行,由母親經營的柑仔店鐵捲門的水泥門踏,直蔓延至幾公尺外的稻田邊。孟一繁好奇蟻群目的為何,她兩掌雙膝撐地,爬在彼時還未鋪設瀝青的泥地前行,瞧見遊行隊伍攀上高潮,攏聚於一尾小獸旁。
靠近細看,翻覆的小獸,是尾綠皮白腹蜥蜴。孟一繁改爬為跪,伸掌空比蜥蜴體長,約莫三個手掌寬;又見蟻群大量從蜥蜴口中進出,令她想到父親買給她童話故事,格列佛仰倒時,小人們也可以從他的嘴裡進出啊,有趣的探險!孟一繁猜想蟻后打算住進蜥蜴肚裡,吃飯忒不方便,如果讓自己養,柑仔店裡好多食物,餵食容易。
跑回店裡時,母親林宛素正向女客人推銷秤重雞蛋,說明雞蛋較小是因為年輕母雞所生,所以蛋黃會更濃甜美味,市價當然一斤貴上三塊,孟一繁停下腳步,分心瞧著母親做生意場景,直到女客人買了十斤,要求林宛素幫忙送到附近住家,離去後,孟一繁才問:「媽媽,年輕母雞生的小雞蛋真的比較好吃嗎?為什麼沒有給我吃?」剪得一頭俐落短髮,瓜子美顏、身材嬌小的林宛素笑答:「真的比較好吃,阿妹妳每天吃的兩顆蛋,是年輕母雞生的。很多人都以為雞蛋大顆、殼光亮,就是好雞蛋,我們去盤商進貨時,大部分店家都會進大雞蛋,造成小雞蛋囤積,雞蛋放太久不新鮮,盤商會賠本,這時趁機跟盤商壓價,就能買進新鮮又便宜的小雞蛋。」孟一繁有些質疑母親的話,反問:「大家都要大顆的,不要小顆的,妳買回來也沒有人要。」
「唔,所以我們家同時賣大雞蛋和小雞蛋,但是大雞蛋因為銷路好,進貨價格高,我們不能賣得比別人貴,賺得就少⋯⋯每次遇到買比較多大雞蛋的客人,媽媽免費送他幾顆小雞蛋,告訴他們一定要同時各煎一顆來吃,比較一下。」林宛素仔細解釋,孟一繁睜大眼睛,佩服母親睿智,高聲說道:「大家都買很多小雞蛋,我們家就賺很多錢!」林宛素再度「唔」了聲,神秘而溫柔微笑回答:「不能讓大家一次買很多小雞蛋,不然大家會忘記小雞蛋好吃的味道,只要每個月賣固定數量的小雞蛋⋯⋯有時候可以在過年、端午節或中秋節多賣一點點小雞蛋啦!有多有少才珍貴⋯⋯阿妹妳怎麼這麼早就玩回來?」孟一繁此時尚不理解商品數量決定市場銷售,「物以稀為貴」原則,說道:「我要柯達空瓶子。」林宛素找來幾個相機底片空瓶拿給女兒,孟一繁又跑出去。
孟一繁用小指甲勾起螞蟻,送到沐浴間門口,望著牠一路安全爬出,想起當年那隻被她利用葉緣勾起的蟻后,觸腳另懸掛三、四隻工蟻,全放進底片空瓶內,為了安撫牠們的焦躁,孟一繁用小吸管裝了些養樂多,滴入,希望牠們和她一樣,喝酸酸甜甜汁液,感到快樂,爾後擔任藝術推廣中心教職的父親孟本回家,教導孟一繁蟻后是蟻群的媽媽,必須放蟻后回家,牠們才不會害怕,孟一繁思考十秒,對著蟻后、工蟻說了一番祝福語,助牠們回歸遊行隊伍。
沐浴將近一個半小時,走出公共浴間,天色微光略暗,孟一繁俯瞰並沒有喜歡吃西瓜、且一路安靜跟隨她,那名禮貌地趴在女仕淋浴間外的亡靈──水鬼先生──濃眉高鼻的英俊五官不因蒼白消減,微捲黑髮稍刷灰鬢,然而清瘦身軀佝僂,不符合三十初歲男子該有的強健體魄,孟一繁注意到水鬼先生是名身障人士,可能受脊椎受傷導致,後腦勺明顯有塊血窟窿,問道:「祢要跟我回臺北麼?」水鬼先生似乎受到極大震驚,嘗試努力點著祂生前已僵硬,無法正常轉動的脖頸,以爬行姿態,滿懷感激地跟爬孟一繁腳邊,孟一繁放緩腳步,走上半小時來到一處僻靜山坳,屬租借氧氣瓶的潛水公司私有停車場,再瞧她開啟轎車後車門、攙扶輔助祂坐進後座時,水鬼先生認為自己那瞬間得菩薩救贖,只要再堅持一下,便功德圓滿人生因緣,升往西方極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