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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片混沌中醒來,整個身子都陷在鬆軟的大床裡,他靜靜睜著眼,看著不斷有雪落下的玻璃芎頂。
是起床的時間到了,有許多下人湧進房間,為他穿衣整裝、帶他去進食、安排許多的才藝讓他做。
重複著每一日,同樣的,遵照著某個人的殘影。
旋轉、跳躍,冰刃落在冰面上,帶起零碎冰渣子,視野隨著後退放大,他向上抬起手,如精靈穿梭一排排落地花窗倒映,還有雪落下的影子。
然後,伏低、加速——
——他又一次重重摔落在冰面上,就像剛出生的幼鹿,都還學不會如何走,就被孤身推到冰面上,要他想辦法站起來。
雙手撐在冰面上,被冰刀滑過,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的冰面,黯淡表情像被分割成了數塊,每一個都不像自己,卻又都是自己。
「站起來,你是多蘭的"八皇子"。」場邊傳來了聲音,令他心寒地。
滑冰場護欄外,那個尊貴的女人,一身豔紅禮服,雙手交疊於身前,冷冷注視著跌坐在中央的他。
響起在耳邊,那個威嚴的女聲,如今卻不再讓他感到期待,只有無盡的麻木與絕望。他眨眨眼,又看了一眼冰面上分割的無數自己,表情無奈又難受,他看著自己,卻還是晃著頭笑著回答對方,一邊撐著膝蓋,一點一點、如初生小鹿,在冰面上重新站穩腳步。
「是,媽媽。」他如此回答。
再回望場邊,臉上已是完美無缺的笑容,他擺好手勢,看向前方,再一次的,腳步重新滑出。
一遍又一遍,演譯著往日幻影,他在冰面上起舞,耳邊是悠揚的四季,流淌著冬日淡淡哀愁,淺綠色的眼瞳裡倒映著窗外一片雪白,他哀切閉上眼,將全身心投入這寒冰刺骨。
手中的書翻過一頁又一頁,窗外還在下雪,他垂著眼,如琉璃般的淺綠瞳孔掩在淺色睫毛后,他只穿著單薄的白色亞麻襯衫,雙腳交疊在一起舒展,同樣雪白的絲綢長褲因過長垂下,蓋住了腳背,只微微露出底下的繃帶一角。
視線隨著書頁翻動轉過,落地窗外,細小白雪影子一點一點的,光影間交錯落在他面上。
他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明白到,自己並不是她眼中想看到的那個人,而那個人也永遠不可能回來。
這樣的想法,是何時開始的呢?
書又翻過一頁,修長骨感的食指與中指淺淺夾著,他眨了下眼,思緒飄遠,遠方似是傳來了鋼琴聲,悠悠淡淡的離別曲。
與冬日不同,他不喜歡下雨。
下雨的時候,就好像被一層透明圍繞,明明離對方如此靠近,卻一句都發不出,聲音隔絕在滴答滴答墜落的雨幕之中。
那一天也下著雨,厚積的雲層,像誰不小心打翻了潑墨,由天邊一角暈染,由淺淡至濃厚,雨滴是高低無聲的音階,一點一點墜落在地、也在心上緩慢開了洞,密集的。
花園裡,大家都撐著黑色的傘,穿著黑色的禮服,臉上帶著一樣的哀戚,只有他像闖入了獵人聚會的白兔,小小瘦弱的、披著雪白皮毛,被同樣一身漆黑的下人,牽著手站在遠處樹下,眨巴著眼靜靜望著。
他看著,有的人哭著、有的人皺著一張臉——還有的人面無表情,一切都像放慢動作,黑色棺木裡,與他別無二致,沉睡的另一個他,靜靜躺在成片白玫瑰與雛菊中。
美好瑰顏再不能言語,神父站在棺木前方,捧著聖經,宣讀著什麼。
而那個尊貴的女人,沒了往日威儀,捨去了平日裡豔紅如火的禮服,也是一身漆黑,驕傲的頭,如今低垂,整個身子趴跪在棺木邊,拉扒著那雙沒有溫度的小手。
一旁白色涼亭裡,黑衣樂手坐在鋼琴前,雙手緩緩在琴鍵上跳躍,一首悠淌離別曲環繞眾人之間。
牽著他手的下人不知何時退下,但似乎也沒有注意到他,雖然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他覺得這樣也好,看著一切發生,看著一切結束。
離別曲來到了中段,旋律高低起伏,末段時又放輕了力度,隱隱哀戚蘊含,情緒將要爆發,卻又草草落下。他眨了下眼,周圍雨聲嘈雜,樂手指間一轉,旋律進入第二次重複,是進入爆發的循序漸進,間隔敲擊的音符高昂彰顯悲傷不己的彭派,像敲在了心上,這時、耳邊傳來細小交談聲。
『怎麼會這樣,他還這麼小?』
『別說了!沒看到殿下也在…』
『唉…多麼可惜,這樣好的一個孩子……』
『噓…!小聲點…沒看到後面嗎……!』
『…啊、對了,還有那個在呢…』
『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分…也太觸霉頭了吧…』
『我說啊…妳們收斂點,不管怎麼樣他還是比我們來的"尊貴"。』
『……別笑掉人大牙了…尊貴?』
『唉!就說小聲點了…!被聽到很麻煩的……』
『好啦好啦…為難妳啦…』
一顆雨滴倒映他瘦弱身軀,一旁吵嘈的交談聲漸漸微弱,他沒有轉頭也沒有理會,雨還在下著,雨聲轟轟砸在耳邊,混合著鋼琴聲,旋律來了尾端,神父嘴裡低喃,雙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雙手合十對著那個尊貴的女人盡顯哀弔。
女人哭著不願放手,直到一旁侍衛上前來抱住她,其他親信湧了上去,舉起棺木緩緩落下到土坑內。
女人哭喊著不要,那是他從未見的表情,絕望而悲傷,就像天空坍塌,再也見不到了。
她撞開侍衛攙扶著的手,跌跌撞撞衝上前,不顧地上泥濘,弄得華美漆黑的禮服上,一片亂七八糟。平日保養極好,莓果色的長髮,捲曲的散落在後背,雨滴順著髮尾滴答墜落,那頂白金色頭冠滾落到自己腳邊。
他只是看了一眼金冠,又看向遠方,女人緊緊抱著那個他,環著肩膀,臉貼著臉,雙眼哭的紅腫,一番戀戀不捨之下,磨蹭了許久後才又被侍衛拉開。
這一次棺木終於被放下,隨著雕有金色皇室徽章的棺蓋被闔上,周圍的人群漸漸散去,雨越來越大。現場除了忙著挖土,掩埋棺木的侍衛和神父之外,只剩下那個女人,跌坐在地上,腳邊堆積起的漆黑禮服,就像一層又一層的玫瑰花瓣,只有她獨自盛開,獨自流淚。
久久、她就只是看著,看著棺木,看著再也見不到、觸碰不到的人,只剩下呼吸與流淚的本能反應。
他又眨了下眼,手上的書不知不覺已經翻完,遠方離別曲早已結束。
臨近夜深,大雪已經停了,厚重雲層已經散去,夜空乾淨明朗,月亮高高掛起,一旁還伴著北極星閃耀,只有冷色月光安靜灑落。
他闔上書本,精裝的寶藍色封面像鍍了一層碎星,封面中央有一行金色花字體,寫著「太陽與月亮」。
他雙手交疊放在書封上,似愛人懷念繾倦,有一下沒一下摩娑著書皮,他微微偏頭,從窗外望去,空曠雪原上誰也不在,除了月亮以外,一片安靜。
恍惚間他好像看到了一串腳印,但回過神來,雪地上還是一片平整,沒有什麼腳印,就算有,新下了一整夜的雪,也早就被覆蓋掉,一如最初。
他低頭淡淡一笑,微微瞇起眼,看向懷裡的書本。
「晚安,吾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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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遙遠的冬天,如雨天灰暗,冷冰而刺骨,靜靜覆蓋一切美好回憶。
那是在出生後,他看見的第一場雪。
小小的他被下人牽著手,前往淨宮的路上,穿越漆黑的走廊,透過雕花拱門看出去,是撥開黑暗陰沉、雲層厚重的冬日,如生命迎來落幕前,那最後拚博、一片純淨雪白的世界,映在他眼裡,希望像一簇小小火花在他眼中亮起。
曾經希望哪怕一瞬間也好,時間暫停吧。這個願望即使在長大成人後,也未曾變過。
他一個人上路,即使這條路上跌跌撞撞,並沒有他想的夢幻美好,小小的腳丫在潔白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就像是怕找不到回去的路,所留下的路標。
他不斷奔跑著,感受冰冷刺骨的寒風,大口大口喘息著,從裡到外站在天空下感受著一切,一次又一次向未知高喊,彷彿這樣誠心祈禱,就能脫離現在。
冬日一片安靜,時間不斷流逝,時而起舞、時而沉睡,擁抱著無盡雪白,他掠過一片又一片樹林,雙手如天鵝頸般抬起,是優美俐落,又輕輕落下。
腳下交錯步伐,點畫著半圓來回,交錯穿梭林間白雪之間,閉上眼享受這一切,獨屬於他的時光。
可改變總在不經意間,有一天他不再孤單,冬日路途中,闖入了一束光,莫名其妙牽起他的手,詢問可否同行?
那是他第二次感受到希望。
那一天以後,回去的路上多了一雙腳印,那時候他以為,他再也不會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個人的話是閉鎖圓舞曲,兩個人的話就是交替的四季協奏曲。
雪還在下著,一年又一年過去,卻又忽然,從某一天開始,回去的腳印,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那個遙遠的,鄰近冬末的夜晚,他就那樣望著北極星,在夜空中獨自閃耀,而他站在雪裡一整夜,任冰雪覆蓋他、淹沒他。
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他一直站在雪地裡,久到身體都失去溫度,嘴唇凍的哆嗦,他還是拗執站在那裡。
來時的路已經看不見了,下了一整晚的雪,他一個人的腳印也已經看不到了。
而他還在等一個不會回到他身邊的人。
每天每日,他都會來這裡,站在茫茫大雪中,等著那個人。
然後,是春天,萬物復甦、冰雪消融,他為他留下的腳印已經不見了,融掉的積雪下,是新長的嫩芽。
曾經堆積起的,只屬於他們的,寧靜冬日裡的痕跡,他們的故事,隨著白雪消融,已經永遠的消失在彼岸了。
絕望堆積在心頭,可他告訴自己,會回來的、會回來的,因為這是他們的"家"。
又是好多個冬日過去。
漸漸的他不再走出去,而是遵照著舊日的幻影,不斷重複演繹,世人眼裡的"正確",他心目中的真理。
只屬於他們的故事就到這裡了,他想。
世界並不會為他改變,而命運也從來都不公,所以同病相憐的他們,永遠無法在這樣的世界活下去——
——所以他要重新來過、重新創造,指引家的道路,這樣有一天他回來的時候,第一眼就可以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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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睡夢中醒來。
記憶的冬日已經遠去,他都快要不記得雪的溫度了。
眼前是雪白的殿頂,周圍有著四方雕花欄飾,能夠清楚看見夜空的玻璃芎頂,北極星今日也獨自閃耀,一旁還有點點綠意。
他從床上起身,轉頭看向一旁,層層紗幔外,侍女成兩排站著,不遠也不近,後方敞開的拱門外,隱約可見中庭的噴水池,和遠方朝這裡而來的雜亂腳步聲。
他感覺夢到了很久以前。回到了那個蜜色牢籠裡,上演一幕幕舊日幻影。
不過想想,沙萬寂的冬日並不會下雪,但這裡的星空卻一如他冬日所見,北極星與月亮永遠高掛,連綿的裸色沙海,只是佇立在那其中,也能體現到人類的渺小。
更何況是——
「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殿下,貴客已經到了。」
思緒被打斷,但他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只是看向白紗外,模糊的一眾人影們,還有相當引人注目的,被侍衛們一人抓著一手,一大一小的兩位少女。
他瞇起了眼,微微笑了,淺綠色瞳孔微微縮放,尤其是在看見年紀比較年長的那位少女後,更是罕見的笑出了聲。
「呵呵……」
白幔後傳來了輕柔笑聲,在場眾人皆是緊繃了心神。
一隻勻稱修長的手,伸出白幔,輕輕的挑起了白幔一角,緊接著他從床上起身,探下身子彎腰穿過了白幔。
隨著床上的人影越過層層白幔,走下床,朝臺階下眾人走過來,被抓住的蘇菲和阿麗塔緊張情緒也被調動了起來。
直到床上笑聲的主人,來到阿麗塔和蘇菲面前,這股緊張感更是昇華成了危機感,不安的預感成真。
比起蘇菲妹妹的一無所知,眼前這位青年,對於阿麗塔來說,再熟悉不過了。
青年拖著雪白絲綢長褲的褲腳,姿態慵懶踏在拼花磁磚地上,上身只著單薄繪青花描邊的長衫,一頭長髮像褪色般,除了髮尾還有熟悉的梅果色以外,其餘的部分都變成了雪白。
青年嗓音如溪流潺潺,不大不小響起。
「好久不見,看看是誰自己送上門了——迪馬倫多倫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