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的話,願這世界不再充滿悲傷,有一天傷痛會順風而去,女皇殿下描繪過的世界,一定也會實現的。那個在黑暗中,還靜靜沉睡,懷抱著太陽色彩的世界。」—夏梅尼
◆
——舊曆2129年
「你要想清楚了,夏。」
「我想——我想的夠清楚了。」
「明明沒有那個必要,明明你可以大可不必......」
「夠了倫澤樊迦!我明白女皇殿下的期望,可是、可是…可是我不能違背約定。」
「...即使那是要你去送死,夏?」
「是的。」
「我會轉告女皇殿下的...還有...」
「還有什麼事嗎?」
「那個孩子也跟下來了...」
「......」
「我真的認為,你早點拒絕她,會比較好。」
「時間到了……老友、你該上機了。」
「我話還沒說完……夏梅尼!?」
「祝你一路順風,老友。」
「喂!我說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不准起飛......夏梅尼!!——」
他又站在那個地方了,看著一成不變的風景,看著彷彿鑲嵌在藍天上,如同哪個工匠嘔心瀝血之作,那顆巨大彗星與月亮同高,卻彷彿離地表上的自己越來越近,只是注視著也彷彿要被吸引進去,星體表面各式色彩紋路交融,在他眼前放大,像倒刻在眼底。
微風輕輕吹動這片綠草,草原上男人佇立著,嘴裡叼著半截香菸,頰側亞麻色短髮被風帶起,一上一下晃動著,不時還有淡綠草屑飛過。可他的神情專注,碧綠瞳中一片寧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雙手插在白大掛的兩側,模樣虔誠而慵懶。
這一片幕天席地,蔚藍只餘美麗行星、月亮以及男人,白雲淡薄成群瞬息萬變在天空過境。
不遠處站著一名少女,莓果色的長捲髮很是引人注意,她金色眸子投以專注,卻不是落在已經突破大氣層的那顆美麗彗星上,而是佇立在那的男人。
「又跟著我了?我說啊,明明現在離開還不晚的,妳為什麼不走呢?」
男人如大提琴般,溫和的聲音悠悠響起,他還是注視著天空,沒有轉移視線,但是少女知道,男人現在肯定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明明是個害怕寂寞的騙子。
少女想,緩緩低下頭,眨眨濃密的睫羽,微微笑出了聲。
「……有什麼好笑的嗎?」明明相隔一段距離,男人卻準確而誤的聽見了。
「要是我走了,你就只有一個人了。」少女回答。
確實。男人嘲諷的想。
明明是,輕到不能再輕的語氣,就那樣飄散在空氣中,獵風陣陣帶起少女繡金線的裙襬,長髮如一張上好綢緞在身後張狂飛舞,臉上笑意不減,只是固執地繼續等在男人身後。
兩人之間又回到了沉默,男人忽然覺得沒意思,於是轉過身,對著少女說了什麼。
無奈風太大,蓋過了男人的聲音,可少女卻還是準確地聽見了那幾個字,原來淡定的表情一瞬裂開,眼眶微微泛紅。
視線一瞬一瞬,男人在她的注視下緩緩轉過身子,看著她。雖然男人嘴上那麼說,但姿勢還是那樣,一臉傲慢,雙手插在白大掛裡,腰站的直挺挺,同樣微紅的眼眶出賣了他此刻心情。
果然一點都不坦率呢,還有這樣的倔強。
少女輕嘆,她閉上眼,不再注視男人,微微張開的雙臂裡,多了預期的溫暖,她收緊手臂,抱緊了男人。
◆
在前個世紀中……或者說、戰爭結束,大災變開始的現今,那更加遙遠以前的時代,所殘留下來的科技,紀載了許多人類對於群星的妄想,明明以前看過那麼多關於彗星撞地球的舊文明小說,又或者是外星人忽然降臨要收回文明這樣的題材,但是當真的遇到時,還是不免驚訝一下,雖然以現在的科技來說,回避這個事件或許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困難。
或者在普遍意義上,就算他們成功回避一場大規模,且毀滅性的行星撞擊好了,以地球現在的狀況來說,不管最終地球會不會變成群星的一部份,零零碎碎漂流在無機質的宇宙中——
——在剛剛結束的那一場百年戰爭中,人類已經失去了太多,能源耗盡、氣候異常、食物鏈崩潰、海平面上升、生化危機和人口爆炸等等,早在幾年前,地球的結局早就已經被決定了。
文明與人性的膨脹密不可分,演化越來越快,人世間的慾望不再單純,從初誕生簡單的"生存",逐漸發展為了"野心"。
人類說,他們想要更好的生活,所以樹林燃起焰火,地獄的火舌吞噬了原初;他們想要更多的權力,於是戰火蔓延與號角響起,大地染成了鮮紅哀鳴聲遍野;最後的最後,他們還想要永恆的生命,最終天空破碎黑暗,鮮豔的異色審判降臨。
人類,自詡為地球上全部生靈的主宰、智慧的頂點,卻忽略了生命最開始的本源裡,人類並不是這座蔚藍樂園的第一位新生兒,相比之下、人類確實就像拙劣的模仿者,傲慢徵用著遠本屬於原初的一切。
直到最近戰爭落幕,正當所有倖存者都歡呼著革命到來,代表新世紀的雪白旗幟將要升上藍天時,彗星週期改變,而地球「母體」已無法改變地球運行軌道回避,預測將在不久後撞擊地球,造成一場毀滅性的星災。
這時,人類才終於意識到,於浩瀚廣袤的宇宙星海中,他們自詡所有生命意識的頂點,卻在面對著一場預料之中的災難時,顯得多麼渺小——人類又怎麼能與星並肩同行呢?
戰爭好似結束了,卻又還在持續影響著一切,還活著的人,那些沒死於天災、人禍的人們,有的人搭乘母艦去了別的星系,尋找再度復興文明的地方;而多數人選擇了留下,依舊可笑相信著,他們會跨越、百年的戰爭都沒有毀滅他們,人類還好好的站著,區區彗星會攔下他們的腳步嗎?
或許、答案是——會的。
當夏梅尼再次來到地心生命熔爐時,「母體」已經確認死亡,完全地、沉寂了下去。
真是諷刺。他不禁想。
作為最古老的生命,卻因為後繼而來的模仿者,被奪去了一切,甚至還被當作了運行的核心,不知人類夜晚夢裡,是否聽得見,來自大地的哀號,還有那些被關於地心之下,古老的囈語。
夏梅尼伸出了手,緩緩抱起了「母體」,隨著連接失效,冰藍色的巨大熔爐一點一點黯淡,連接著地脈的紋路不再發光,而擁簇在熔爐周圍,編織成一具柔軟外殼的雪白藤蔓,也在主人離開後,全數染上破敗的灰,化做塵埃凋零。
◆
不覺得諷刺嗎?
文明覆滅、文明再生,而這一切都和人性脫不了關係,從那其中誕生了各式慾念,而那些慾念最終又轉變為果,再次誕生了因,新的人性將變成類似氧氣般,擴散式的病毒,自出生起就潛伏在體內,等待張牙舞爪的信號響起,而後是慾念破出了土。
追根究柢,想要的太多不行,擁有的太少卻也不行。
這樣的問題,同樣也是薇爾夏的疑惑。這是他們的年代,一個戰亂後世界忽然變得狹隘,卻高舉著理想的年代。
多蘭原本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國,國土也並不大,並且自從行星軌道改變後,許多人拋棄了自己的家園,選擇了廣袤的宇宙,妄想與星同行。
而多蘭的不起眼,在這樣的時代下,也發揮了它的轉折。
有個形容非常適合這麼說,越是強大的存在、將孑然一身;而越是弱小的存在、越喜歡齊聚一堂,高舉著理想訴說著烏托邦。
原來多蘭人民是這樣,無處可歸加入多蘭的也是這樣,還有像他們一樣陷在中央動彈不得,也是如此。
慾望驅使人往深淵邁進,但這同時也是場賭局。
薇爾夏並不確定,母親是否在這場鬧劇開始前,就知道了可能、或是注定的結局。
萬一失敗了呢?這些盲目追隨,在灰暗無光的時代裡,緊跟著隱隱透出,那一面宣揚理想、未來、自由旗幟,放棄了一切獻上了一切的人們,又將何從何去?薇爾夏想。
眼看,母親號召各地還能夠活動的貴族和一般百姓,加入這一場拯救地球的活動,他們甚至找來了各界科學權威,希望能夠阻止彗星落下。
並且為了大家,許多自願獻上的,或是非自願被掠奪的,多蘭的國土開始擴張,本就被出逃離開母星的人們的廢棄宅邸,當革命軍成員興高采烈地發現,並插上代表多蘭的旗幟時,薇爾夏只覺得格外諷刺。
更別提,她有多麼好奇,為何母親在者場豪賭中,選擇了一位名不經傳的科學家作為主導者。
多蘭皇室旁系洛斯里克家出身的夏梅尼,一個名不經傳,比她大了將近8歲,態度異常冷淡,還長著一張江湖騙子般的東方臉孔。
當母親擁護著他上台,對著她的國民信誓旦旦宣布著,這個男人將改變逆境,一切都將迎來結束,邁向未來。
新的烏托邦會在多蘭誕生,多蘭將成為這破敗世界的新起點。
台下擁護者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響起,薇爾夏也站在這人流中,像隨波逐流,她抬起了頭,與台上夏梅尼對上了眼,只是恍惚間,周遭人流就像快速流動的河流,像意識超脫往上漂浮著,左右搖晃、起起伏伏,耳邊歡呼聲宛若隔了一層水泡,像在海底、模糊地傳來,又曖昧地隱去,一切都灰霧霧流動著包圍著,而他和她相隔著人海對望,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渴望。
周遭圍繞著掌聲、笑聲、高呼聲,但他們微有震耳欲聾的沉默,斷斷續續。
『渴望毀掉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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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務開始執行時,薇爾夏不顧母親,擅自登上了那艘航空母艦,尾隨著夏梅尼,一起來到了執行母體修復的基地。
在大部分的時間裡,他們會待在基地裡,對母體進行修復,然後吃飯、休息,在檢查紀錄「母體」狀況後,最後上床熄燈,結束了一天,而明日又將從一片漆黑中從頭來過,她睜開眼意識到,她開始分不清楚這是夢境還是殘餘的過往。
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
她下意識說著,上唇下唇分分合合,最終又抿成一條線,重複著一遍、一遍、又一遍,耐心的。
比起兩人總是待在基地,或許又更多彼此不為人知的時光中,是一個人在這片遺跡中,各自沿著願望的軌跡,孤獨尋找著什麼,可最終走到盡頭卻發現,道路終點是不謀而合的。
這讓她逐漸感到焦慮,心裡道不明說不清,她渴望了解她,不只是純粹的好奇心,她想、那其中也有我的自私。
日子還在過著,日子一天一點的接近,色彩豔麗的審判也離地表越來越近,就像是在告誡著人類,從一開始,人類就不應該把心思打到群星之上。
更多的時候,夏梅尼時常來到基地外,駐足在那片高地上的草原,盯著那顆將要落下的審判,那顆色彩斑斕的彗星,一語不發。
薇爾夏時常跟著他,不管夏梅尼去哪,她都會跟著他,比起好奇心,更像是在確保著什麼,比如夏梅尼的存活,抑或者是她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感受。
但這些,夏梅尼通通沒有做,也沒有表達,只是從最剛開始的——「妳該回去了小公主,我可不是保母,沒有時間陪妳探索。」,變成了——「好好待著,哪裡都不要亂跑,外面很危險。」
他們之間僅此於陌生人,卻又像缺失的另一半靈魂,只需要一個眼神,也能夠意會過來,現在應該去做什麼、應該要走到哪一步?
伴著好奇心澎發的,除了一顆發熱的心臟之外,還有渴望對方渴望一切的吸引力,以及恰到好處的安心感,她的焦慮不再無處安放。
薇爾夏眨眨眼,今日也是重複的一天,但不同的是,夏梅尼晚點結束要外出,並非又去那片高地,而是沒有說明的未知。
這個認知讓薇爾夏隱隱感到興奮,探索這個戰爭過後,殘破的世界,確實讓人心臟緊縮,發出美好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