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司機大哥
清晨剛破曉,洪傑、陳承、鋒哥、孫老師等四人搭乘小船往西北出發,經過鋒哥主管的故宮分哨站,抵達陽明山的山腳,福林路的山路路口。
路口處閒置各種貨車、堆高機、挖土機、裝載機等大型機械,機械們躺在泥巴裡、交叉堆疊,像工程車的墳場,堆成一座沒人在意的小山。
墳場旁,有個簡易搭建的小亭子,亭子外放有一排腳踏車,亭子裡坐著一名地中海禿的大叔,正在翹二郎腿、翻閱殘破不堪的雜誌,他三頁併兩頁快速掃過,隨手扔到後邊,再從身旁的雜誌堆裡拿下一本。
那是司機大哥,負責把關門口,和協助運送哨站的搜括品。
司機大哥一看到小船靠岸,從椅子上跳下來。先亭子裡探出頭來,確認沒看走眼,再整肅一下衣裝,打理好後才大搖大擺走出來。
「好運男?怎麼這麼早?」大哥說,「帶槍嚇誰呢?」
「我今天特地過來,你說要嚇誰?」洪傑反問。
「我都忘了,今天要開會。」大叔說,「嚇他們幹嘛?打死算了。」
洪傑笑著沒回答。
大叔繼續說,「霆鋒多久沒上來啦?老婆生了沒?
小弟弟怎麼也來?現在山上一團亂啊。
這位是...有點眼熟......」
「我是孫國行。」孫老師禮貌伸手,示意要握,「你好。」
司機大哥像觸電一樣,渾身一抖,愣住三秒後,尖叫,抓住孫老師的手不放,「孫老師?!你回來了!不得了不得了,回來得好啊!山上不能沒有你,鑄造房現在啥都幹不成,他們......」
「我,嗯,上去陪他,看看。」孫老師指陳承說,但奈何不住司機大哥熱情,沒能打斷他飆頌孫老師的豐功偉業。
陳承心想,「孫老師到哪都受歡迎,希望我以後跟他一樣。」
洪傑走上前,手搭司機大哥的肩膀,半個身子卡在司機大哥與孫老師中間,「大哥啊,時間也不早了,議會八點開會,我們要借你車子用。」
司機大哥被插嘴,臉色一個尷尬,聽完洪傑的請求,更是雙手一攤。「你沒有貨要載,我得照規矩辦事。」
「四個人而已,用不了多少油。」洪傑說,「上山耗體力,我可不能進去開會的時候,流一身汗吧?」
「不行,你們騎腳踏車。」司機大哥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內湖哨站的四人。「多久沒找到新的油?你們自己最清楚。再搞下去,我要失業啦。」
「大哥辛苦我知道,大家都有家要養。」洪傑一邊說,一邊從背後包裏掏出一袋紅蘿蔔、肉魚乾,和兩周前搜刮的三顆乾電池,「這些當我孝敬嫂子的心意,大哥別客氣。」
司機大哥接去袋子,清點裡面數量,似笑非笑,露出一口紅黑牙,那是長期吃檳榔提神的後遺症。
「看在孫老師的份上,就破例一次。」
司機大哥從破銅爛鐵裡,牽出三台沙灘車,車子頭尾拉纜線相連,由司機大哥開第一輛車,洪傑鋒哥坐第二台,陳承與老師坐第三台,後兩台的車都不開引擎,由大哥的車帶頭拉動,好比火車頭拉車廂,緩慢但穩定地爬坡。
「以前油夠的時候,都坐貨車上山。」鋒哥小聲向陳承抱怨,「搜刮的日子到頭了。」
沙灘車的引擎轟轟作響,但司機大哥的嗓門更大聲。「欸,洪傑,上校搞屁啊?一下要挖煤,一下要救人,我老弟當年就是五分山打死的,我弟的命不是命嗎?」
「總不能一直打打殺殺吧?」洪傑反問,「大家都在討生活。」
「是啦!我也同意上校想讓大家過好生活。」司機大哥說,「但好心辦壞事,煤還沒挖到,就死好幾個兄弟,還帶四百個來要飯的,怎麼活?」
「林英全和石文隆,他們倆個不是反對難民嗎?」
「媽的,」司機連飆幾句國罵,「一個搞內鬥,一個在撈錢,還得靠他們說公道話,什麼鬼?!」
陳承悄聲問,「林英全和石文隆是誰啊?」
「人事部長跟民政部長。」孫國行小聲回答。
陳承搖頭說沒聽過,以前上山都直接找奶奶去,沒關心政治。
「我告訴你,這屆選舉,上校沒戲,他槍裡沒子彈啦。」司機大哥說,「上週有人家裡被偷,昨天交易中心還打架,第三連拿槍還不趕上?當什麼警察?!
唉,上校老了,管不動囉!還不是得靠『我們的振濤』來擺平?」
「第二連連長李振濤?」洪傑問。
「對,就他,你知不知道為了救五分山,第一連快死光了,第二連卻幾乎沒少人?」司機大哥說,「『我們的振濤』會打仗又會做事,上校不如退休,位子讓給他養子選。」
冰山融化所釋放的甲烷,加速全球暖化,同時提早陽明山的花季,原先二月開的櫻花,已經綻放一叢叢的櫻紅,零散在山路兩旁。
經過林語堂故居後,接著是派出所和陽明山小學。山路繼續往上,更多住宅與商家出現在道路兩旁,陳承沒聽司機大哥的抱怨,他盯著路旁出現的招牌:小吃店、早餐店、五金行,藥局,還有7-11和全家超商......太多,太快,陳承來不及認每一個字。
陳承心想,「那些水面下的台北馬路,是不是也這樣?」
部分店家的鐵門拉上,門口囤放一箱箱物資。孫老師說,上校鼓勵居民在交易中心買賣,價格才公開透明,但上校不禁止居民私下交易。
駛出住宅區後,風景再變,兩側是大片綠油油的田地。
孫老師解釋,陽明山的土壤弱酸,具備豐富礦物質,顆粒狀的土質又方便排水、通氣,因此在和平時期,陽明山上就有農地耕作。海平面上升後,山上的耕地更成為台北人的救命稻草。
陽明山聚落當年的第一件要務,就是開發水利,確保灌溉,養活盡可能多的人口。
「陽明山採取四圃式輪栽制。依照時節種植不同作物,來維持土壤養分。」孫老師說,「一開始沒人懂,我們翻書上網看維基,再找來下過田的當老師,教大家怎麼種地。
那陣子一天睡不到四小時,但沒有人喊累。第一次收成時,大家激動到差點沒放鞭炮。」
「現在呢?」陳承問。
「我整整四年沒回來了,」孫老師搖頭,「但聽洪傑說,唉,麻煩啊。」
「孫老師!」司機大哥突然打岔,「你說我們要開發磺溪還是菁礬溪?」
「當然是磺溪啊......還沒開始嗎?」孫老師接著跟陳承解釋,「磺溪在西邊,菁礬溪在東邊,我當年下山時,陽明山因為設備有限,正在挑哪一條開發。」
「沒開始,我們都在吃你的老本!」司機大哥說,「石文隆的票倉在磺溪,林英全的在菁礬溪,整天在吵『分配不均』!根本沒法做事,幹你媽的議會!」
孫老師在耳邊跟陳承說,「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想回來。」
「議會有議會的道理吧?」洪傑說。
陳承納悶,洪傑是不是在故意抬槓?
「議會就是拉基!」司機大哥單手放開方向盤,在空中比劃,「你們搜刮的不知道,但我跟你講,交易中心整天黑你們的東西。你們不是去年有一次帶十三瓶醬油上山嗎?你知道交易中心後來拿幾瓶出來拍賣?六瓶!一半都不到!他媽的林英全,最好給醬油嗆死!」
「石文隆沒出面嗎?」洪傑問。
「狼狽為奸!石文隆放林英全賺錢,林英全養石文隆的人。」司機大哥吐痰在地上發洩,「磚房早該撤了!現在根本不缺房子,我們還得繳稅來養那二十幾個廢人,去年颱風,我家差點沒吹了,磚房的還在睡覺!要不是『我們的振濤』帶第二連來搶救,我她媽就睡福林路上。」
「聽起來是林英全和石文隆的錯,上校的議會制度沒錯啊?」洪傑問。
司機大哥激動到說話噴出口水,「上校管不動人啊!都什麼時候了,還堅持民主價值?搞什麼爛議會?根本分贓大會!就只有通訊中心挺上校,那中心又沒屌用,整天開衛星浪費電,還不如給我們老百姓用。」
「那怎麼辦?」洪傑問。
「還能怎麼辦?打仗前被台灣政府坑,打完仗被議會坑,老百姓在哪都是繳稅命,唉。」司機大哥說,「要是『我們的振濤』上台就好啦。」
「他沒選嗎?」
「跟他說過啦。」司機大哥說,「『我們的振濤』什麼都好,就是太重感情了。」
車停在福林路上的消防局前,從這裡下車走小路,十分鐘就能抵達文化大學,也就是陽明山聚落的本部。
司機大哥正要牽車返回,洪傑拉住他,問,「你覺得陽明山聚落還需要上校的領導嗎?」
司機大哥撇開頭,一時間沒講話,然後低頭嘆氣。
「上校是菩薩,但我們不需要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