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分頭後孫羽嫣心煩意亂,想著先繞繞再回家,她提轉腳步繞過喧鬧的街市,穿過幽靜的小巷,來到城鎮外圍靜僻的區域,蔥鬱的矮林映入眼簾,一個不大的茶棚就在視線中心,客人稀稀疏疏的分坐其中,她無意識的掃了一眼,不禁屏息。
那個「迷路」的龐魁星,就坐在那邊,盯著桌上一盤桂花糕怔怔出神。
午後餘暉靜靜灑在他身上,他沒有穿著那身威風肅殺的白銀盔甲,只隨意披著一件藍袍,銀冠也摘了只用髮帶隨意豎起頭髮,恍惚中孫羽嫣眼前彷彿看到從前的他,腳步有些蹣跚,搖搖晃晃的朝他走去。
將軍察覺有人靠近,冷漠的眼睛淡淡瞥去,上下打量孫羽嫣,不說話。
孫羽嫣平定刺痛的心,彎起嘴角笑得謙和又惆悵,視線移到桌上只吃了一口的桂花糕,眉頭微微蹙起。
魁星最喜歡吃她做的桂花糕了…每次總是吃得滿嘴,傻兮兮的衝著自己笑…
現在他已經不喜歡了嗎…
「…將軍為何一人在此?您部下找您找得可急了呢。」她垂眸問。
現在的他不是當年的他,孫羽嫣想著若他趕自己走,那也只能默默離開,故而問得不鹹不淡,恰如其分的扮演陌生人。
崔護瞇起眼,視線一直在她身上未曾離開,嘴巴微微張開卻沒有說話,臉色越發難看,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看不清的幻影與聲音層層疊疊的轟炸著他。
頭疼,疼得像有人拿鈍斧在砸他的頭,從他踏進這座城鎮就沒有停過,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更是讓他痛得幾乎失去理智,躁亂難以平息。
崔護想讓她滾,可不知為何卻吼不出口,只能猛力砸向桌子,按著腦袋強迫自己冷靜,可野獸般的低吼卻從他齒縫間溢出,頭痛得他瀕臨極限。
其他客人看他那凶神惡煞般的模樣,面面相覷不敢出聲抗議,紛紛散去。
孫羽嫣看他如此,知是因為頭疾發作,心疼中不顧其他,拉起他的手在他穴道上輕按,正要發火的崔護頓感輕鬆,緊繃的身體鬆懈下來,在和緩的力道下瞇起眼,乖順的任由對方揉捏,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妳也是大夫?」崔護疼痛緩解,心情好上很多,淡淡問。
孫羽嫣這才發現,當年他那清朗的少年音,今日已成了雄渾的成熟音調,聽著心中有股說不上的奇妙滋味,但終於得到他一點好口氣,便趁著好勢頭繼續。
「嗯,學過一點醫術,將軍頭疼的話按按穴道可以舒緩,只壓著腦袋不會好,可要記牢包大夫的話,不可隨意動怒才是上策。」她溫言勸道。
「好。」再次出乎意料的溫順,崔護漫不經心的伸出空著的手,捻起盤中被震裂的桂花糕又放下,神情惘然。
「…我只是出來透透氣,然後突然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他似是自言自語,聲音極小的低喃著,不安分的手頻頻捻起桂花糕又放下,無意識的暴露他的小毛病。
或許是腦子忘了但身體記得,疼痛造成的暴躁消退後,他對孫羽嫣的態度好了十萬八千里,潛意識中包容她這個「陌生人」的靠近,自己卻沒察覺。
幾乎跟本能沒兩樣的信任深入骨髓,不知崔護幾時能發覺,這裡便是他的歸處?
「做將軍的人了,怎麼還玩食物呢,為何點了不吃?」孫羽嫣對於他那讓人傻眼的小毛病不予置評,盡量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說著話。
對她那般教小孩似的口吻,崔護竟仍不以為忤,淺淺彎起嘴角,卻有點苦澀。
「…妳應該聽高展說過了吧?我只有這十年的記憶…」他低聲問。
孫羽嫣點點頭,手已經有點痠軟,但她還是努力幫崔護按摩。
「找不到…跟模糊的印象中的味道不一樣…我好像記得,我喜歡吃桂花糕…所以每次看到有地方在賣,都會點來吃看看,可我怎麼找都找不到…」崔護仰頭看著天空含糊說著,突然感到手上力道一頓,撇頭看去卻見孫羽嫣嫻靜柔美的臉上寫滿悽愴與心酸,一雙澄澈的瞳孔裡積蓄水氣,嘴唇微微顫動。
他在找,在找回去的地方,用微弱的線索拼命找…
傻瓜,我做的桂花糕外面哪裡買得到…
「…魁星…」她壓抑不住沉重的思慕,摀著臉低聲呼喊,淚水從指縫中淌下,滴滴答答落在崔護手背上,灼燙得嚇人。
這是她第二次看著自己喊這個名字,崔護心裡空蕩蕩的,好像有颶風在呼嘯,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撲面而來,卻沒能抓住什麼。
「…我真的跟那個龐魁星這麼像嗎?」崔護毫無自覺,仍以為她只是把自己跟誰看成同一人,疑惑的問。
不只是像,你根本就是他啊…孫羽嫣搖頭,只能搖頭。
淚水灑了她滿臉,濡濕的臉龐那樣柔弱無助,惹人憐惜。
崔護抬手想拭去那礙眼的淚水,卻只是在她臉前晃過,慢慢的垂下。
「…讓妳那麼牽掛,那人去哪裡了?如果他變心了,找人打他一頓便是。」他遲疑的說出口,末了又覺自己多事,為何裝起熟來了?
這個女人,不知為何給自己一種神秘的感覺,溫溫軟軟的氛圍讓人卸下所有防備。
她是誰,我是不是認識她…龐魁星…她一直叫錯的名字…崔護茫然的想著。
孫羽嫣聽了他的話,古怪的瞧了瞧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哭笑不得的搖頭。
你這個傻子,你就在這裡啊…還想打自己呢…什麼都忘了,還想給我出氣?
孫羽嫣對他的轉變溫馨又心酸,果然是自己多慮了嗎?她的魁星,始終未變…
想到這裡,孫羽嫣精神大振,抹去淚水伸手搭在他手背上,堅毅的注視他。
「…現在說了你也不會相信的,將軍…請你相信我跟包大夫,我們一定會治好你的頭疾,讓你回家。」孫羽嫣微微歪頭,溫婉的笑道。
不知多少人對此束手無策,這麼多年來崔護幾乎死心,可他對上那雙明淨的眼眸,卻彷彿沁在春風吹拂裡,整顆心都被溫暖縈繞,升起強烈的信任。
他反手握住那雙帶著淡淡藥香的手,彎起眉眼笑了起來。
「那就有勞姑娘…說來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崔護身上的威嚴戾氣被那抹笑意沖刷殆盡,劍眉星目中那不帶惡意的邪氣張揚奪目,隱約能見他年少時的氣韻。
一別多年,孫羽嫣仍然為他心跳如雷,面若飛霞的低下頭,一如他離去的當年,靠在他耳畔,輕聲說出自己的名字。
如蘭吐息近在咫尺,崔護心中一蕩,胸口突如其來的刺痛,心緒恍惚下腦海裡閃現了幾個看不清楚的畫面,彷彿…彷彿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同他說話,她說…說會等他回來…他想捕捉得更細密,那畫面卻像戲耍他一般,倏然消失。
「…羽嫣…孫羽…嫣…」崔護的頭又開始痛,他抱頭靠在桌上,反芻似的喃喃低語,周遭的聲音在劇痛中全被忽視,低吼幾聲後竟然昏了過去。
孫羽嫣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大,嚇得魂飛魄散,正要喊人去尋高展來幫忙,卻見那不靠譜的軍師正帶著幾個士兵,慢悠悠的從遠方踱過來。
「高公子,你來得正好,將軍他…」話未說盡,孫羽嫣便覺異樣,打量似的看著高展,挑眉不發一語,任由其他人扶起崔護離開。
高展被看得頭皮發麻,訕訕笑了起來,頗為心虛。
「…剛剛高公子表現得那麼急,現在卻這麼從容?難道你早就找來了,在旁邊看戲?還是說,這是高公子佈下的局?果然是做軍師的人,厲害哪。」孫羽嫣想到剛剛的畫面都被人偷看去了,又惱又羞,略帶嗔怪的冷聲嘲諷。
「…呃,孫姑娘請不要用那種眼神看在下,這是能解釋的嘛…都是他們不中用,找半天找不到人,在下只好算了幾卦,這會才找來的,絕沒有算計的成分,妳要相信在下啊…在下也沒瞧見什麼,只是覺得剛剛的氛圍讓人很難出聲靠近…咳咳。」高展搓搓手,又是那種討打的笑容,狐狸似的瞇眼歪頭,無辜得不能再無辜,孫羽嫣卻不領他的情,橫目瞪他一眼,噎得他只能乾咳化解尷尬。
「那些小細節就別在意了,你倆有進展嗎?看你們似乎親近不少,是不是?」高展歪頭湊近,滿眼期盼的賊樣讓孫羽嫣特別想拍下去。
你還說沒看多少!這個奸商似的詭異笑容你做何解釋!
孫羽嫣氣得在心裡將他罵了個遍,特想伸手掐他脖子,可好修養讓她放棄。
「沒什麼進不進展的,將軍還是想不起來,但他對我的態度好了很多…」孫羽嫣長舒一口氣,捻起盤中早已碎得七零八落的桂花糕,傷感的笑道。
「喔?這可是個好消息啊,孫姑娘何必愁眉不展呢,開心點嘛,我們將軍的幸福就交給妳了,萬事拜託啦。」高展聞言喜上眉梢,樂呵呵的拍拍孫羽嫣的肩膀。
「那是,高公子的「要事」可也寄託在我身上了,是吧?」孫羽嫣橫他一眼,調侃道,那眼神看得高展心虛,趕緊打哈哈找藉口走人。
「…真是的,一個兩個都這樣,讓人不省心…」孫羽嫣無奈失笑,轉身提起輕盈的腳步,走向繁華的街市。
魁星,你想吃多少桂花糕,我都做給你…快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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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護茫然的轉醒,發現窗外晨曦初升,才發現自己竟然昏了整整一晚,他抬手看看掌心,總覺得那抹淡淡的藥香與餘溫仍殘留在此,很是熟捻的感覺…
「羽…嫣…」只是稍微喚了喚,頭疼又開始發作,只是程度沒有先前那般厲害,他自己推推孫羽嫣推過的穴道,怔怔想著昨天的畫面。
這十年雖大小戰事不斷,可軍中自有輪調休息的時候,他作為一個將軍,還是大將軍收留的義子,他身邊經常有女人貼來,卻不知為何,怎麼都無動於衷,他甚至不願讓那些人觸碰,還被懷疑「不行」過…想到這,他自覺好笑。
怎麼著?我的身體還知道潔身自愛嗎?想為誰守身不成?我可是個大男人呢…
他抬頭看去,床榻旁邊的銅鏡中,映出自己的身影,崔護盯著自己的臉,苦笑。
「…真有本事就不要讓我忘這麼多年啊…我到底是誰?家在何方?可有人等著我…」他在空蕩蕩的房中,發神經似的對著鏡子獨自低喃。
得多走投無路,才會對自己的身影發牢騷?
縱橫沙場十年的戰神,說到底仍是一介凡人,渴望著希冀著,該榮歸的地方卻在何方?他會不會就這樣迷失在時間裡,任由歲月讓他老去,卻依然回不到家鄉?
孫羽嫣猶帶淚光的眼睛閃現眼前,她斬釘截鐵的說著,一定會治好他…
門板被敲響的聲音傳來,崔護從恍惚中驚醒,收拾妥當後便讓人進來。
「怎麼?」崔護面容沉穩,淡淡看向笑得奸猾的高展,問道。
這個不著調的神棍軍師這樣笑著,經常就是有事要說,不過通常是好事,所以他問得甚是隨意。(只是對他那奸商似的糟糕笑容頗有微詞…)
「將軍今個看來精神不錯,昨天跟孫姑娘說些什麼?覺得她如何呀?」高展親近的湊上前,手肘推推崔護的臂膀,滿眼八卦。
「什麼如何,不要胡思亂想,昨天我才認識她,我怎麼知道她如何?」崔護白他一眼,敷衍似的擺擺手淡淡說道。
高展咋舌,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悲憤,看得崔護莫名其妙。
「…是個溫柔的姑娘。」崔護想了想,泛起柔和的笑容,淺淺道。
「啊哈,那是那是,將軍你啊~你啊~」又是那種討打的怪笑,崔護扁眼睨他。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折折手骨,看來是時候教訓這個神棍了。
「噯噯,幹什麼?文明人不用拳頭,忘了人家大夫怎麼說的?不可隨意動怒~」高展豎起手指搖了搖,不著痕跡的向後倒退,嘻皮笑臉的歪頭。
「有屁快放。」崔護鄙視的看著他擺出逃跑的架式,不耐的說。
「別急~我是要說,人家包大夫跟孫姑娘早早就來了,你要是好了就…噯?這麼急著見人家的嗎?」高展說到一半,就見崔護飛也似的閃出門,立刻跑得沒影。
他搖頭擺腦的跟上去,嘖嘖…這架勢,就算沒恢復記憶好像也沒差了嘛。
崔護從後堂大步邁出,看到孫羽嫣的同時臉上便揚起笑容,興沖沖的上前。
「羽嫣。」他沒有自覺的拉起孫羽嫣的手,彷彿天經地義。
孫羽嫣一手抱著布包,一手被他捧著,猝不及防的親近讓她吃了一驚,面若飛霞。
包大夫眼睛都看直了,這態度怎麼跟昨天完全兩回事?!難道他不藥而癒了?
「…將軍?」孫羽嫣也是一頭霧水,茫然的打量崔護,看到他彷彿星空的璀璨眼眸直直望著自己,心中一動卻不知該如何叫他,試探性的喊。
「妳可以直接叫我崔護,你們要開始醫治了嗎?我該做什麼好?」崔護興奮的問。
原來他還是失憶狀態,我還以為…呵呵,也對呢,哪有好得這麼突然的呢?
孫羽嫣有些失望的苦笑,對上那張臉,卻不忍潑他冷水,不著痕跡的抽出被包著的手,拆開懷中布包,將內容物遞給他看。
是成色極好的桂花糕,淡淡的鵝黃色小方塊整齊的疊在一起,上頭灑了乾燥桂花點綴,細細綿綿的軟香縈繞鼻中,成霧的記憶之海似乎有什麼東西慢慢往上浮…
崔護愣了一下,伸手想去拿,孫羽嫣卻避開了。
她看著他大狗狗似的委屈眼神,強捺想揉他頭髮的衝動,抿唇偷笑。
你初歸來時的凌厲眼神呢?這貪吃鬼的模樣,真是一點沒變,傻魁星…
「將軍想吃,我可以隨時做給你吃,不過可得談條件,答應嗎?」孫羽嫣正色問。
「妳說。」崔護忙不迭點頭,一旁的包大夫還在失神狀態,不懂這兩個在搞啥。
他也不知為何自己會這樣被個小女人耍得團團轉,從昨天之後,她就像是啟動了自己什麼不明開關似的,對她的話幾乎言聽計從,自然得跟呼吸一樣,簡直比本能還本能,為何第一次看到她時,自己的態度會那麼兇呢?真是不可思議!
「好,第一呢,不管診療時有多不舒服,都不可以對我跟包伯伯發脾氣,第二,不可嫌藥苦,煎給你的全都要喝完,第三…將軍,你在看哪裡?有沒有在聽?」孫羽嫣莞爾一笑,猶如三月春風,看得人心裡暖洋洋的,崔護盯著她,那張粉粉嫩嫩的嘴唇一張一闔,莫名的勾人,讓他沒自覺的滾動喉結。
羽嫣看上去也二十好幾了,這嘴唇…怎麼看著比少女的還粉嫩呢…
孫羽嫣不解的歪頭看他,包大夫年紀雖大但畢竟是男人,自然知道他走心的原因,見狀輕咳一聲,免得傳出戰神的醜聞。
…看來這傻小子骨子裡的本性一點沒變啊,以後要被吃得死死的了。他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