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擔心,路不遠,走沒多久就到了,這麼多年我都過了,還不是好好的?有高展在呢,真不行就讓他算幾卦得了,妳別瞎操心,快進去歇息,明兒再來幫我醫頭疾,好不好?」崔護拍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
孫羽嫣看他堅持,也只得作罷,一路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盡頭,心中柔情悵然無邊擴張,隨即又自感好笑的搖頭。
真是的,他不歸時那麼堅定,他歸來了卻這麼患得患失的,到底有完沒完呀?孫羽嫣妳振作點,又不是小姑娘了。
她暗暗自嘲,回身進屋落閂。
結果孫羽嫣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崔護果然沒回到官邸。
一大早的,包大夫跟孫羽嫣便依約來官邸,卻只遇到高展一人,他看到孫羽嫣,便揚眉歪頭,又往後看了看。
「我們將軍呢?他昨天不是跟妳回去了?妳倆吵架了?他被妳趕出家門?」高展嘻皮笑臉的八卦著,半點擔心的樣子也沒有。
…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孫羽嫣額角一抽,開始懷疑自己的修養不夠,這個人就不能正經點嗎!話說魁星也真是的,人怎麼真的不見了啊!
「高公子不要胡說,昨天將軍雖在我那吃過晚飯,但並未留宿說了要回官邸,還不讓我送他回來…現在果然人又走丟了,下回定不理他,這次還得勞煩高公子出點力了。」孫羽嫣頭疼的嘆息,一本正經的解釋。
「哎呀呀,將軍就是喜歡逞強,真拿他沒辦法…老是要我找人,在下學占卜可不是為了找人呢…」高展嘟嘟嚷嚷的碎念幾句,還真從袖子裡摸出一個龜殼跟幾枚銅錢,有模有樣的開始占卦。
孫羽嫣跟包大夫對江湖術士的手法半點研究也無,只能在旁邊湊熱鬧。
高展將銅錢倒在桌上推了推,揚眉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
「嘖嘖…將軍有難呢…」他這麼說,臉上的表情卻是兩回事。
「什麼?!魁星怎麼了?他出事了是不是?!高公子你快說啊,他人在哪裡?怎麼了?」孫羽嫣一聽便驚得跳起,惱這不著調的軍師不知在賣什麼關子,又為什麼在憋笑?!當真急死人!
「孫姑娘不要急,將軍人沒事,不過…卦象顯示,將軍有女難。」高展輕咳兩聲,試圖挽回自己的高人形象,但是在那怪笑下,當然失敗。
「…女難??」包大夫跟孫羽嫣面面相覷,滿頭問號。
「與其亂猜不如實際去看看吧,我們自個去就好,別帶人了。」高展還是那副憋笑得很痛苦的樣子,領著包孫二人離開官邸。
穿過市鎮接近孫羽嫣家附近的竹林後,高展在某條不明顯的岔路口拐彎,越過小丘行經疏林,到達一片開闊的農田,周圍有幾棟農舍,高展隨手一指,孫羽嫣便遙遙望見那個讓她操心的呆瓜,不禁扶額嘆息。
那個自戰場歸來,叱吒風雲凜凜生威的某人…正在田裡挖地瓜。
周遭一堆婆婆媽媽圍著他,叨叨絮絮的講著什麼,而當事人只是笑笑的回了聽不清的話,又蹲下來繼續挖,完全沒發現孫羽嫣。
他衣袖褲角高高捲起,雙手雙腿都沾滿了泥巴,頭髮散亂滿身是汗,愣是把自己搞得威嚴盡失,一整個忠厚莊稼漢模樣。
孫羽嫣快步上前,高展跟包大夫慢慢在後頭跟著,腳步聲讓眾人抬起頭,婆婆媽媽們疑惑的看著這個漂亮姑娘,崔護則是面露尷尬。
「羽嫣…我沒有迷路。」他不等她開口,便趕緊搶白,還露出賣乖的笑。
…明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還沒問就招了,好意思睜眼說瞎話嗎?
孫羽嫣又好氣又好笑的上前戳戳崔護的胸膛,歪頭嘲諷。
「昨天好像有人信誓旦旦的說,不用人送,將軍記不記得啊?」她問。
崔護想要辯駁,但根本無計可施,嘴巴開開闔闔硬是擠不出狡辯的話,只能舉起手裡的地瓜,繼續討好的笑。
孫羽嫣無奈接過地瓜,還想講幾句,一旁的婆婆媽媽們卻湊上來,開始八卦,七嘴八舌的說得孫羽嫣暈頭轉向。
「呦呦,原來真有媳婦了,老婆子還想著要讓孫閨女嫁他呢,哎呀可惜了…嘖嘖,果真是個水靈的孩子,叫人看著就喜歡呀。」婆婆甲揪著孫羽嫣的袖子,一個勁的誇。
「可不是嗎?女娃娃妳別氣了,妳這小郎君對妳可專情的,咱全庄的人都想讓閨女嫁他,這小子倒好,一個勁的誇起自己媳婦,唉呦…」婆婆乙掩嘴竊笑,跟著繼續講。
「這小郎君生得俊,妳也長得秀麗,真真是一對璧人,老婆子看得好生羨慕呀,唉…當年咱也是個水靈靈的娃呀,現在老囉…」婆婆丙還在感嘆,嗡嗡嚷嚷的整群婆婆講個沒完,弄得孫羽嫣滿面通紅。
好不容易高展插進來說了幾句,眾婆婆才終於放過他們,塞了各式各樣的農作物給他們,便笑容滿面活力十足的回去幹活,剩四人在這風中凌亂…更正,除了高展以外。
「女難?」包大夫黑著臉,怒瞪那惟恐天下不亂的禍首,冷冷問。
「女難啊,「陳年」女難還是女難啊,包大夫怎麼那種眼神?讓在下很害怕喔。」高展嘻皮笑臉的微笑,包大夫只想把肩上的藥箱往他臉上砸。
女難是這樣解的?!騙我不會占卜?被抓去務農還女難個鬼啊!又不是被搶去當押寨夫君!只是被硬推薦也算數?解得也太寬!
「所以說,到底怎麼回事?魁星,你怎麼在這挖地瓜?」孫羽嫣哭笑不得的捧著地瓜果菜,無視旁邊兩人的交鋒,大惑不解的問。
崔護訕訕一笑,將所有戰利品堆到田埂上,開始交代來龍去脈。
為何他這將軍會在這挖地瓜呢?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昨夜與孫羽嫣分開後,崔護才出了竹林,正要往城鎮方向而去,便聽到岔道附近有人聲,他走近一看,發現有個婆婆扭了腳,正煩惱不知該如何是好,崔護聽她說她家就在附近,便好心送她回去,結果…
「結果人送到了,自己卻老毛病犯了,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不得已便在此留宿,隔天又想說承蒙人家收留一晚,既然婆婆腿腳不便,乾脆好人做到底幫忙做點事,才在這挖地瓜對嗎?」孫羽嫣忍著笑,無奈的搖頭,崔護尷尬的點頭乾笑。
簡直啼笑皆非鬧劇一樁,孫羽嫣已經無法做評,只能搖頭。
「真是的,傻呼呼的…弄得全身都是泥巴,快去洗洗,回官邸去吧。」孫羽嫣掏出帕子替崔護抹臉,柔聲道。
「好,我們把這些給受傷的阿婆,回城後做桂花糕給我吃好不好,羽嫣?」崔護抱起收到的農作物,側頭討好的問。
「你就貪嘴,下次再亂走我就不理你了,聽到沒有?」孫羽嫣無奈失笑,崔護賣乖的笑應,兩人並肩走遠,高展跟包大夫看他倆又開始進入兩人世界,也只能邁步跟上。
「…有時候老夫真不知道這小子到底失憶了沒,高神棍,你就不能算算他什麼時候才能找回記憶嗎?」包大夫搖頭嘆息。
「時機未到,但就快了,在下有算過,就在最近,而且出乎意料的簡單,莫急~」高展對於神棍這個稱呼頗為不滿,但也只是聳肩並未抗議。
包大夫鄙視的看著這吊兒啷噹的人,加快步伐跟上前面的人。
農田邊緣有間小屋,有個婆婆一瘸一拐的在屋前的井邊打水,崔護見狀趕緊上前接手,孫羽嫣將農作物擱在屋前,也上前關心。
「婆婆!怎麼不在屋裡歇息呢?妳腿還在痛不是?要打水就請人來幫忙啊,別忙活了,我來做吧。」崔護拎著桶,擔心的問。
「是啊,婆婆,不休息腳不會好的,我來替妳看看吧。」孫羽嫣扶著老婦回屋,蹲下身替她查看腳踝。
「唉呦這怎麼好意思…嗯?阿護,這幾個人是你認識的人呀?總算找來了,太好啦。婆婆昨天還在擔心你要是真記不起來回去的路,該怎麼辦才好呢…其實我也沒什麼大礙,你不要太操心,只是想著在屋裡發呆挺無聊的,打水這點事就自己解決,這世道活著就是件辛苦事,不能一點小傷就事事要請人幫忙呀…」那老婦年紀雖大又受了傷,精神倒是挺好,見到有客便高興起來,一口氣說了一大串。
阿護…孫羽嫣忍俊不止的瞥向崔護,他訥訥一笑,繼續幫忙提水。
「婆婆,有困難的時候互相幫忙再普通不過了,不要為難自己的腿呀,這幾天就先好好歇著吧。」孫羽嫣將藥細細推散,小心替老婦包紮好,又簡單介紹了幾句,一行人算是互相認識了。
「好好,真是個心善的小姑娘,果然跟阿護說得一樣,人美又體貼,阿護有妳當媳婦,真是燒了三輩子好香啊。」老婦滿懷欣慰的拍拍孫羽嫣的手背,又是一頓誇,孫羽嫣面若桃花,羞得頭都抬不起來了。
對了!還沒找魁星算這筆帳呢!誰叫你到處說我是你媳婦的?亂來!
這廂姑娘又羞又惱,那邊的崔護卻自帶得意的光芒,笑吟吟的走來走去。
包大夫默默開始數自己的針夠不夠用,高展又在那搖頭擺腦,神秘兮兮的掐指算著什麼,然後自顧自的點頭暗笑。
眾人各有各的思量,孫羽嫣靈活運用了人家送的菜,給老婦做了一些耐放的菜餚,供她養傷時吃。
幾人說著話,忽然間小屋的屋頂上傳來一陣微弱的叫聲,抬頭望去卻是一隻小貓被困在上頭,下不來了。
「怪了?這貓從哪來的?婆婆我可沒養貓呀…」婆婆滿臉疑問,卻見一隻老鼠竄出,順著屋角躍下,衝進田間一下竄得沒影。
想來是野貓為了捉鼠上屋,結果卻被耍了,真是呆貓一隻,這傻乎乎的勁,跟某人有得拚啊…孫羽嫣似笑非笑的歪頭看崔護。
崔護卻是沒搞懂她含笑的意思,誤以為她要自己出手相助,腳微一用力便躍上了屋頂,雙手撈去卻沒抓到目標物,小貓受了驚便炸毛往更邊緣處縮,還朝他哈氣。
「魁星,你嚇到牠了呀,莽莽撞撞的,小心點!可別摔了!」孫羽嫣在底下瞧得心急,驚呼著。
「妳放心,我以前在戰場上也是上竄下跳過來的,很快就下去了!」崔護朝她擺擺手,身形一矮便撲到小貓前面,這回終於沒漏氣,矯健的撈起貓塞入懷裡,猛然站起身。
「唉呦!阿護!你可別再亂動了,婆婆屋頂的瓦是便宜貨,之前風雨大的時候掀了幾塊,後面用土草草糊著而已,你可要當…」老婦也跟著著急起來,結果話才說到一半,崔護腳下的地方突然崩落,事發突然無處借力,連人帶瓦包含碎土整個人陷下去,穿過屋頂狠狠砸進屋裡。
「魁星!」孫羽嫣嚇得幾乎肝膽俱裂,連忙衝進屋子裡查看。
大門敞開的瞬間塵土飛揚,崔護東倒西歪的仰躺在碎裂的桌子上,後腦勺下滲出一大灘血,全身都是刮傷挫痕,雙眼一黑陷入昏迷。
惹禍的小貓倒是無恙,掙脫崔護的拘束後一溜煙跑得沒影,孫羽嫣急得快哭出來,與包大夫七手八腳的聯手救治,崔護卻怎麼都喊不醒。
屋外似乎有吵嚷聲,大概是周圍的鄰居來關切,反正有高展在外,兩人也不管其他,只是專心致志的救人。
很快的天就黑了,崔護還是不省人事,一干人在屋頂破洞的小屋裡擠著,婆婆被鄰居帶去安置,臨走前還在擔心崔護,拼命跟孫羽嫣道歉。
孫羽嫣當然不會怪她,反而還柔聲勸慰幾句,只是那雙憂心憔悴的樣子還是讓人看了心疼,包大夫也只能勸她寬心。
一室無話,高展倒是從容的騰出空間生火煮食,給這忙活半天的兩人吃點熱食,看看呼吸平穩的崔護,自顧自的點頭。
「好了,妳就是把將軍臉上看出花來,他也暫時不會醒的,妳放心,他命不該絕,那麼多年的生死拚搏都過了,這回不過是摔重了點,沒事的,過了這一坎,你倆就順利了,所謂柳暗花明又一村嘛。」高展看孫羽嫣憂心忡忡的給崔護抹臉拭汗,便出聲安撫。
…這人這當口還這種散漫口氣,真是!孫羽嫣瞥他一眼,深深嘆氣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做充耳不聞狀繼續盯著崔護看。
生死拚搏…你在戰場的那十年,究竟受了多少苦、負了多少傷、流過多少血、走過多少路…自君一別,匆匆年歲流逝,我所不知道的你…
為了確認崔護除了頭還傷到哪些部位,孫羽嫣跟包大夫扒開他的衣服看過,觸目所及的舊傷橫陳在他結實的肉體上,看著猙獰又讓人心疼。
魁星,事到如今就算你已經是不同人,我都無所謂了…
就算你的記憶永遠回不來,也不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活著…
包大夫跟高展兩人默默轉出小屋,只剩孫羽嫣在豆大的燭光中,伏在崔護胸膛上深深睡去,只願不要落得夢醒人不歸的遺憾。
孫羽嫣隱隱約約感到屋外兩人似乎在吵什麼,可她聽不清楚,反正又是那個不著調的軍師兼軍醫在鬧吧…剛剛也不來幫忙,真是的…
她嘟嘟嚷嚷的呢喃幾聲,將頭轉個方向,睡得更沉更香。
崔護頭上捆著厚重的包紮,緊皺著眉頭牙關咬緊,不時從齒間迸出幾句零碎的囈語,臉色忽青忽白,全身大汗淋漓顯得很痛苦。
頭痛,痛得像是快要炸開,崔護的意識陷入一片黑黝黝的地方,嗡嗡作響的轟鳴聲讓他極其煩亂,他想抱頭大吼,卻怎麼都使不出力來。
忽然他落入一片血海之中,他呼吸不到空氣,手腳沉重的在血水裡掙扎,鋪天蓋地的箭矢擦過身體,全身上下皮開肉綻,他喝進腥躁的水,鼻腔灌進濃烈的腐臭,噬骨腐肉的痛苦讓他咆哮,奮力與無形的死亡搏鬥,飄飄蕩蕩的被沖刷到岸上,狼狽不堪的在血泥中滾動。
觸目所及皆是死屍,殘破的盔甲與破碎的屍首讓人欲嘔,他雙眼赤紅喊著同袍的名字,呼嘯的狂風裡只剩他一人獨行的身影。
飛砂走石狂風暴雨中,電閃雷鳴間獨行於世的他,在黝暗的黑夜裡哭嚎,淙淙血水在他腳底流淌,猛烈的疼痛像要炸開他的腦門,層層疊疊的記憶之門轟然敞開,他遺失十年苦尋無果的過往浮出水面。
幼時清寒苦學、少時勤勉習武、與鄰家的孩子相識相依相戀,而後隨軍出征,踏上漫長的征途後,身負重傷失去記憶,流落在遙遠的邊塞地…
強烈的白光劈開天際,燦燦金陽撕裂無邊黑夜,故鄉在山丘的彼端,遙遠的城鎮裡,有座清幽的竹林,一棟小屋依著高高的桂花樹而建…
那個少女站在屋前捧著桂枝,朝著自己露出柔情似水的羞澀笑容,滿頭青絲隨風飄揚,眼眶泛紅神情卻是堅定,她理順自己凌亂的領口,靠在自己耳畔,幽幽說著…
『戰場上刀劍無眼,萬事小心…』
『我等你回來,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