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有,我有在聽,總之就是要牢記醫囑,我記住了,第三呢?」崔護如大夢初醒,有失形象的胡亂搔搔頭,假正經的問。
「…第三,每天要抽空跟我在街上繞繞,這些都答應嗎?」孫羽嫣瞥了一眼靠在門邊憋笑得直不起腰的高展,尷尬又害臊的繼續問道。
笑什麼笑!這個不務正業的神棍軍師腦子又在亂想什麼了。
崔護沒管其他人,不解的挑眉凝視孫羽嫣,這第三個理由跟醫他的頭疾有什麼關聯?不過反正駐紮這段時間他也沒事,為了那份沒吃過的桂花糕,他允了!
「好,聽妳的,快把桂花糕給我。」崔護彷彿這輩子沒吃過桂花糕似的巴巴催促。
包大夫掩面,這實在太難看了…快三十歲的將軍,這模樣像話嗎?
孫羽嫣忍俊不止,捏起一塊桂花糕放到崔護手裡,他正要狼吞虎嚥,卻止住動作默默端詳起來,歪歪頭,滿臉沉思。
「將軍,怎麼了?」孫羽嫣不解的問。
崔護捻起掌中桂花糕,嗅了嗅,視線飄到孫羽嫣臉上,表情有些怪,這下孫羽嫣更茫然了,睜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直視他。
「…總覺得,好像看過一樣的東西…」他喃喃自語,將桂花糕扔進嘴裡,舌尖接觸到那抹幽淡又揮之不去的香氣時,表情凍結,僵硬的看著孫羽嫣,又拿了幾塊胡亂塞進嘴裡,總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心中巨大的破口彷彿被這小小的糕點填滿。
他吃過這個東西…十年來,遍尋不著的東西…
崔護眼眶泛紅,閃閃爍爍的幻影在他面前繞,胸中的疼痛及不上腦中的震盪。
她一直喊我魁星,做得出我拼命在找尋的桂花糕,孫羽嫣…龐魁星…桂花…
幻影如閃雷,高速在他腦中跳動,模模糊糊的人物景象,回憶不清的場景,聽不真切的聲音,唯有幽淡清遠的桂花香縈繞…
崔護按著頭痛苦的呼吸,狂亂的眼神在四周環顧,他看到孫羽嫣在喊他的畫面,可卻聽不到聲音,嗡嗡耳鳴壟罩著他,頭又沉又重,膝蓋踉蹌一彎,竟差點跪倒。
身中十箭也未曾倒地的將軍,竟然差點因為這小小的糕點倒地,說出去誰信?
孫羽嫣看他狼狽的搖晃,匆忙中急急將人撐住,剩餘的桂花糕摔在地上,散成一簇簇小粉團,乍看之下還挺像紛亂的碎花瓣,相偎的兩人,一如當年分離前。
「將軍?」孫羽嫣撫著崔護慘白的臉,柔聲關切。
崔護冷汗涔涔,艱難的看著孫羽嫣,帶著劍繭的手覆上孫羽嫣的手。
「…羽嫣…我就是妳記掛著的人,龐魁星嗎?」崔護語帶疑問,心裡卻已然有定論,本來聽到她連續兩次喊錯就已懷疑,嚐過這個桂花糕後轉為確信,若非熟識親暱之人,如何能做出與自己印象中的味道如出一轍的東西?
自己離開她去打了十年仗,而今她還能做出一樣的味道,該多麼思念才能至此?
可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與她如何相識,有過多少往事,全都不記得了…
該死,明知道她定然付出無盡深情,可自己卻只有為此動容…她所冀望的情思竟被自己深深藏著,分明知曉卻不知鎖在何處,叫人憤恨可惱。
孫羽嫣凝望著那雙充滿歉意與憐惜的瞳孔,知他心中所想,胸中酸澀又泛著柔情,彎起嘴角笑得淒婉,輕輕點頭。
崔護見狀更是愧痛交加,十年…我在戰場廝殺的十年間,她孤伶伶的在這裡等候…等一個不知何時方歸的人,隆政十五年的那張全軍覆沒的戰報,又該讓她多麼悲傷,而今盼來的歸人,卻沒了從前的記憶…
「…羽嫣…我對不起妳…我什麼都記不得了…對不起…」崔護握緊她的手,卸下所有心防與自傲,誠懇的道歉。
十年相思兩廂情願,她留著舊時回憶做出沁香的桂花糕,他守著殘缺記憶中唯一的家鄉味,這份陌生又熟悉的感情,絕不可能是假的。
「魁星,不要緊…你回來了就好…從前的事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你的記憶一定會恢復,你要有信心,好嗎?」孫羽嫣捧著他的臉,柔聲安撫。
「好,妳相信我,再給我一點時間,我絕對會「完整的」回到妳身邊。」他堅定的宣告,空洞的心在此時此刻,被澎拜的激昂填滿。
十年了…找了整整十年的歸處就在這裡啊…血肉橫飛的戰場廝殺下來,在戰事結束後,所有人榮歸故里時,崔護內心深藏著的空虛寂寥越擴越大,幾乎將他整個人吞沒殆盡,所有人都要走了,都回到該回去的地方了,可他回首蒼茫進則空蕩,越發嚴重的頭疾時刻提醒著自己,他已然無處可歸,而今終獲喜訊,如何不喜?
「好,十年都等了,不差這點時間,我等你。」孫羽嫣情動難制,柔柔的依偎在崔護懷中,仰面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
小倆口旁若無人的膩膩歪歪,旁觀的包大夫與高展像被無數顆星子砸了滿頭,眼前白光大盛,啥也看不清楚了。
乖乖,他都還沒恢復記憶就成這樣,要是找回記憶不得直接送入洞房?
包大夫清清喉嚨,示意差不多該開始正事了,孫羽嫣與崔護才戀戀不捨的分開。
崔護安安分分的坐在椅中,任由包大夫給他扎上滿頭的針,孫羽嫣在旁邊搭把手,說實話那針扎在頭頂甚是難受,又痛又酸又麻又刺,即使是身經百戰的將軍,眉頭也不禁皺起,但憋著不吭一聲。
閒來無事的高展又在那惟恐天下不亂,慢慢湊到他們面前,盯著崔護發笑。
「我說將軍,身中十箭眉頭都不皺的人,怎麼這會臉憋得跟猴子屁股似的?有失威嚴呀~」他知道崔護被勒令不得發火,抓著人家把柄說風涼話。
「你閉嘴,該幹嘛幹嘛去,少囉嗦。」崔護怒目瞪視,不客氣的回懟。
「你是不是忘了在下身兼軍醫?這是職責~」高展嘻皮笑臉的搖手,極度欠打。
眼看著兩人又要鬥上,孫羽嫣哭笑不得,包大夫被那句猴子屁股給逗得差點扎歪穴道,重重一咳霸氣測漏的瞪向高展。
「你小子不要添亂,兩個都給老夫安分點。」他開口扼止兩人正要開始的爭鬥。
崔護看在孫羽嫣的分上只得老實照辦,高展也收起玩笑的臉,又上前幾步。
即使掩在頭髮與密密麻麻的針之下,崔護頭頂的舊傷還是隱約可見,範圍大得嚇人,看來是受到鈍物重擊留下,真不知他當初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能活下來?
當真是洪福齊天了,居然只是失憶,說是奇蹟也不為過…若是別人可能早沒命了。
「…將軍說來真是氣運絕佳啊…崔大將軍若是也這麼幸運,就好了…」高展想起回不來的舊主,心中惘然感傷,幽幽呢喃。
「只差一點,義父就能跟我們一起回來了…」崔護聞言也面露悲傷,淡淡接道。
他對這個僅有十年相伴歲月的義父萬般感激,想當年他對自己這個無根的浮萍那麼關照,給他名字、教他帶兵打仗,視自己如親生一般赤誠相待…讓他空白的十年有所依靠,不管他何時會變回「龐魁星」,「崔護」這個名字,於他而言也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即使日後改回原名,他也仍然會依父子禮節祭拜,此生不改。
戰場上的悲傷往事讓氣氛陷入沉重氛圍,一時沒了聲音。
「…將軍這舊傷看來難治啊…如果能直接弄散瘀血就省事多了…」包大夫似是想驅趕這種沉悶的感覺,沒話找話的兀自低語。
高展果然骨子裡就是那個調調,正經沒幾秒又開始欠抽,他滿臉亢奮的往回走,舉起桌上的花瓶,雙眼發光步步逼近。
「嗯…直接弄散是吧?在下有個好辦法,將軍你就忍忍吧,我也是逼不得已。」他裝得痛心疾首,要是忽視他手裡的凶器,那可真能唬人,彷彿當真走到絕境。
「你想幹嘛?!給我放下!不得已個頭!我看你明明一臉興奮!」崔護真想一把掀翻椅子給他一頓粗飽,氣憤的指著他喝道。
「那是錯覺~將軍你不要亂動,我馬上處理好。」高展笑盈盈的逼近。
「我聽你胡扯!誰用這種方式弄散瘀血的?!想殺我啊?!放下!」崔護怒道。
最後高展還是被包大夫攆出去了,他滿臉滄桑的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崔護。
…重申一次,靠這不著調的軍師跟失憶將軍能打贏勝仗,還真是走了狗屎運啊…
孫羽嫣揉揉崔護手上的穴道讓他好過一點,崔護側頭看她,心情立刻好了起來。
「魁星,你做什麼盯著我看?」孫羽嫣被他那帶笑的星眸看的害躁,靦腆的問。
「妳好看啊。」他毫不吝嗇的讚美,孫羽嫣抿唇忍笑,盡力維持形象。
「沒你好看,聽說有人可能會被皇上賜婚呢,將軍怎麼看這事啊?公主呢,那可不是人人都能遇見的良緣呢。」孫羽嫣半是調侃半是確認的玩笑道。
「嘖,是不是高展那大嘴巴說的?我可沒興趣,何況我自己就有良緣了,妳說對嗎?羽嫣。」崔護咂嘴嫌棄道,末了還不忘牽住孫羽嫣的手捧至心口,掛著張揚的邪笑調戲孫羽嫣。
「十年不見,你這張嘴巴怎麼比從前更油了?包伯伯還在這呢。」孫羽嫣羞道。
「從前的我這麼弱的嗎?連情話都不會說?包大夫在這有什麼關係,我巴不得炫耀給所有人聽。」崔護滿臉不在乎,搖頭晃腦的也不管針會不會掉下來。
原來你倆還知道老夫在這啊,還真是榮幸呢。包大夫翻白眼,無視他倆打情罵俏。
「話又說回來,不管皇上怎麼想的,就算今天我沒有跟妳重逢,也斷不可能去搶人家的意中人,而且公主早就有喜歡的人了。」崔護話鋒一轉,神神秘秘的笑。
「嗯?」孫羽嫣與包大夫挑眉,這話聽著頗有深意?
「皇上「想」賜婚這事,基本上根本沒幾個人知道,我還是聽高展說的,那妳猜猜,高展又是從哪得知的?」崔護賊笑著問。
包大夫跟孫羽嫣腦子靈光,靈犀一閃下,便猜出消息來源,簡直哭笑不得。
「高公子跟公主兩情相悅?那這…」這是鬧哪齣?皇上幹嘛賜婚給不相干的人?
「皇上不知道?公主沒有說?高公子惹皇帝不高興了?」看那調調,活該啊…
「這我就不知道了,總之那傢伙,花花腸子裡都不知裝了什麼,搞不好是他惹得公主生氣,聯合皇帝要嚇嚇他也說不定呢。」崔護揚起看熱鬧的壞笑,聳肩道。
包大夫無語了,不會這麼誇張吧?整個朝廷就沒個正經的人了?
正胡亂八卦著,高展踱步而歸的聲音響起,三人不約而同的噤聲。
包大夫取下崔護頭上的針,孫羽嫣幫忙收拾,崔護一臉若無其事,但瞞不了人。
「將軍,你說我壞話?幹嘛露出那種怪笑?沒良心,枉費我還去幫你煎藥。」高展端著藥碗倚門而立,不滿的抱怨。
「沒證據不要亂說,要是沒做虧心事,哪來的壞話說啊?」崔護兩手一攤,笑道。
高展笑嘻嘻的也不追問,將碗遞給崔護,抱臂在旁邊看著他。
崔護瞥了眼碗裡黑糊糊的藥,眉頭一抽,故作豪邁的大口飲盡,差點整口吐出來,這真不是普通的苦,要不是羽嫣就在旁邊看,他真想翻桌!
「…這是加了什麼鬼東西?」崔護繃不住亂跳的青筋,咂嘴唾棄。
「說了你也不懂,認命吧,照藥方來看,你還得喝上好幾回喔。」高展「善意」提醒,崔護白他一眼,孫羽嫣抿唇無奈笑笑,替崔護抹抹嘴邊藥漬。
「還有半個月,每天要喝個三碗,要麻煩高公子負責督促將軍了,老夫先回醫館,明日再來扎針。」包大夫補上追擊,朝眾人打過招呼便逕自離開。
「魁星,這有山楂果,吃點壓壓藥味。」孫羽嫣從身上摸出幾枚山楂果,送到崔護嘴邊,他滿意的點點頭,就著她的手吃進嘴裡。
「還是羽嫣對我好,可我更想吃桂花糕。」崔護眨眨眼,無辜的賣乖。
「剛剛才吃過呢,嘴饞也要有分寸,明兒再做。」孫羽嫣噗哧一笑,怎麼就長體格不長其他的?小孩子嗎?
高展滿意的看著兩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柔情蜜意,端著空碗晃悠出去。
很好很好,進度優秀,這下就算沒恢復記憶,計畫也穩妥了。
哎呀話說回來,我家公主到底消氣了沒呢,捎封信回去好了…
那頭高展在努力思考怎麼撫平心上人的怒氣,這頭的兩人可沒空去管。
「羽嫣,該做的都做了,現在妳要帶我上哪去?」崔護覺得頭輕了不少,心情正好,牽著孫羽嫣的手,歪頭問。
「就在街上晃晃,好好熟悉一下,從小咱倆在這街市東走西闖的,或許有助你早日恢復記憶。」孫羽嫣拉著他走出府外,仰望晴澈的天際,心裡的烏雲終於消散,看什麼都好耀眼。
這雙盼了十年的手,好溫暖啊…
崔護任由她牽著自己在街市走動,兩人衣著素雅卻都屬奪人眼球的樣貌,相親相依的親暱讓人嘖嘖稱羨,崔護看著孫羽嫣秀雅的臉龐閃爍喜悅的光輝,自己臉上也浮著笑意,細細的柔聲在側,舒心又愜意。
「魁星,這十年間,鎮上的人來去匆匆,攤販也變動不少,可還有幾家是從前我們喜歡去的鋪子,我們以前閒著沒事就喜歡到處走走,你見到什麼新鮮的就想買給我嚐嚐,都把我餵胖了呢。」孫羽嫣手拿一串糖葫蘆,遞到崔護嘴邊,他咬一顆她吃一顆,嘴裡甜蜜蜜,心裡也沾了糖似的。
「胖點好,妳太瘦了,這些年吃苦了。」崔護撫著她的臉頰,柔聲道。
真希望能早日找回記憶,她字裡行間中,總透著她十年來的思慕…他暗想。
「我這算什麼,你在戰場廝殺那麼久,辛苦的是你啊…多虧有你們,我們這些老百姓才能安居樂業的在這居住。」孫羽嫣搖搖頭,崇拜而戀慕的笑。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憐惜著,那頭幾個姑娘瞧見孫羽嫣,三兩成群的上前圍著兩人,一雙雙眼睛盯著崔護,又欽羨的看向孫羽嫣。
那幾個姑娘年紀都不大,約莫十幾來歲,正是對戀愛感興趣的年紀,瞧見平時淡泊嫻靜的孫羽嫣竟跟人如此親暱,自然好奇得很。
雖說諱疾不忌醫的道理人人都懂,但姑娘家畢竟臉薄,有時候不好開口的疾病讓孫羽嫣醫治總是特別方便,加上她看診耐心溫柔,所以孫羽嫣在鎮上的風評極好,不少姑娘小姐都尊稱她為姐姐,親近得很,此時倒不是故意來搗亂,就是湊個熱鬧而已,孫羽嫣也不以為忤,溫和的看著他們。
崔護有些莫名,但默默站在原地,目不斜視的任人打量,反正他眼裡沒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