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坑罟的沙灘呦,是一大片灰色柔潤的大草原,而孩子是脫韁的野馬,任意馳騁。
在浪波中打滾久了,他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這麼學會了游泳,父親也偶而在漁閒時,多少教了幾下,那時他是多麼欣羨父親浪裡白條的英姿。初生之犢不畏虎,有次他圍著車輪內胎的黑泳圈,意欲游到那眼中大人們才能上的沙
坪,那可是先要游過由淺至深的「內海」,方可跨上的淺灘,然後再往前才是真正泳者
的外海。結果在半途上,被一陣大浪衝來,將身上的泳圈捲走,他在半生不熟的泳技
下,在似將滅頂之際,半蹬著底沙半游著狼狽上岸,在小小的心靈中,那便是首次面臨
死亡的驚嚇;而八九歲的稚子焉知死亡為何?這可一點也沒嚇退他對海的眷戀,
他仍與同窗好友阿裕戀戀著金黃色的錦繡海洋,龜山島就這麼昂揚地守護。
大人呢,顧著網魚苗(虱目魚),卻將不要的小魚丟棄在沙灘上,任其活蹦亂跳輝映著銀白
身軀受著炙陽蒸曬,他總趁著他們再次下海撈捕時,心急如焚衝過去一尾尾的撿拾,
置於半閤的雙掌中,小心翼翼捧著快步衝向細浪輕歌如河的海,
欣悅的看著牠們重回自己的家,且一路尾隨著像是護航的使者,一併載入海的冰心。
他如似這沙地上的王,堆砌著一座座用漂流木、貝殼裝飾的城堡,
悠閒的仰躺在堡內的窪池。而淺坪上的蟹貝,只要動點手腳花點功夫,
便可捕取一些帶回煮碗鮮美清湯,就是御膳。
而城堡,在夕陽西下潮漲時,終也隨著一波波潮湧,漸夷平如鏡,
映著滿天紅霞滿地清風。
浪依如千古不變的纏綿著沙灘。
秋風起兮鳶非揚,菅芒吐白浪飄寒。
沙埔上又成了孩子們放風箏的樂園;纏著父兄友伴,總要把風箏放高到渺渺幽茫處,
像高處不勝寒的孤鳥。有時心血來潮還會透過繫繩圈個飾物,讓它隨風扶搖直上,
好像是要捎個訊息給天知道,或者僅是要告知高遠處的風箏,它並不孤單。
而蕭颯的秋風,亂擺的秋浪,有時會將過港的海埔,
沖激起南北橫亙一兩百公尺長「懸崖」,沙地與浪抵處之落差,甚至高過大人。
孩子們又愛又驚如履深淵薄冰般腳踏著邊緣處,要是沙一癱軟,整個身子就滑下去,
似墜谷之驚奇刺激,總讓那條長的懸崖,處處有著如被巨人踩崩的缺口。
秋寒冬冷,小小肚子最易空乏,總饞的絞盡腦汁鬼頭鬼腦的覓食。
家裡頭偷夾帶著幾粒蕃薯幾瓣花生一盒火柴,就可將沙灘當做灶腳。
挖個洞,底層鋪上隨地揀取的漂流木,放入好料的,起火柴燒,將沙埋蓋,
就等著大快朵頤。
那火氣燻的紅通通的小臉蛋,燙手的蕃薯左右遞換、唇間吹氣,一面剝皮一面如餓鬼投
胎般的啃食,流著鼻涕烏著臉,像是流浪天涯的小丐童,是那麼輕易的滿足與快樂。
那個男孩不頑皮?他那不懂世事的好動,總讓那些灰色草原沙灘之行者-
「沙馬仔」聞風喪膽。突出的瞳眼雷達般機伶的偵測,稍有風吹草動,
便迅如閃電躲入那深不可測彎曲的沙洞內,哪能抓得?
是經驗相傳的技法,記不起是父親或兄長的傳承;用乾的灰白的沙,
一捧捧的注入洞內,等填滿後順著灰白色的沙徑往下挖(下層是因濕變黑的沙),
就可手到擒來抓到窩在底層的蟹(沙馬仔),再放牠走,看牠鼓動長足逃亡於海,
一陣浪起,便可藏匿無蹤,孩子調皮起來有時就像惡魔。
冬夜蜿蜒的海岸線,是大人另一個與風浪博生死的戰場。
那鰻魚苗如白金般的誘引著漁人們用船隻、用定置網(罟仔位)、用手拖網撈捕,
矗立在沙埔上寮仔(帳篷),也像沙馬的窩洞般,通宵達旦護衛著水裡來風裡去的戰士,
給他們如被的覆蓋,也將整個海灘燃起看似如點點繁星般的浪漫,雖然每個冬季,
都會因此而奪去幾個漁人之命,但他們也明瞭、豁然,哪個戰場不死人的?
而孩子也充滿期待,在冷的打顫的夜,跟隨著大人的尾後,在他們網起揀過的海草雜物
堆中,奢盼著能幸運的拾到一尾鰻魚苗,一尾十幾元喔(101年一尾是170元左右),
而那時孩子拿五毛錢,可以買兩張牌抽王子麵耶。孩子總幻想著,
有朝一日能撿到一尾,一尾就好,他就可以買好多包的王子麵,
而不需用抽的冒那麼大的風險,還提心吊膽緊張兮兮的(因為要抽到一包也不容易);
可追憶中他可是一尾也從沒撿到過。
過港,在他兒時,像個封閉的桃花源。
龜山島前的海與沙灘,如似他在母體中的子宮與羊水。
在海裡游的他,才不會有在路上的難行;雖然在鬆軟的沙地上,
他跑的並不比童伴們慢,更何況在往後,渡過跨上沙坪的他,
蛟龍入海般游的令大人們瞠目結舌另眼相看,而他從來就一直就覺得,他就是---海子。
102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