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帕維爾
載著三名士官生的馬車駛過皇宮街時,一陣陣鵝毛大雪漫天飛舞,籠罩沙皇村的天空。那場雪下得突如其來,就像所有喻示故事主角即將遭逢巨變的異象,普希金會借由暴風雪讓少女與心上人擦身而過,托爾斯泰則會讓一對主僕面臨一決生死的困境1,所幸三名年輕人的胸膛裡都有足以抵禦隆冬的熱血。
帕維爾・伊里奇注視著窗外的雪色,只見雪花紛紛揚揚地旋轉,夾帶著他的兩名同學喋喋不休的爭論。
「舒拉,你想想──倘若普希金沒有死於決鬥該有多好?他還會寫出多少偉大的作品?」沃洛加2再度宣告他的論點,延續在普希金博物館時未完的話題。「我認為他死得其時。」舒拉3的回覆分外冷漠,不比落在黑髮間的雪花溫暖多少,「浪漫時代的人都傻得以為決鬥是榮譽之舉,幸好那個時代過去了。」
車伕適時地打斷他們的談話。「先生們,基塔耶夫之家到了。」
軍校生們付了錢、跳下馬車,大步邁向被大雪掩蓋了半邊綠色屋簷的鵝黃色建築。古典的造型和配色讓帕維爾聯想到樺樹莊園。奧黛塔一定會喜歡這棟房子,像她喜歡普希金一樣,他突兀地想到,又立刻把有關聖彼得堡的事都暫時拋下。
沃洛加迫不急待地走在前頭,想帶領他們造訪偉大詩人創造出《薩爾坦沙皇》的地方,正如他這一整天下來,熱情地帶領他們逛遍這座充滿普希金足跡的城市。可在踏至大門前時,他們才發現一張貼在欄杆上的公告:基塔耶夫之家於近期休館,請改日再來。
「什麼?」沃洛加發出吃驚的叫喊。「我們都特地過來了耶!」
舒拉連眉毛也沒有抬一下,「太棒了,巴爾蘇科夫,你住在沙皇村一輩子,卻沒注意過基塔耶夫之家會休館。」他語中的諷刺毫不掩飾。
「我從沒聽說過基塔耶夫之家會休館啊。伊凡諾娃女士向來歡迎客人,它總是開著的!」
帕維爾仔細研讀公告下方的細小文字,並朗讀出聲:「管理人目前不在沙皇村,要等到假期結束後才會開放參觀。」他暗感可惜,但畢盡拜訪也不急於一時,於是回頭望向同儕,積雪連帶從肩膀崩落。「要回去火車站嗎?」
舒拉不吭聲,大雪持續在他的帽沿上堆出白色山丘。沃洛加則興致勃勃地提出意見:「我家就在幾呎外,你們難得都來了,多待幾天,參觀完再走吧?」
「不好吧,現在是聖誕假期,怎麼好意思打擾你們家人。」帕維爾立刻回絕。他本就不想在佳節團聚時打擾任何人的家,才離開聖彼得堡的。然而沃洛加心意已定。
「沒關係,我的家人才不會在意,嗯,只要我哥哥們還沒回來就好。況且天氣這麼糟,站在這會被凍成雪人的。」沃洛加堅持道,提起行囊回到街邊。「走,我來帶路。舒拉,要來嗎?」
「我沒差。」舒拉聳聳肩膀,邁開腳步,久站留下的足跡一下子就被新降的雪給填滿了。見帕維爾仍沒有跟上,他提醒著,「帕沙,一起來吧,雪看起來是不會停了。」
帕維爾滿心複雜,苦笑著步入大雪裡。
「歡迎、歡迎。」
巴爾蘇科夫家豈止毫不在意不速之客的打擾,更是奉上了熱烈歡迎。男主人呵呵笑著招待他們共進晚餐,女主人也同樣盛情慰留他們多待上幾天。帕維爾幾度想拒絕,但都被主人家藉著上菜的空檔聯手駁回(「親愛的,你根本沒有碰過你的牛肝菌湯。」巴爾蘇科娃夫人憐愛地說),而他唯一有機會拉攏的盟友舒拉似乎也早已另投陣營。
「亞歷山大,你不用回家嗎?」帕維爾低聲詢問。
「我家人都去了南方,不如就待在這。」舒拉輕啜了口紅酒,又品嚐了盤裡的菜餚,像寒鴉在凜冬中發現一塊上好的牛肉那般享用著。
晚餐結束後的起居室也熱鬧非凡。沃洛加的三名兄長們早在前幾日便回到沙皇村,且個個攜家帶眷。年長的巴爾蘇科夫們不論長相或體格都非常肖似,性情亦是如出一徹的豪爽,活像在同一天的破曉、黃昏和午夜誕生的三胞胎。4別說是沃洛加,連帕維爾都不禁覺得自己站在他們面前只像個孩子。
「士官生啊,天不怕、地不怕,真是美好的時光。」其中一個現任中尉的兄長感慨著,他也同樣畢業於他們正在就讀的騎兵學校。「你們今年還會舉辦戲劇演出嗎?」
「當然,」沃洛加回答,「只是還不知道試鏡結果如何,教授遲遲不肯公布。」
「你們打算演什麼?」
「《上尉的女兒》,從普希金的小說改編,我們自己寫的劇本。」
「小弟,你該不會想要演主角彼得吧?」中尉朗聲大笑。
「有何不可?」
中尉於是轉頭詢問。「他的演技如何?我只記得他小時候總是演棵樹而已。」
「以最節制的方式來說,有待加強,但可以演一棵有台詞的樹了。」舒拉客氣地評論,引來中尉又發出一長串豪邁的笑聲──聽起來和房間另一頭,正被孫兒們抓著鬍子玩的老巴爾蘇科夫一模一樣。
「親愛的,你們在聊什麼?」中尉夫人一派雍容地走來,挽住丈夫的手臂。中尉如實回答,她便嫣然一笑,「戲劇?真是太好了,不知道這幾位學員們願不願意在聖誕節演出?」
帕維爾的心臟差點漏拍,「夫人,我們的演技不足為道,就不獻醜了。」
舒拉也警戒地轉過頭來,勉強的笑容僵在臉上。「是的,夫人,如果這場兒戲壞了您們度過佳節的興致,反倒成我們的罪過了。」
中尉夫婦似乎理解了他們的為難,露出可惜的神情,然而他們卻漏算了同伴的背刺。
「當然好,這可是證明我的演技的機會!」沃洛加大力一拍兩名同學的肩頭,忽視他們的萬般窘困。「給我們幾天練習,順帶把小舞台室借給我們用吧。」
「那我立刻去告訴其他人這個好消息。」中尉滿意地點點頭,帶著妻子一同離開,留下士官生們與即將爆發的內戰。
舒拉迫不及待地開口:「天啊,巴爾蘇科夫,看看你做的好事。」
「就當作陪我練習嘛。」沃洛加滿懷雀躍,絲毫沒有被對方的冷嘲熱諷打擊到。「還有接受款待的回報?難道你不喜歡我們家大廚的手藝?」
舒拉雙手抱胸,陷入沉思,代表他快被說服了。於是沃洛加趕緊追問:「帕沙,你呢?」
「我原本想明天就走的。」帕維爾艱難地坦承,即便回到聖彼得堡也非完全自願。
「別這樣,你不是說聖誕假節很閒嗎?等會再寫信通知家人就好。」沃洛加又補充:「我爸媽會千方百計想挽留你下來的。他們最熱衷於招待我們幾個兄弟的朋友了。你忍心讓這對可愛的夫妻失望嗎?」
但我也不想打擾你可愛的家庭。帕維爾心想。他只盼望朋友的父母不要那麼熱情好客。
見帕維爾默不作聲,沃洛加於是祭出最後一道懇求。「幫個忙,我很希望到時候能在瑪夏・剛察洛娃面前表現一下。」說著這話時,他臉紅了。「等公演名單出來,我們沒剩多少時間能練習了。」
帕維爾和舒拉交換過目光,算是達成共識。「如果你能說服你父母,那就試試看吧。」帕維爾回道。
幸或不幸地,事態如沃洛加所願發展了。得知士官生們願意提供戲劇作為娛樂後,巴爾蘇科夫夫妻可開心壞了,表示樂於提供任何他們需要的協助。巴爾蘇科夫家的姪兒們更是興高采烈地繞著他們轉。
「沃瓦叔叔5、沃瓦叔叔,我也要演戲!」年紀最大的女孩(雖然也才年僅七歲)纏著沃洛加喊道。
「那妳來當我們的瑪夏小姐6吧!」沃洛加把女孩高舉到半空中,同她一起歡呼,其他孩子們也想獲得一個角色,爭相攀到沃洛加身上。
他們的興奮模樣讓帕維爾想起弟弟與妹妹般的女孩也曾著迷於戲劇,並熱衷於結合他們喜愛的傳說故事,以至於觀賞維謝洛夫家的聖誕演出成為兩家過去四年來的例行公事。雖然這個迷你劇團的常駐成員只有弟弟和奧黛塔兩人而已,不過僅有的觀眾們也十分捧場,並善心地諒解他們偶爾的忘詞或天馬行空的改編。
倘若延續傳統,兩個孩子原想改編《薩爾坦皇帝》為今年收尾,無奈被米倫娜阿姨提議舉辦的命名日宴會給打斷了⋯⋯
帕維爾趕緊打住回想。他悄悄退離起居室,踏入僅有燭火照明的走廊,遠離那過份慷慨而溫暖的家族,回到客房,寫下要給舅舅和弟弟的信。
註1:前者指普希金的《別爾金故事集》裡的其中一篇〈暴風雪〉,後者則是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主與僕〉。
註2:舒拉(Шура)是亞歷山大的小名。
註3:沃洛加(Володя)是弗拉基米爾的小名。
註4:帕維爾對巴爾蘇科夫兄弟的形容引用了阿法納西耶夫搜集的一則童話故事〈破曉、黃昏和午夜〉(Зорька,Вечорка и Полуночка),講述在同一天的破曉、黃昏、午夜時分出生的三胞胎,前去營救被攎走的三名公主的故事。
註5:沃瓦(Вова)是沃洛加的愛稱。
註6:指《上尉的女兒》的女主角瑪麗亞・米羅諾娃(小名瑪夏(Masha),是男主角彼得的戀人。為與前一章出現過的瑪莎(Martha)做區別,採譯成瑪夏。
普希金在學生時代就讀於沙皇村的中學,沙皇村處處可見他的痕跡。基塔耶夫之家是他寫下《薩爾坦皇帝》和《奧涅金》最後幾個小節的住所。在1910年,基塔耶夫之家立下一塊有關普希金的紀念碑,並在1958年轉為普希金的紀念博物館。

基塔耶夫之家如今的模樣。
作者閒談:
補充一下關於士官生(юнкер / Yunker)與一般軍校學員(кадет / Cadet)的差異。Cadet和Yunker雖然都可以翻譯成「軍校生」或「學員」,但細究起來,兩者間的差距大概是國中生和高中生的落差。我在《1917》中會以軍校生和學生交替使用。
學員軍團/少年團(Cadet Corps)的學生年齡是八歲到十五歲,畢業即可從軍,不過是從低階士兵做起,招生對象往往是貴族子弟,有許多少年團創立之初,便是以收容和教育貴族遺孤為目的。
兩年制或三年制的士官學校(Yunker)則不同,是為了培育未來的高階軍官而設立,不需要就讀過學員軍團,也可以參與考試入學。學生的年齡段從十六歲到三十歲皆有,接受各個階級入校。
另外,Yunker一詞來自於德國的容克地主(Junker),原意是指家有田產、以傳統土地經營為生的鄉下貴族小少爺,而這些田僑仔從軍參政之後,容克就成為了稱呼他們的輕蔑綽號。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就是一名容克貴族。在帝俄晚期的俄羅斯,Yunker則指稱所有就讀高級士官學校的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