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八秒的火焰
夜色像一塊吸飽情緒的布,悶沉而無風。
沈郁晴將車開進那條早已被時間遺忘的農田路,路旁的標示牌上模糊寫著「白亭鄉 乙十一路」。兩側是荒草與乾裂的田埂,沒有燈,只有偶爾的青蛙叫聲點綴靜默。
引擎聲一停,世界就像整張底片瞬間曝光過度,白得刺眼,也靜得異常。她把車停妥,熄火,關燈,把鑰匙拔下握進掌心。
今天是她接到那通電話的第三天。
不是陌生號碼,但對方一句話也沒說,只播放了一段錄音。
錄音裡,是她姐姐的聲音,斷斷續續唸著一個地址——白亭鄉某條從未在導航系統顯示過的路。那串座標,正是她現在站著的地方。
從聽見那段錄音到現在,她只花了三天,就決定結束一切。
後車廂內的塑膠桶在路上已經晃動多次,汽油味早已滲透整輛車,黏稠而熱烈,像無聲的邀請。她沒有哭,也沒有猶豫。
那是最令她驚訝的事。
她戴著手套——唯一一個她考慮到「別留指紋」的細節。但更多的準備,是她自己也不確定是為誰做的。
副駕駛座上放著三樣東西:
她童年時最常帶著的織布娃娃、一張發黃的合照、還有那封退回來的信。
那封信的收件人欄上,寫著一個四年前已從戶政系統上被註記「行蹤不明」的名字:
沈若甄。
她的姐姐。
這台車曾經載著她們姐妹,在青春期那些不願被家人看見的夜晚裡,繞著月丘山環道一圈又一圈。姐姐總會開窗抽煙,放蔡健雅的〈陌生人〉,說世界太大,她永遠不想留下來。
如今她留下了,車也留下了,但姐姐沒了。
郁晴彎下身,將汽油傾倒在駕駛座與後座之間,每個角落都灑得乾淨俐落。那裡曾是姐姐拍打椅背大喊「快轉彎!」的地方,也曾是她們哭著抱住彼此不想回家的位置。
她沒有寫遺書,也沒有傳訊息給任何人。
她覺得訊息不是為了讓人知道,而是為了讓人猜。
而這場火,就是她留下的猜謎盒。
那封信被她夾在手煞車旁邊,沒打開。
她想讓別人發現它,想讓真相不是只有她知道。
郁晴後退三步,從口袋裡拿出打火機。舊式滑輪式,點了三次才成功。火光在夜色裡抖了一下,她卻沒有抖。
她把火苗靠近那條早已被汽油浸透的毛巾條。
毛巾條的一端拖進車內,如同一條未剪斷的臍帶,潮濕而充滿氣味。
火苗舔上布邊的瞬間,火就延伸了出去——比她想像的還快,像是被召喚似的,一路奔向車門底下。
她在心裡默數,「一、二、三……」
第六秒時,她在車窗裡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嚇了一跳,不是因為那張臉,而是那張臉裡竟有種陌生的鎮靜。
火焰還在車內某處悶燒,像是在吸氣,等待那個決定性的一瞬。
第八秒,一聲低鳴隨之爆開,火柱從駕駛座衝出,車體像被掏空般猛烈晃動。烈焰如約而至,將整台車吞沒在紅橙色的怒吼裡。
她沒有跑,也沒有回頭,只是往反方向的田野走去,像進入另一個世界。
遠處的某戶農舍陽台上,有監視器燈光閃了一下。
她不知道那台監視器是不是開著,也不知道鏡頭裡能不能看清她的臉。
但她希望有東西,哪怕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像,能告訴這個世界——
她曾經來過,做過這件事。
為了結束。
十五公里外的「白亭鄉消防分隊」在晚上10點29分接獲通報:
「乙十一路與月湖路口,有輛休旅車起火。」
二十四分鐘後,火勢撲滅。
車內無人,無屍體。駕駛失蹤,亦無任何身份資訊留存。
當晚的地方新聞這樣寫道:
【白亭驚現火燒車 駕駛不見蹤影】
警方尚未掌握相關線索,呼籲民眾協助提供資訊。
但沒有人知道,那團火,其實是某個女孩點亮自己過去人生的墓誌銘。
不是謀殺,也不是意外,而是她親手結束了一段未竟的命運。
她在夜裡消失,像被這世界允許了不告而別。
但火,燒不掉真相,只燒掉她不想再承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