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器雲華｜不是選擇，只是錯過。
《一器雲華05‧初見‧郁芽》
包廂的門輕輕關上，木頭與紙拉門隔絕了外頭的喧囂。章郁芽走進來時，沒急著張望，只先將傘放在入口旁的傘架上，再撫平裙擺，在那張茶館特有的矮座上坐下。
她的動作不快，但很穩，一點也不慌亂。
她從容地坐著，脊背挺直，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像是什麼大場面都見過，也從來沒把任何一場會面當成命運審判。
目光這才抬起，落在對面那位男子身上。
第一眼，是有些失望的。
照片上的他看起來更「正派」一些，那種稍嫌嚴肅的氣質，帶著一種沉悶的穩重——穩到讓人聯想到自己公司那位永遠板著臉的部門主管。
但是見到實際見到面後，他的溫文儒雅更重了一點，一板一眼少了點。
她不由得在心裡小小地皺了皺眉。
不是討厭，只是……落差。
她原本以為對面坐著的，會是一個讓她提防也提氣的對手——那種語氣不明、措辭帶刺、氣場對等，甚至能讓她暗暗提招的類型。
可見到面後，發現他語調溫和，動作得體，沒什麼攻擊性，甚至連眼神都像一池靜水。
這讓她有種還沒真正出手，就發現對面根本不是「戰鬥型」的挫敗感。
結果對面那位林雲華，在她坐定後也跟著落坐，開口的第一句話是：
「下雨了，真不好意思，讓妳這樣撐傘過來。」
語氣平、溫，竟然帶一點歉意。
好像這場雨是他約壞的，好像她這點小狼狽，是他該負責的。
她怔了一下，不是被撩，而是心頭某個準備好的架勢被打歪了。
他又說了一句：
「這邊地板有點滑，還好嗎？鞋子沒進水吧？」
他的話，不黏、不多，但準。
不是在噓寒問暖，而是在表現一種「我把你當正常人對待」的細膩感。
他沒有「哇妳好美」的讚美、沒有「辛苦了」的彆腳感性，只有這種溫溫的關照，像是老朋友久別重逢，泡了壺熟悉的茶說：
「來了啊？好久不見。」
章郁芽心裡一個哽。
不是被感動，是氣得難受。
她練了一整週的防守和反擊，在這種氛圍下根本用不上。
她不是來被照顧的。她是來比劍的。
結果對面像是在打太極，借力打力，把她的怒氣當空氣拂了過去。
桌上的茶開始散香，兩個人沒說話。
她忽然有點恍惚。
這一刻不像相親。
不像她打理自己半週的模樣，是為了坐在這個位置跟對方「討價還價」。
這一刻更像是——
她曾經在哪裡遇過他，曾經也這樣坐過，只是過了很久，現在才重新續上。
她心裡某個聲音緩緩冒出：
「這是怎麼回事？」
「我幹嘛來的？」
雨聲在窗外輕響，茶香在桌間翻滾，氣氛原本是平靜的——
但章郁芽第一個開口的問題，卻像是錯頻的廣播信號。
她看著眼前的男人，皮膚比照片略白，眼神沒照片那麼僵，整體來說……比想像中「鬆」了一點，但也因此——失控了她準備好的所有進攻節奏。
所以她開口時，是笑著說的，但接下去就完全笑不出來了：
「我三十一歲，你三十二歲…」
章郁芽說出人生當中最不該說出口的一句話「我們還能生嗎？」
她說完就想往自己嘴裡塞整盒糕點。
空氣一秒變真空，茶香像是瞬間凝結。
林雲華抬頭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像是愣了一秒，好吧，和照片更不相像了。
看起來不是假裝震驚，而是那種「妳真的這樣開場？」的傻眼。
「章小姐很幽默……也很直接。」
他眼神動了動，接著低頭喝了一口茶。
她不知道時間經過多久，感覺猿猴都進化成太空人了。但其實，也就他喝了一口茶的時間。
林雲華放下杯子，又說了一句：
「最重要的是……很年輕健康……漂亮。」
「我也有在登山和打高爾夫球，應該身體上沒有什麼大問題。」
她本該就此安靜，讓話題掠過，可是嘴巴比她腦子快一步。
「很好吃……你的甜點……」
她話一出口就知道完了。
他才剛幫她把地雷輕輕埋回土裡，她卻又伸手把炸彈挖了出來。
這時候她心裡已經有一整排劇場在走馬燈。
「好了，完了。」
「爸媽對不起，飛輪對不起，瑜伽墊對不起，奶茶蛋糕布丁……等等我，我馬上回來……」
她正要繼續掉入自嘲深淵，林雲華忽然抬眼，語氣仍是溫和的，但明顯比剛剛多了幾分人味：
「妳能夠喜歡的話，真是太好了。」
他頓了一下，笑了一下，像是也有點不小心被她的亂拳打到節奏。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再送妳一次。」
「我也滿喜歡這家的茶點……而且雙數比較划算一點，正好妳一盒，我……正好我們各拿一盒。」
雨停了，空氣還潮著，茶館外頭木門開著，風穿過來帶著淡淡的泥土味。
章郁芽站在門邊，手上提著一盒茶點——
不是上次婚介所轉交的那種，是豪華版本，包裝更講究、繩結更細緻，還貼了當季限定的紅色蠟章。
她看了一眼那盒禮盒，很想把它丟進垃圾桶裡，又更想偷偷撕開來在地鐵上先吃一塊。
林雲華送她到門口，客氣地說了一句什麼，她其實沒聽太清楚，只隨口回了句「我自己搭車方便，不用送了。」語氣很自然，表情也很鎮定。
她轉身走下階梯，感覺自己腳下每一步都踩在一個「妳剛剛真的這樣說？」的迴音上。
整場見面結束，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用到準備好的那些問題、話術、表情——
她像個訓練了三個月的拳擊手，上場前頭戴得緊、鞋綁得牢，
結果一鈴聲響起，她自己先把頭盔拳套脫了，還四腳朝天地趴在地上，請對方賞她一腳。
最糟的是——對方沒踹她。
對方還把她慢慢扶起來，拍了拍塵土，倒了杯茶，送了一盒點心給她。
現在那盒點心正乖乖提在她手上。
她站在路邊看著那盒點心，忍不住小聲說了一句：
「……至少茶點很好吃。」
聲音不大，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安慰，也像是說給對方聽的道歉——雖然對方早就聽不到了。
她突然想起敏姐當初給她看的資料，林雲華那頁檔案──年收、國籍、三環房產、海外資產、工作崗位，條件整整齊齊地鋪開來，
當時她心裡只想著：這種人應該挑不到女友吧？不是太無趣，就是太挑。
現在她輕輕歎了口氣。
「……算了。說起來……他人真的滿不錯的……也很聰明……也很善良……」
她低頭看著手上的茶點禮盒，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該不會真的是戀綜吧？」
她邊走邊搖頭，雨停後的陽光從樹縫裡透下來，把她那條有點皺的裙擺照得發亮。
這一場見面她輸得一敗塗地，但輸得還挺有味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