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陸全生吧?嗯,果然。啊,沒什麼啦,因為覺得你的名字滿特別的,所以就記起來了……哈哈哈,我的名字這麼平凡,不記得也很正常啦!』
『全生,要一起去打球嗎?閒著也是閒著……沒關係,我們大部分人平常也沒怎麼在打……而且你的運動神經明明就很不錯啊!來吧!』
『……你們最近好像挺常交流的,對吧?沒有,她只說有點不方便說的事……哈哈,我不會逼問她啦!再怎麼說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祕密啊,就算你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嗯,總之,沒什麼啦。』
『關於你的事情……好吧,對,我承認。她都告訴我了。我……我要再想一下,我們到底還適不適合做朋友……』
『……我們就此告別吧,全生。就當作我們從來不是朋友。』
過去的回音如老舊電視的雜訊在耳邊沙沙作響。陸全生加快腳步,想把這些不堪的回憶甩在身後。水泥地在夕陽斜照下像是血紅的沙場,規律冰冷地運作著的車輛是無情碾過所有念想的坦克。
他在一個灰暗的工地旁停下,深深吐出一口氣。愚蠢。他對自己說。明明早就認清事實了,早就認清「朋友」這種存在不再會出現在他的人生當中,為什麼又想跨越那條界線?維持這個距離就好,維持現在的距離就好。這個不會得到任何東西,也不會失去任何東西的距離。
他所就讀的格致高中附近就是有著夜市商圈和商業大樓群的鬧區,另一個方向則有交通流量龐大的重陽橋,底下的大通河河堤是著名的休閒、玩樂、烤肉與約會勝地。但過了橋,轉往右手邊一條不起眼的小路走上十五分鐘左右,就會來到一處屋舍平矮、稻田廣佈、人影稀疏、充滿鄉野氣息的地方,也是他的出生與成長之地。這附近的住民大多是過著簡樸生活的老年人,少數幾個家庭也有像他們這樣失去父母的未成年學生。
沉鬱的氣息如同鞋底的鉛塊拖慢他的腳步,半邊的天空漸漸由橙紅轉為靛紫。還未進入住宅區,在稻田路上的盡頭就有個雙手叉腰的身影在等著他。嘉燕噘著嘴唇,身上的制服還沒換下,單側馬尾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深棕色的髮絲透出幾許未沉的餘暉。
「哥哥!你怎麼這麼慢啊!你該不會忘記今天是奶奶的生日了吧!」
無人的稻田與城市鬧區不同,嘉燕中氣十足的嗓音輕易飛越超過二十公尺的距離。
他緩步跺到她的面前,才用他一如往常的音量回答。「反正她每次都說不用特地慶祝,送禮物也會叫我退回去。」
「那至少也要早點回家吃飯啊!來,快點快點——」
他任由嘉燕抱住自己的手臂,使力將他拖往家的方向。妹妹一如往常的活力讓他不自覺地放鬆下來,田間清新的空氣令人心曠神怡,宛如回到了熟悉的安穩桃花源。
「追光沒有跟妳一起來?」
「牠又去找上次那隻黑色的狗狗了。連牠也進入青春期了啊!人家也好想談戀愛。」
「別想,男高中生都是混蛋。」
「哥哥你不也是男高中生?」
與家人談話讓他得以忘卻學校的事,脫下制服就像脫去一層偽裝的外殼,在他們狹窄破舊的鐵皮屋裡,他反而能夠自然地露出笑容。
高中生活只不過是牢籠罷了。
「全生,回來啦。來,來吃飯了。」
只不過是個不得不忍耐三年的牢籠罷了。
「嘉燕,記得先洗手。」
只要再撐過最後的一年就行了。
「上次忘記洗手的是哥哥耶!我才不會忘記呢!」
所以他需要的,一直都只有家人,僅此而已。
「去學校有沒有交到朋友啊?」
——他的心彷彿被細小的針刺貫穿,拿著筷子的右手劇烈一抖,原本夾起的青菜又落回盤中。幸虧,提問的奶奶瞇起慈祥的雙眼,直盯著嘉燕,嘉燕也正興奮地準備向奶奶分享,無人發現他的異狀。
「奶奶我跟妳說哦!昨天我說的那個很漂亮、很有氣質的同學,她今天有來跟我說話欸!然後她還介紹另外兩個人給我認識,一個是……」
他默默吃著飯,一邊替高中新生活進展順利的妹妹開心,一邊酸苦地咀嚼自己胸中那份罪惡感。他說了謊,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他說他有朋友。然而,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而且他知道,他不會再次迎向那樣的未來。
屋外傳來兩聲高亢有力的吠叫,嘉燕停下敘述,喊著「追光回來了!」就從座位彈起,衝出家門。他向奶奶說要去拿追光的飼料,便也離開座位。
追光奶油色的毛皮在月光黯淡的屋外成了駝色,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緊緊盯著他往鐵盆中倒下飼料的動作,接著就毫不在乎嘉燕撫摸搓揉的動作,自顧自地吃起飯來。
「牠現在吃好多喔。」
「嗯,畢竟長大了。」
兩人蹲在屋前空地,看著這位陪同他們一路成長的好夥伴。若要說誰是他最好的朋友,那就是追光了,只要有追光在就夠了。他也伸手摸了摸追光蓬鬆柔軟的毛,唇角放鬆地微微揚起。
——然而,本來寧靜的一刻被口袋中的震動打斷。那支手機如炸彈似地猛力作響,彷彿在提醒他這樣安穩的幸福不是他能擁有的。他迅速起身,走離嘉燕好一段距離,才接起電話。
「幹嘛?」
『有工作,阿陸,現在馬上出來。』
「我在吃飯。」
『安啦,出來也有得吃。這次只是要帶帶新人而已,記得暑假的時候我們收了幾個國中生吧?就是其中一個小鬼啦。』
「忘了。」
『你知道你講話很像機器人嗎?你一定不知道。喂,該不會把你拆開來的話,會得到機油跟齒輪?你平常都吃螺絲釘吧?』
電話另一頭的男子,說話怪腔怪調又囉嗦詭異,他強忍掛電話的衝動,沉聲問:「幾點,在哪?」
『東和街,現在。哎呦喂,學你講話真累。總之,五分鐘之內到啊!我知道你走路很快。』
對方率先結束通話。他像是想把手機折斷似地握緊右手,雙眼望向住宅區外一望無際的水田,與彷彿能隔開塵世與此地的純淨大道。
「哥哥,你要去哪裡?今天也有打工嗎?」
他真希望嘉燕的聲音能拉回他那不情願的腳步,但他沒有停歇,甚至沒有回頭,因為他總無法在家人面前隱藏起每次說謊時的那份愧疚。
「……跟奶奶說我晚點回來。」
他不等她回答,不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什麼、又要往哪逃去,只是低著頭,背著月色衝進那等待吞噬他的黑暗之中。
東和街是眾多縱橫交錯在大道中的小巷之一,住家與小吃店交相出現。在他們慣於聚集的一處陰暗巷口,水泥圍牆邊有兩個人影正靜靜站著。身材高瘦、留著五彩沖天的誇張髮型、穿著緊身牛仔長褲與夾克背心、露出過於纖瘦的軀體的,是剛才與他講電話的男子藥頭。藥頭的年紀在二十出頭,高中肄業,平時怪異的舉止與言語總像是嗑了藥一樣,但倒是沒有如他的綽號一般做著毒品運輸或交易的行為——雖然也有可能只是沒有聽說罷了。
另一人身形健壯,留著俐落的短髮,不知該說高調或是低調地穿著格致高中的制服,原本正低頭按著手機,察覺到他的接近後抬起頭,狀似親暱地叫:「陸大哥!」
他沒理會那人,逕自轉向藥頭,尋求解釋。
「他是新來的小子,」藥頭扔掉原本捏在手中的香菸,沒有踩熄。「今天先帶他跑個最簡單的工作熟悉熟悉。沒事,不用露出那種表情,總之先去吃飯唄,快餓死了。」
「為什麼找我?」
「還為什麼咧,沒看到這小子跟你同校?」藥頭露齒一笑,這個表情讓他看起來很像是繪本故事中陰險狡猾的柴郡貓。「你是學長,要好好照顧他啊。」
他閃身避開藥頭往他肩膀伸來的手,轉向那個高中生,看見他制服上繡著的名字是「謝御銘」。謝御銘的雙眼清亮有神,但其中又藏著一股狡黠的氣息,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話術高超的保險推銷員。他不懂這個人為什麼會混入這種地方。
或許,就和當初的自己一樣。
「陸大哥,你是三年級的?」
當藥頭在前方帶路時,謝御銘就在他身邊打轉,以整個人幾乎就要貼上來的程度緊緊糾纏。
「幹嘛那樣叫我?」
「因為陸大哥很帥啊。那你是哪班的?一班嗎?」
「你之前見過我?」
「暑假我第一次去基地的時候陸大哥也在啊。在學校的時候我可以去找你嗎?」
謝御銘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問題讓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幸好這時藥頭帶著他們走進一家麵店,於是他從櫃檯抽起菜單,塞到謝御銘手中讓他閉嘴。
「閃開閃開,老子要坐這裡!」
藥頭在店內正中央高吼,對著客人與店員指手畫腳。陸全生發揮他的職責,也就是站在原地,冷漠地瞪視所有意圖違抗他們的人。謝御銘在這個時候走上前,把半坐半站、不知如何是好的客人身下的椅子直接抽走。
「謝啦。嘿!陸大哥,還有那個哪位前輩,過來坐這兒吧。」
或許謝御銘天生就適合做這行,他看著他幾乎毫無惡意的笑臉心想。
「看屁啊?啊?還不快滾!很想看老子動手是不是?」
不出幾秒,其餘的客人全因藥頭的威嚇而離開店鋪。陸全生在離謝御銘最遠的位置坐下,戴起黑色外套的兜帽。
「陸大哥要吃啥?」
「不用。」
「是喔。那我要吃什麼咧……總之就先點一碗大碗的陽春麵,然後小菜的話……嗯,肝連肉好像不錯,可是六十元會不會太貴啊——」
「貴個屁,你以為我們吃飯還要付錢啊?」藥頭一把搶過謝御銘手上的菜單,胡亂畫記了一堆品項。「喂,阿陸,你教教這小子基本規矩,老子去討債。小子可要看清楚了啊。」
藥頭大搖大擺地往櫃檯走去,在瑟瑟發抖的老闆娘面前「砰」一聲地拍下菜單。
這家店鋪的老闆欠他們錢,就和這條街的大多數店家一樣。不過,大部分人所欠的錢並不是借款,而是所謂的保護費。
「知道吧?最近西邊的那群小子很猖狂啊,要是沒了老子我們的保護,你們以後還開什麼店啊?啊?妳以為你們到現在還能好好做生意是托誰的福?」
他早聽慣了藥頭用來恐嚇店家的千篇一律的話語,在此刻更覺得厭煩與反胃。他開始說明他們一貫的辦事方式,好蓋過藥頭的聲音,謝御銘睜著閃亮的雙眼安靜地聽著,不時連連點頭。
這個工作簡單來說,就是向這條街的店家收取保護費,若店家不配合,則天天來鬧事佔位,使得其他客人不敢入店或無法入店。而若店家配合,他們則會輪流捧場,時不時還會介紹親朋好友到店消費。當然,像他們這種人的親朋好友,也只會是同樣性質的另一群人罷了。
在重陽橋以東的地方,是幫派橫行的世界。在幾年前的一場明爭暗鬥後,東邊地帶就完全成為了他們老大底下的統一勢力。幫派的規模越龐大,向社會各層面伸出的枝枒就越廣,漸漸成為連警察都無法輕易剷除的局面。因此,他們幫派裡的年輕人可能偶有幾個會被抓去訓誡、坐牢,但只要幫派整體仍在,就無法抹去這從根腐爛的黑暗風氣。
東和街就是壟罩在這樣的空氣之下的處所之一。
他一向長話短說,簡單地解釋關於這個工作的內容以及他們常用的恐嚇台詞之後就結束了,而囉嗦的藥頭仍在櫃檯嚇唬著手無寸鐵的柔弱婦人。他沉默地盯著餐具筒裡米色的竹筷,不禁想到追光身上溫暖的奶油色。
謝御銘探出上身從隔壁桌拿來報紙,同時突然說:「如果陸大哥有什麼事要找我的話,我是一年五班的。」
他全身僵硬了一瞬。嘉燕的班級也是一年五班。這樣的巧合讓他腦中的警鈴不安地嗡鳴著。
他瞥了仍在櫃檯的藥頭一眼,壓低聲音問:「你為什麼要加入這個幫派?」
「嗯?大家的理由不都差不多是那樣嗎?」謝御銘聳聳肩。「為了錢。」
為了錢。如果他也真的是為了錢就好了,他突然如此想。如果他為了讓家人過上更好的日子,所以不管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來,那倒也能光明正大地做個惡劣的爛人。
「陸大哥你看,這個什麼聯成科技的總裁是今年的百大新秀之一,說他家產有上百億,而且公司成長迅速,前景看好。」
他挪動身體,遠離每說一個字就靠他越近的謝御銘。謝御銘沒再繼續縮短距離,但沒有停止唸誦報紙上的內容。
「這裡說他老婆也是科技界名人……不過她老婆為什麼不在他的公司工作?反正兩個人的財產加在一起都快超越藍天翔了,聯成科技也被和天翔集團跟袁氏企業並列,稱為什麼三大柱的。」
謝御銘所說的人或公司似乎都相當有名,但家裡沒有電視又不看報紙的他一點也不熟悉,也毫無興趣。
「怎麼了,陸大哥?」謝御銘睜大眼。「難道你家不缺錢?」
「……缺又能怎樣?難不成要去搶劫?」
「用搶的可能有點難啦。不過這個傢伙也一把年紀了,應該有小孩吧?搞個綁票勒索說不定有看頭?」
謝御銘一派輕鬆的表情讓他無法判斷他認真的成分佔有多少,但這種話即使是玩笑也無法聽聽就過。他正想著要如何開口,藥頭就邊低聲碎唸邊回到座位上。
「媽的……女人就是女人,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前輩辛苦了。」謝御銘摺起報紙。「結果如何?他們會交錢嗎?」
「當然會!說不交我現在還不把這破店給拆了?」
他看見爐灶前的中年老闆娘一面煮麵切菜一面用手背偷偷抹去眼淚。突然間,藥頭抖腳的動作和謝御銘一臉稀鬆平常的表情都讓他感到相當憤怒,心裡有股想用力毀壞什麼東西的衝動。
「阿陸你幹啥全身縮得跟烏龜似的?會冷喔?」
「……我出去透氣。」
他雙手插在口袋,走路時努力維持無事般的平凡步伐。當他走出麵店的燈光照耀,進入街上的陰影中時,有三個氣勢狠戾的青少年正好與他擦肩而過,由黑暗中走向明亮的室內。他們沒多看戴著黑色外套兜帽的他一眼,直接衝著店內大喊。
「哎呦!你們該不會是趙昆齊那垃圾底下的雜碎吧?」
原本正在說話的藥頭噤聲,場面變得寂靜非常,似乎有某種東西即將在空氣中裂開。
然後藥頭緩緩站起身,轉了轉右側肩膀。
「哦……你們看起來是西芒幫的混帳嘛?怎麼,迷路了,找不到媽媽?」
「你們別想再囂張,從此以後東和街就是我們西芒幫的地盤了!」
「要模仿大人也學得像點唄。聽著,小孩就該乖乖回家睡覺,懂嗎——」
第一人在藥頭說完話前就揮下手中的金屬球棒。藥頭沒有明顯的閃避動作,只是頭一歪,身體一扭,球棒就從他的身側滑過,砸在大理石地上發出清脆的「鏗」聲。然後藥頭一手控制對方的手肘,一手抓住對方的後領,兩個轉身跨步後便將對方摔飛在地,撞翻了兩張椅子。
櫃檯後的老闆娘尖叫一聲,退到牆邊蜷縮著身子。
「叫屁啊!快做老子的食物!」藥頭轉頭喊完,制住拿著木棍的第二人的手腕,雖然腹部受到對方的一記膝擊,卻像沒事似地連續揮出快速有力的拳頭,砸向對方左臉。
第三人空著雙手,於是舉起店內一張塑膠椅,扔向還坐在原位的謝御銘。謝御銘不躲也不閃,直接赤手接下朝他飛去的龐然大物,並利用桌子的摩擦減緩衝力。接著他轉身,以到手的塑膠武器對付後方重新站起身的第一個人。
陸全生走向欲偷襲謝御銘的第三人背後,起腿一個勾踢掃過對方頭側,一擊擊倒在地。接著他繞過謝御銘與他手上的塑膠椅子,欺近第一人抓住他半伸的手臂,沉下重心使出過肩摔。謝御銘翻轉椅子,用平面的部分重擊對方顏面。
「哈,不愧是阿陸,乾淨俐落。」藥頭朝他們的方向瞥了一眼。第二人早已帶著滿臉的紅腫瘀青倒在他腳邊。「喂,大嬸!別看了,快端食物來啊。」
「地上的,快滾。」陸全生沉聲道。青少年們狼狽地起身,各自帶著懼怕或不甘的神情逃出店鋪。
他們也沒將被撞翻的桌椅復原,只是繼續坐在原本的桌旁,看著滿臉懼怕的老闆娘顫著雙手送上一道道料理。
「陸大哥果然很強。」謝御銘的雙眼直直盯著他,眼神中並非單純只有敬佩。「剛才那招是什麼?超酷的。」
「……空手道。」
「哦,陸大哥有學武術啊。」
「什麼屁武術。」藥頭咀嚼著食物,口齒不清地說。「一堆奇怪的招式名,煩的咧。反正就直接揍下去不就對了。」
「我只有重訓,陸大哥有在重訓嗎?」
「沒有。」
「但是你的肌肉看起來很結實耶,我可以摸摸看嗎?」
「你變態啊?」藥頭斜睨著謝御銘。「死心唄,阿陸超討厭別人碰他,上次才有個死白目被他折斷三根手指。」
「只有兩根。」
「哦!我想起來了,而且他是自己腦殘去給機器壓到才斷的。」
在藥頭哈哈大笑的時候,陸全生看見老闆娘從口袋中拿出手機看著畫面,露出一副混合驚訝、欣喜、安心與恐懼的神情,接著連圍裙也沒脫就迅速穿過櫃檯離開店鋪。他並不打算和藥頭說。
「所以剛才那個什麼幫的是啥?」
「你問到重點啦,小子。那群西邊的傢伙最近越來越囂張,都跑到咱們的地盤來鬼吼鬼叫了,再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真的不行。怎麼樣,阿陸,要不要選個日期?」
「老大又沒出聲。」他冷冷地回。
「呿,只會老大老大的。是啦,老大是沒說話,但我們有孬到要等老大下令才會動手?你說呢,小子?」
「我叫謝御銘。」
「誰管你叫個毛。我現在在問你——」
「喂,不知道叫啥的前輩,那個大嬸跑了耶。」
「靠!」
藥頭用力站起,看了看空無一人的櫃檯又看了看他們兩人,抓了抓頭,從口袋裡拿出香菸與打火機。
「要抽菸就出去。」陸全生瞪向藥頭。
「靠!規矩這麼多?」藥頭瞪大眼,但還是乖乖轉身。「對了,小子,叫我藥頭哥。」
「那你也別叫我小子,叫我阿銘吧?」
「想得美,小子。」
當店內只剩下他們兩人,謝御銘猛盯著他瞧的視線似乎變得更加熱烈。陸全生感到煩躁,乾脆直接挑明了問:「你還聽過我什麼事?」
「打架很強,人很酷,就住在附近。」
「你從幫派聽來的?」
「啊?啊不然咧?」謝御銘很快地反應過來。「怎麼,陸大哥在學校也是名人?這部分我還沒有聽說。」
「在學校就好好做個學生。」他本想用恐嚇的語氣,但話音不知怎地變得溫和且真誠。「在那裡的時候,就不要想著這裡的事情。」
「我也是這麼打算的耶。反正高中好像跟國中一樣,一堆白癡,看起來是不會過得無聊了啦。」
謝御銘低頭猛扒好幾大口麵,像是今天一整天都還沒吃過東西似的。
「你家有狀況?」陸全生問。
「啥狀況?喔,有啊,就是大家都有的那個狀況:沒錢。」
他突然覺得謝御銘和自己很像。他也說不出相像的地方,感覺兩人都選擇往黑暗的道路前進,因為光明的那條明顯堆著無數前人失敗後訴說悔恨的屍體。但他不明白,為什麼謝御銘能夠笑著走在這條路上。
「陸大哥,看到有這麼多食物在眼前,你為啥都不會餓啊?」
「……我吃過了。」
他一向極力避免談到家庭的事。然而他明明沒有細講,謝御銘卻相當篤定般地點點頭說:「家裡有飯吃可真好啊。」
他家果然有狀況吧。不如說,若不是家裡有狀況的人,根本不會被趙昆齊發現並收留。他不禁想起當年的自己,當年只是想要尋求幫助、尋求力量,而義無反顧地向著深淵踏出一步的自己……
「就是他!」
街上隱約響起由遠而近的叫喊聲與辱罵聲。兩人同時轉頭,看見本來靠在電線桿上的藥頭將菸蒂向前一彈,接著掄起拳頭朝向前大跨一步。
接下來出現在視野中的是至少十名肩上扛著鈍器的青少年,所有人的外貌都和剛才的三人組一樣頂多大學年紀,臉上則帶著憤恨的表情,那是純粹的憤怒引發不顧一切的衝動時會有的神情,此時的他們只會在耗盡所有精力之前橫衝直撞地破壞眼前所見所有事物、以及所有生物。他見過許多像這樣的人,所以他很清楚。
若他們以同樣等級的暴力來回應,最終只會導致兩敗俱傷,更別說他們此時還有相當大的人數劣勢。若從理性角度思考,此時最佳的行動便是撤退,逃到無論是哪個幫派的人都無法輕易出手的地方。然而,幫派中部份人的想法總是那麼明白好懂:逃跑即為認輸,認輸即為恥辱。
藥頭很明顯地屬於這種人。
「哇靠!」謝御銘喊了一聲,推開桌子站起身。「這太扯了吧。陸大哥,我們是不是——」
再沒有對話的餘地,西芒幫的年輕人邊喊著殺聲邊衝進店內。他左右轉動視線確認人數與所有人的位置,同時身體已經自動行動起來。壓低重心,摔出敵人,移動腳步,利用障礙物,出拳,卸除武器,出腿,格擋,攻擊。
此時的世界已經成為了戰場,但這是年輕人們無關緊要的戰場,非關情仇、沒有失去什麼、也無法獲得什麼的他們,如扮家家酒般可笑的戰場。每次震盪與擊打都帶給他反胃的感覺,不時流出的幾滴鮮紅血液像是火焰灼燒他的視野。
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在這裡傷害人與被人傷害?他並不是非得這麼做才能生存。是啊,他可以和奶奶跟嘉燕一起,靠著父親留下的微少的存款,雖然是勤儉的刻苦生活,但溫暖、自在且問心無愧。那又是為什麼,他總會回到這個地方來?回到這個不屬於他的戰場上——
「陸大哥!」
謝御銘的警示傳入耳中時,他的右手臂也傳來一陣刺痛,同時他靠著反射動作向左後方跳開。他抬頭,看見一名武器已經遺落或是被奪走的年輕人,手上竟拿著把閃著寒光的菜刀,多半是從店中廚房拿來的。他很快地低頭查看,發現黑色外套的裂口下,右手臂上的細長傷痕已開始漸漸滲出血珠。
拿著刀的年輕人,臉上表情既緊張又興奮。對於自己手中刃器的殺傷力,他究竟有幾分的認知?
「靠,瘋子啊!」謝御銘擺出一副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的模樣,神情驚慌。
他剛才放倒了五個人,謝御銘腳邊有兩個,藥頭那邊則有兩、三個仍在纏鬥,因正好處於明暗的交界處而朦朧不清。
他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沒有擺出戰鬥姿態。
「放下刀。你沒有戰鬥的理由。」
「哼,怕了吧?快、快點投降啊,你們這些趙幫的混帳。」
年輕人握著刀的雙手微微顫抖,眼中也可窺見一絲不安與遲疑。
「你要想清楚後果。」他冷冷地說,倒不是怕自己被傷到,只是當自己被如此危險的武器指著,他也無法再小心收斂反擊的力道。
「你們才是,敢不把我們西芒幫放在眼裡,可要想清楚後果啊——」
謝御銘扔出的餐具筒擊中年輕人的額頭,但他只是微微踉蹌,並未摔倒,手中的刀子也未掉落。陸全生遲疑著是否要抓住此空隙欺近年輕人,但短暫的猶豫中一切便有所轉變——年輕人的目光已經移向手無寸鐵的謝御銘,並且猛力跨出腳步。
那一刻,交叉響起了好幾道叫喊聲。
年輕人的怒吼,謝御銘的威嚇,他的提醒,還有——
「媽的,敢在老子的地盤上亮刀啊!」
藥頭的飆罵與沉重的咚聲同時響徹,並接著向室內帶來全然的寂靜。年輕人戲劇般地全身靜止,然後像個石像轟然落地,後腦杓的黑色毛髮中源源不絕流淌出的暗沉濃稠液體,就像是他的生命本身一樣散佈一地,毫無生氣。
有好幾秒,他只能定定地看著那幅畫面,無法移動,無法言語,甚至無法思考。
「哈,來幾個人都一樣是垃圾。」藥頭隨手扔下方才用來攻擊的金屬棍棒。「小子有受傷嗎?喂,阿陸你這不流血了嘛?身手退步啦?哈哈哈!」
「……喂,前輩。」
「幹啥?」
「……這人……」謝御銘蹲在倒地的年輕人身側,兩手探了又探,吞下好幾口唾液後才艱難地開口。「……這人……死了吧?」
藥頭直直盯著謝御銘。
有那麼一段時間,陸全生的耳中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響,彷彿時間被悄悄靜止了,只有胸中暗示不祥的心跳激烈鼓動著。
「……媽的!」
然後藥頭大喊一聲,快速衝出桌椅傾倒、碗筷散落、人與武器遍地橫躺、混亂不堪的店舖。
「快,閃人啦!」
直到謝御銘作勢拉他之前,陸全生都無法有所動作,雙手雙腳僵硬得像是凝固了,視野漸漸被那股失去靈魂的血色染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