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獨身站在漆黑一片的舞台上,抱著一把深藍色電吉他。立式麥克風閃著銀色的冷光,她聞到從耳後傳來,潘海利根羚羊甜膩的焦糖鹹香。
這幾個月以來,她的聲帶逐漸發不出聲音,像是被鎖緊的水龍頭,只是發出一個音節都很費力。
「我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她握緊麥克風,舞台燈光亮起,面對台下全球直播的攝影機與看不清表情的觀眾,這句縈繞在她心頭的話代替歌詞,浮現在她的眼前。
「販賣亡國感的歌居然還有人聽?都什麼時代了還在歌頌民主自由,根本只是政黨側翼。」
「先說我沒有政治立場,但唱歌就唱歌,硬要跟政治扯上關係。藝術應該要療癒人心吧?但種人的創作只是在掀起社會對立而已,根本是為了討好政黨做的,到底收了多少錢?」
用力闔上筆記型電腦的螢幕,窗外雨滴打在鐵窗上的聲音格外鮮明。她的臉脹紅,腦袋裡不知道哪一條血管正劇烈跳動。
「旋律好聽但歌詞爛死了,為什麼不能政治歸政治,音樂歸音樂?」
即使閉上眼睛,表演影片下的留言仍暫留於眼皮構築的黑暗裡。她用手掌頂著太陽穴,輕緩地揉著。
冥想,閉著眼睛,她反覆對著自己說,冥想。
沉入潛意識層,挑出讓情緒波動的那些話或念頭,釋放它們,讓情緒隨著那些言語離開意識,恢復平靜,恢復……。
血管仍然劇烈跳動著,她睜開眼睛,桌上立鏡反射的自己還畫著剛剛表演的濃妝,號稱開架彩妝持妝力第一名的眼線被淚水暈成重金屬樂團主唱那樣的煙燻熊貓眼,她突然笑了起來,胸腔強烈的震動甚至引起了一連串的咳嗽,模糊的視線裡,她依稀感覺到蘭之無聲的靠近。
剛洗完澡,沐浴乳的香味在蘭之的懷裡散開,她一下下,像安撫孩子似地,手掌順著她頭髮滑下又重來的輕撫,讓她逐漸冷靜下來,變得安靜。
「安養院說,這個月的款項最晚下禮拜要匯過去」蘭之輕聲地說,她能感覺到她的小心翼翼。從她的懷抱中離開,臉上未卸的妝容一部分印在蘭之的睡衣上,拉了張濕紙巾,她輕輕擦拭。
「姊,我可以出一半」
「妳不是要選舉了嗎?省著點用吧」放開衣襬,即使努力擦拭了,還是在腰間的位置留下淺淡的痕跡。
「姊,我覺得今天的表演很棒」沉默了很久,蘭之才開口。她卸妝的手一頓,沒有回話,從鏡中看見蘭之走出房門的背影。她在腦中組織了好幾次問句,評價的標準是基於親情還是憐憫?無論語句如何排列,一說出口,被刺傷的不會只有她。
有一陣子,她對自己寫的東西是不是垃圾非常清楚。電腦D槽裡一半以上的歌只有副歌或間奏,連練習都稱不上的殘次品,雖然被歸類在名為垃圾的資料夾,她卻捨不得刪除。
每天下課,坐在電腦前,編曲軟體打開又關閉。一夜又一夜,心中的靈感一寫下來化為音符,這首歌應有的美感,全都變成廉價的音階。歌裡有好多人的影子,卻唯獨缺少她的。
她不願意去想自己並沒有音樂天分的可能性,大學讀的是什麼並不重要,她只想得到不會餓死的保障,隨便填了個熱門科系。她覺得自己就像被關在觀察箱,放在日光燈底下的飛蛾,明明知道嚮往的光源,可能只是虛假的光,卻還是一再試著往上衝,即使被箱子關著,還是不知倦怠地,衝撞根本不知道出口在哪的箱頂。
觀察箱被打開的那瞬間,她一輩子大概都忘不了。
一開始,她確實只是跟著蘭之去的。她們只差了兩歲,有別於高挑纖瘦的她,蘭之身材嬌小,長著一雙澄澈的大眼睛,眼尾下垂,笑起來下巴會有兩個梨窩。
長著一副容易激起保護欲的外表,蘭之卻從小到大都是比較堅強的那個孩子,不哭也不鬧,喜歡坐在角落看厚厚的書。當她說想到立法院參加抗爭時,身為姐姐的她很難理解,然而,當她看見蘭之的眼睛,一切變得理所應當。她眼中燃燒的火光吸引著她,妹妹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許是對於那簇光的好奇,又或是某種不知名狀的欲望,她也想試試,擁有火光的自己,可否點燃那些沒有靈魂的歌曲。
衝突發生的前幾天,抗爭運動都只是靜坐,她打著呵欠,旁邊的蘭之依舊大聲喊著口號。記憶中,即使她已努力壓低音量,老師都能準確聽見她和朋友聊天的響聲,和她相反,蘭之喜歡壓低聲音,緩慢而堅定地說話,她從不知道妹妹可以發出這麼大的音量。
她和蘭之並不是衝在前線的學生,情勢發生變化後,她跟著蘭之從濟南路到行政院,看到噴水車的那一刻,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站在前頭。她和蘭之緊緊勾住彼此的雙手,仰躺在行政院前,水噴溼了她們的衣物,四周一片聽不清楚的喊聲,剛剛還躺在她身旁,和她勾住手的男人,被警察拉走時,半邊臉還流著血。她看著這一切,周圍的聲音和人們的動作都像是電影的慢動作,當她被警察拖離現場,背部摩擦柏油路,引起一片破皮,她才發現自己也在叫喊著。她的心被強烈的愛意衝撞,她終於找到觀察箱的出口,原來是這片,她不知何時,可能是從沒停止愛過的土地。
回家之後,她花了打工賺來的薪水,租下專業錄音室,發瘋似地將自己鎖在裡頭,寫了又刪、刪了又寫,終於錄製成功的那首歌,在五天內衝上影音平台音樂發燒排行榜前十。隔年,她大學畢業,拿了金曲最佳新人獎。
獎盃的重量壓在她手上,重力卻好似失效,她的身體失去了定錨。她還太年輕,不能理解出名背後的代價,她浸淫在被肯定的狂喜中,對未來的期盼,如潮水一波波澆淋她的心。
她為自己取了一個藝名,9525。經紀公司幫9525畫上眼線連到太陽穴的誇張眼妝,留著「飛來波女郎」的鮑柏頭,黑色連身褲裝與深藍色電吉他,成為她的標誌。9525的人設,是反叛的憤青,肆無忌憚地評論政治,歌曲裡,組成旋律的不是音符,是對社會體制不滿的衝撞。她很清楚與9525只是合作上的關係,她寫她愛的歌,9525上台表演,卸妝後,她又變回她自己。她好愛這樣的生活,像是一個人過著兩個人的人生。
第一張專輯,主打歌是讓她拿獎的〈應許之地〉,兩萬張銷量,她自己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的成績。
她忙著演唱會演出的同時,蘭之從學校休學,加入了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黨,奔走在各地的政治活動中。等她意識到時,已經有半年多,沒有和蘭之聊天。那年春吶結束,她在台下接到蘭之的電話,電話那頭很安靜,她喂了很多聲,電話那頭卻始終只有寂靜,準備按下掛斷鍵,才從話筒聽見細微的哭聲。媽生病了,是腦中風。9525的裝扮還未換下,她求經紀人載她回台北。當她跨進病房,媽媽好似已知她的抵達,掀起簾子,一抬頭她就對上媽媽的眼睛。那雙漆黑的眼珠裡沒有了光,她只看了因為嘴斜發不出聲音的媽媽一眼,逃也似地跑出病房。靠在電梯的牆壁上,她把手插進髮間,吸氣呼氣,反覆了好幾次,顫抖的身體才得以平靜。
羚羊也會中風嗎?有天,非人類的動物,身體也會無法回應大腦的呼喚,只能僵在原地扭成奇怪的角度嗎?專輯簽售會的早上,蘭之用工作賺來的第一份薪水,送了她一直捨不得買的專櫃香水。潘海利根獸首系列的每一支香,背後都有一個發想故事,蘭之送她的羚羊,是個剛進大學的女孩,用自身行動抵抗社會霸權,質疑結構裡的常模,拿著自己烤好的香草餅乾,穿梭在各個社運現場。蘭之說,她一聽到羚羊的背景設定就覺得適合她,噴在耳後,看著蘭之的笑臉,她說不出口,這款香水甜膩純淨得讓她想吐。
她沒有再踏進醫院一步,找了一間安養院照顧母親,恰逢蘭之忙著入黨後遇到的第一個大選,即使生氣,她也只好妥協。
爆紅之後幾年,她不斷產出新作品,當初愛上9525的人,或進入職場,或進入家庭,他們對於生活不再有如此多的憤怒。9525持續在台上唱著挑起政治敏感神經的歌,被稱為「民主紅利」的新世代歌迷,卻只想在歌曲中尋求療癒和慰藉,她的紛絲數逐漸停在了那裡,專輯在實體店的架上蒙上一層灰,但是,她想,至少9525還能待在舞台上唱歌。
被公司解約後,那人找上了她。
他說話的口音很做作,明明是台灣人,ㄓㄔㄕㄖ刻意捲舌,ㄥ發得尤其用力,總是穿著西裝,明明不是老師,卻喜歡讓人叫他老師。他說只要她答應參演那檔歌手競賽節目,無論拿到什麼名次,都可以拿到比其他參賽歌手豐厚五倍的酬勞。
她知道沒有白得的恩惠,交談時總會和他距離三步以上,他前傾時她後仰,訊息一天只回覆一則,刻意讓他看見手機鎖定畫面,繪著鯨魚圖案的台灣獨立旗幟。他從未多說什麼,唇畔始終帶著一抹勢在必得的笑。
9525在網路上成為過氣歌手的代稱,她仍然有一票支持她的歌迷,但他們不會循環播放她的歌,不會大量購買她的專輯和周邊,更年輕的人不愛聽她很「吵」的歌,聽她歌的人被貼上某種看上去就很難搞的標籤。貼上這種標籤會被說酷的風潮已經退去,現在的歌迷只想擺脫這種不一樣,他們害怕變得不一樣。
曾經有人對她說,藍綠都是垃圾,只要兩個政黨都罵一遍,平息政治立場的罵聲輕而易舉。她試著以這種概念寫了幾首歌,卻發現自己越寫越聽不懂歌裡想表達的意思。為了討厭而討厭,為了批評而批評,她的歌變得好媚俗。
她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動力寫些什麼。曾經存在於她身體裡的那些激動與熱情不復存在,她的體內沒有溫度。她關心什麼議題?她想說什麼?她對什麼有感覺?
最可怕的不是在現實下變得麻木的心,而是在她也沒有察覺到的某個時刻開始,如果不讓心變得毫無感覺,活下去變成一件艱難的事。
蘭之在忙些什麼?她有好多的事要忙,做不完的選民服務,上不完的政論節目。有時深夜失眠,她喜歡開著政論節目的重播睡覺,蘭之有點沙啞的低沉音調,跟不願醒來的9525,能產生某種程度上的共鳴。
她答應了演出的邀約,沒有告訴蘭之,這是她們姊妹之間的第一個秘密。
第一輪比賽非常順利,節目採淘汰制。歌手表演完後,會由現場觀眾與付費加入線上會員的觀眾共同投票,選出當集人氣最高的歌手。排名墊底的三位當場淘汰,下一集再加入其他歌手競演,直到最後一集選出當季節目最強的三位歌手。
她唱著主辦方指定的歌,乖乖坐著讓主辦方安排的化妝師幫忙化妝,9525穿著純白短洋裝,妹妹頭長捲髮下,是幾乎看不到外眼線的淡妝。她唱著歌詞寫著明天會更好的歌,燈打在她的白裙上,舞台上的一切都太亮了,她好希望有一點黑色可以吸收多餘的光。
第一集節目播出之後,她排名中段,卻在台灣引起廣大的討論。
曾是她粉絲的人說她變了,曾說她只為特定政黨服務的人說她舔共,說政治歸政治音樂歸音樂的那群人,說她在嘗試轉型,是一種藝術上的突破自我。
她發給蘭之的訊息,直到第二集節目播出之前都沒有收到回覆。
第五集時,她排名倒數第四,差點被淘汰。睡前她翻牆連線到台灣的政論節目,這段時間只簡短回覆訊息,或是乾脆不回訊息的蘭之坐在政敵對面,她剛當選立委,和不同立場的議員,為了台北市應不應該舉辦雙城論壇的議題正面交鋒。處於上風的她卻在聽到對方的某句問話後突然沉默,廣告之後回來,蘭之的位置空缺,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再出現。
閉上眼,她的意識好清醒,循環播放著那句話。
「委員說要抗中保台,那你姐姐去中國演出,算是交流還是賣台?」
9525揹著電吉他,穿著全黑的褲裝,在敵國的舞台上唱著寫給自己國家的第一首情歌,應許之地。
「妳唱一次自己的歌,前幾集那種溫吞的風格,他們看膩了。換點新的,我看妳以前挺能炸舞台的,快淘汰的時候炸一下,排名就會往前的」
「當然,歌的歌詞,妳得改過」
演出時,那人的話在她耳畔重播,第一次拿到第一,鏡子中的9525卻好像缺少了些什麼。
她的眼睛,她看不見她的眼睛。
應許之地原本的歌詞,被中國歌迷翻了出來。他們要求她解釋,第七集,她的沉默,讓9525又再次差點被淘汰。
她坐在無人的舞台中間,腿上的線圈筆記本寫滿了混亂的單詞。政治、藝術、舞台、熱愛、粉絲、錢、市場、犧牲、認同、初衷……她歛下眼睫,手指無意識地打著節拍,微弱的光線下,她的表情模糊難辨,只是在鼻樑的陰影處,若隱若現地,反射著像是水的閃光。
她輕輕撫摸9525的深藍色電吉他,突然好想念國中時第一把山葉木吉他。她靠下課時間幫同學跑腿,積攢起來的一小筆錢買了那把琴,音色非常普通,和弦跨度太大,她的手太小,很難按得精準。剛開始按弦,手因為不習慣施力,逐漸長出薄繭,為了省錢買的廉價塑膠pick,撥弦的時候會發出一種塑膠觸碰堅硬表面的雜音。
直到聽見工作人員的喊聲她才回神,離開舞台,燈全滅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她把筆記本留在了那裡。
最後一集開錄之前,他們告訴她,必須在社交平台轉發一張圖片。她看過很多台灣藝人轉發,「我們都是華夏子孫,我堅決反對台獨」。她瞪著那人,幫他們做事,你不覺得羞恥嗎?他不疾不徐地,好似早就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打到妳帳戶的錢,上面隨時可以收回來,他低聲說。
9525的眼睛在她腦海裡猛然睜開,訂了隔天的機票,她收拾行李,胸口大幅度換氣,將吉他放回琴盒。她的臉反射在琴身上,撫摸著自己的倒影,她好久沒有感到如此輕鬆。她的素眼,抹去化妝品的矯飾,居然能迸發出,溫暖得能融化靈魂的光。
沒有等到隔天早晨,關於她假唱的新聞鋪天蓋地,訊息淹沒手機,媒體、音樂人,甚至粉絲,都搶著在她身上叼下一塊肉。「牆倒眾人推」,這句話反覆在她心口迴盪,昨天還說愛她的一群人,今天馬上可以恨她,好像她犯了無可赦的罪一樣。
恐慌中,她主動聯絡了那人,只要完成最終舞台就不會有問題,他的口氣從容,甚至帶著點不屑,對比著自己急切的話語,她突然覺得她是冷笑話裡的小蔡,只因為名字諧音小蔡,不過是待在原地,就被人端走了。
她完成舞台,素未謀面的人們在台下為她歡呼。她拿了第一名,那人在攝影機關機時,低聲在她耳邊說,現在,妳也是我們的一份子。
「妳還覺得羞恥嗎?」
她一回飯店就接到蘭之的電話,成年之後,這是她第一次聽見她的哭聲。
「我還認識妳嗎?」
她沉默著,在掛斷電話前才開口。
「是妳太不現實了。多數的人只期待被拯救而不願意改變。只憑我們,撼動不了什麼。我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我們只能順從。」
她在蘭之的哭聲中切斷了電話。
得知那場車禍時,她剛從一場商演表演完,匆匆趕回台灣,好消息是蘭之沒有死亡,壞消息是,她受了非常嚴重的內傷。
蘭之搭助理的車,深夜回家的路上,小轎車被貨車從後方大力撞擊,沒繫安全帶的她從後座摔了出去,腰部重擊轎車堅硬的內裝,肋骨雖然只有裂傷,沒有完全斷裂,兩顆腎卻受到嚴重損傷,如果不接受移植,血液透析的幫助有限,最後她還是會因為體內的毒素無法排除,感染尿毒症死亡。
坐在床邊,看著昏迷中的蘭之,她想起第一次和她見面的場景。
她記不清楚十歲以前發生的事,唯獨兩歲的記憶如此鮮明。邁著小小的步伐靠近嬰兒床,剛睡著的蘭之睫毛很長,她探頭嗅聞小嬰兒身上特有的奶香味,蘭之小小的手無意識地握住她的。她的睫毛顫動,倏地睜開眼睛,笑眼彎彎地看著在床邊的姐姐。
她和蘭之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喜歡對方的,和大多數姊妹不同,她們幾乎沒有吵過架,她們從來不競爭媽媽的愛,因為比起愛母親,她們更愛彼此。她們不是雙胞胎,卻比雙胞胎更心有靈犀。
器官移植要等好久,因為血型不符,她沒辦法捐給蘭之,當他們說可以在一個禮拜內幫蘭之安排好一切,她動心了。
用沾著生理食鹽水的棉棒,輕輕潤濕蘭之乾裂的嘴唇,她彷彿已經能聽見蘭之醒來之後,會用沙啞的聲線,咒罵她的字句。
那必定不是髒話或三字經連篇,即使在氣頭上,蘭之還是說不出粗俗的話。她會說些什麼?抑或是發出失望的嘆息?
她靠在病房牆上,將腎臟撞裂的撞擊力度,究竟有多大?撞上的那一剎,她是先感受到疼痛,還是先失去意識?
蘭之不會想要以這樣的方式活著。
她們曾經一起看過主題為中國器官非法移植的紀錄片,非自願的捐贈者們,可能是政治犯,可能是死刑犯,可能只是倒楣的普通市民。總有就算是小說家也不敢寫的劇情,在現實生活中發生。總有一天她會唱的,把這些黑暗都唱出來,揭露真相可以改變什麼?藝術家只是把問題提出來的人,之後的,都交給政治家,蘭之說,夕陽逆光照在她的臉側,一邊嘴角上揚,露出下邊的兩顆梨窩。如今她躺在病床上,陽光鋪滿她的臉龐,嘴邊的梨窩卻不會再出現。
她盡可能不去想,為了這次的交易,未來要付出什麼,她也避免思考這些器官的捐贈者是誰、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是否答應……。
很久以前學的冥想在這時派上了用場,她淨空一切思緒,專心照顧蘭之,她默許他們在蘭之的點滴中加入一點點安眠的成分,直到蘭之手術的那一天,她心中的忐忑才終於落地。
不管世界如何改變,無論國家是哪一個,在此時此刻,她只希望蘭之能好好活著。
恨她也好,罵她也罷,比起這些她更害怕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妹妹死亡。從兩歲開始,她們沒有分開過,她無法想像與蘭之分開的生活。這不僅只是親情,不只是習慣,更多地,她害怕因為應酬晚歸的夜晚,沒有人打電話找她;星期日中午,翻了一遍通訊錄發現沒人可以一起吃飯;每天早晨醒來,家裡寂靜得只有她呼吸的聲音。
手術非常成功,蘭之在隔天醒來。
她輕描淡寫地帶過器官移植的事,蘭之沒有說話,她以為她也同意了,她以為她能理解她。辦出院的那天早上,她到樓下櫃台批價繳費,回到病房時,蘭之已經消失了,安靜的病房裡空無一人,病人服與棉被雜亂地留在床上,她幾乎將醫院翻了個遍,卻連監視器裡都看不見蘭之的身影。
蘭之就像憑空消失一樣,連絡不到她,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隨著兩岸政治情勢緊張,網路控管也變得嚴格。她翻不了牆,與台灣的連結只剩下當執政者有需要時,入鏡拍攝勸降的影片。
這裡經濟發達,電子支付不普及的地區落後又保守,連這裡的二線城市也比不上;多數的藝人都在這裡發展,待在那裡的藝人只剩下八點檔演員和低俗主持人;人們友善而看法一致,少去民主,沒有自由討論政治的空間,對立也消失了,在這裡生活的人,過著平靜而幸福的日常。
她沒有再跨過台灣海峽一步,桌布上的鯨魚台獨旗早就被刪除,地圖成為她潛意識裡的禁忌,一瞄到,就會轉開頭。
中國在接收台灣的那天,發布了一份「頑固台獨份子」的政治犯清算名單,她在上頭赫然發現了蘭之的名字,狀態是已入獄。她想盡辦法向所有認識的、有能力的人求救,過去看起來很有力的高官,兩手一攤表示他們也無能為力。她四處奔波的日子很快結束,蘭之一干人等被判死刑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中國。
消息公布的時候,那些犯人已經被執行了,她只問到這個消息。
她最近時常發不出聲音,從診間出來,等藥的間隙,一個二十出頭歲的實習醫生悄悄塞給她一張記憶卡,蘭之的遺物,他輕聲說。
「我喜歡沒有被改編過的應許之地。」
將記憶卡放入讀卡機時,她和蘭之的情感連結才再次恢復。她不用點開影片,心中已有預料。她顫抖著手按下滑鼠,出現在畫面裡的蘭之躺在手術台,她猜想實習醫生應該把針孔攝影機裝在自己的眼鏡裡。蘭之的頭被固定在鐵灰色的機器裡,左側像是擋板的金屬,在她的額頭上方延伸出固定頭部的部分。頭的右側,一根細長金屬棒的底端連結一顆小鐵球,抵住太陽穴的位置。蘭之眨了眨眼,她注意到妹妹的四肢,肌腱被割斷,傷口甚至沒有被縫合完成。機器啟動的瞬間,鐵球向前擊碎腦殼,醫生們開始動作,熟練地割開她的身體,連接在器官周圍的血管被粗暴地切斷,一個個鮮紅的器官被拿了出來,像是在拆卸零件一樣。當戴著橡膠手套的醫生,沾滿鮮血的雙手,將還在跳動的心臟遞給實習醫生,她終於忍受不住,衝到馬桶旁邊,翻湧的胃將一切都吐了出來,她的前半生、她曾經拿過的獎盃、她失去的歌聲、她消失的妹妹,投影片似地一幕幕在她眼前重映。長著薄繭的手伸入喉間,她仔細地摳挖,壓迫到淚腺,生理性的淚水和口水交會流入衣領,她挖不乾淨,她想掏出來的罪惡,滯黏在身體裡,固著在她體內的每個器官。
蘭之認識實習醫生嗎?如果認識,為什麼要將影片交到她手中?這是對姊姊的懲罰,還是給她的機會?她攀著馬桶,嘴裡都是胃液的酸味。
全球直播的這場台灣回歸慶祝晚會,發不出聲音的她站在立式麥克風前,燈光一亮,她望著台下角落,一小群穿著黑衣的人,站在最前頭的,學運裡曾經勾住她的手的男人,小幅度地對她行了個舉手禮。觀眾開始低聲交談,她長達一分鐘的沉默,吊起所有人的胃口。她貼近麥克風,彈出應許之地的第一個音符,她的身後,本應是舞台背景的投影幕播放起那張記憶卡中的影片,黑衣人們迅速離開現場。在快門與驚呼聲中,她聽見有人衝上舞台的腳步聲,她閉起眼睛,撥動吉他的弦,應許之地的副歌從她的記憶奔湧而出。
「應許之地 無關乎神的饋贈」
「和平之城 我們賜予自己的應許之地 台灣」
潘海利根羚羊的甜香包圍著她,黑暗中她笑著,熟悉的歌聲中,她聽見蘭之和9525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