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井口與雨
細雨在城市上空鋪開一層薄紗,將喧鬧磨成柔鈍的背景音。
韓知遠把濕了邊的便當盒塞進背包,站在公司後門的簷下——他總是選擇這個出口,因為這裡少人。少人,就少解釋。
他在一間客戶服務外包公司做資料複核。每天面對的,是一張張被生活磨皺的表格:申請、退件、補件、原因。別人說這份工作枯燥,他卻能在欄位與欄位之間看出一條細細的脈絡:誰說謊、誰缺耐心、誰只是被流程拖累。
看懂,卻無法改變,這是他對自己的總結。
手機震動。是母親傳來的語音訊息——她不太打字,偏愛把話一口氣說完。
「知遠,藥拿了嗎?你爸晚上可能會痛,記得提醒他吃。啊,還有,下週房貸那邊繳款別忘了。我跟你說喔,鄰居阿姨的兒子升遷了,人家說不是讀書厲害,是敢衝——」
她總會在「敢衝」三個字上加重語氣,像是提醒,又像是責備。
知遠深吸一口氣,回了一句「我知道了」。他不是沒想過離開,只是每次想像都會遇到四面八方湧來的牆:錢、時間、父親的病、家裡那只會漏水的天花板、與那一張張需要他簽名的小紙條。
他把背包往上挪,雨小了些,像是城市短暫的體諒。
下班後,他照慣例繞路去了那家舊書店。
書店沒有名字,或許有,只是斑駁得看不清。鐵門半掩,門把冰涼,推開時發出一聲似乎從很遠處傳來的鈴響。
「晚安。」老闆從櫃檯後抬頭,像在對一個常客說一個既定的詞。
「晚安。」知遠回。
他不是每次都買書,更多時候只是用指尖在紙張邊緣滑過,像確認什麼依然存在。
書架中央有一處光比較亮,像意外落下的一口白。那裡蹲著一個人,背影清瘦,雨傘靠在腳邊滴著水。她用指腹按住書頁,避免它彈回去。
她抬頭,看見了他。
「可以幫我拿一下上面那本嗎?」她指向最高層。
知遠踮腳,將書抽出——封面是被海風吹白的藍,一艘船,航線不合比例地在圖上畫得太直。
「謝謝。」她笑起來時眼睛微微彎起,像是將一句話藏在折角裡。她將那本書翻到中段,開口:「你覺得,人可以先決定要去哪裡,再找理由嗎?」
她的問題突然,但落下時很輕。
知遠愣了一下,才發現她問的不是書,是他。
「我——」他習慣先找一個穩妥的說法,「大概還是得先有一點點理由吧,至少說得過去。」
「說給誰聽?」她追問。
「說給……會攔你的人聽。」
她笑了:「那如果沒有人攔呢?」
「那就輪到自己攔自己。」他說完才意識到,這句話像是從他心裡一個更深的井口傳出來的回音。
她把書闔上,伸手:「我是林芷。」
「韓知遠。」他握住她的手,掌心都還帶著雨的涼。
回到家,客廳電視沒有關,父親睡在沙發上,薄毯掀到一半。母親從廚房探出頭:「回來啦?飯在電鍋裡,自己舀。你爸剛吃藥睡了。」
「嗯。」
「你公司最近有沒有什麼機會?小張說他們有人去外地受訓,回來加薪不少。」
「我們部門不太有。」
母親嘆了口氣,像把什麼輕輕放回抽屜:「也是啦,誰管你們做得好不好,反正錯了才看得見。」她頓了頓,「你不要老是想太多,該衝的時候要衝。」
「嗯。」他只會「嗯」。
他把飯舀進碗裡,坐到窗邊的小桌。窗外仍有雨,細密像靜電。他從背包取出一本素色筆記本——沒有封面、沒有標題,只有一頁頁被撕過又貼回的痕跡。
他稱它為殘頁,像他對於世界的不成文註腳。
他寫:
「人總能為自己的恐懼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如果目標可以先決定,理由會不會是被動生成的?」
「有些門不是鎖著,而是我用家人的名字擋在門口。」
他把筆放下,聽見父親翻身的聲音。
母親在廚房低聲合上碗櫥。
整個家像一個擺設得很妥當的房間,連沉默都有位置。
隔天,工作像往常一樣展開。
資料庫出了一次小故障,幾個欄位的日期格式錯亂,系統把今年的「05/07」當成了去年的「07/05」。
同事抱怨:「這種鳥問題,怎麼每個月都來一次。」
主管說:「先把能找到的拉出來,別卡住進度。」
知遠看著一列列錯亂的日期,腦中浮現一個想法:判斷不是從結果開始,而是先找能穩住的規則。他建立了臨時的比對表,把流向錯位的資料扣回正軌。
「你怎麼想到的?」同事探過頭。
「其實很簡單,先抓最不會動的東西。」
「哪有簡單。」同事笑他,「你腦袋好像專門找這種路。」
「專門找這種路」——他聽著這句話,心裡泛起一絲輕微的自豪,又很快被某種更厚重的情緒覆蓋:找到了路,也不代表能走。
午休時,他收到一則訊息——陌生人。
「我是昨晚的林芷。抱歉突然打擾。我把昨天那本書看完了,結局不好看。」
知遠回:「不好看哪裡?」
「作者把航線解釋得太清楚了。」
他笑出聲,在鍵盤上打:「你喜歡不知道為什麼的出發。」
「不,」她回得很快,「我喜歡先出發,讓『為什麼』自己追上來。」
這句話像鈎餌。他盯著它看了很久。
他知道,在自己的生活裡,所有的「為什麼」都坐在家門口,伸手攔住他。
那天傍晚下了更大的雨。
知遠收了最後一份報表,提前一站下捷運,走到舊書店。門口的鈴響成了某種召喚。
林芷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放著一杯放涼的紅茶。她把筆記本攤開,頁面被字密密鋪滿。
「你也寫筆記?」他問。
「我喜歡把起點和終點都記下來,即使終點是失敗。」她把筆記往他那邊推了推,「你呢?」
「我寫不能做的事,還有沒做成的想法。」
她歪頭笑:「聽起來,我們在兩側。」
「哪兩側?」
「你在井裡,我站在井口。」她指了指窗外的雨,「我們都往上看,但你看的是圓的,我看的是散的。」
他怔住片刻,忽然覺得胸口那塊常年卡著的東西被人說出了輪廓。
「那你打算怎麼走?」他問。
「先跳。」她做了個輕巧的手勢,像把一顆石子拋過欄杆,「你呢?」
「我會先量高度。」
「量出來以後呢?」
「……再量一次。」他苦笑。
她笑得更開:「好吧,那我負責跳,你負責量。哪天你量好了,叫我一聲。」
這樣的對話並不像曖昧,更像一條被點亮的線,從他的井口伸向一塊未命名的天空。
夜裡,父親醒了兩次。
一次是因為痛,一次是因為夢。
他坐在床邊喝水,手指顫抖。母親揉著他的背,喃喃說著些過去的事:哪一年搬家,哪一年把院子裡那棵樹砍掉,哪一年知遠拿了獎學金。
「我們家的人,命都不錯啦,」母親說,「只是都不敢走太遠。」
父親點頭,像是為了讓這句話有一個回音。
知遠站在門口,沒有進去,也沒有離開。他忽然想起白天的對話——先跳與先量,像兩個在他腦裡打架的孩子。
他回到房間,打開殘頁,寫:
「有些選擇看起來像在對世界說話,其實是在對家說話。」
「我不是被關住,我是學會了自己關自己。」
「如果我先走呢?理由會不會在路上長出來?」
「恐懼有兩種:怕摔傷,和怕被看見摔傷。」
寫到這裡,他停下,目光被桌角一張小紙條吸住——那是他去年寫下又沒有寄出的明信片,上面只畫了一個井口,井外是一片隨手塗的星空。他在角落寫了一句話:「若有一日,我能自由,我會——」 後面留白。
他拿起筆,遲疑片刻,沒有填上。
他突然想知道,別人會怎麼填。
第三天傍晚,林芷傳來一張照片。
是城市邊緣一處廢棄觀景台,長滿草,欄杆鏽得像一張遺忘的地圖。天空才剛停雨。
「我在這裡。」她說,「想來嗎?」
他看了看時間,再看了看母親傳來的新訊息:「明天陪你爸回診,記得請假。」
他輸入:「我等一下到。」又刪掉。
他想起自己擅長的那套流程:衡量、預估、模擬、退讓。他知道,只要啟動,結果就會像往常一樣——留在家裡,替明天鋪路。
他把手機扣在桌上,出門。
雨停了,柏油路還潮,路燈把潮濕反射成一片碎裂的光。他沿著河堤一路走,風把濕氣塞進肺裡,有種久違的清醒。
觀景台在一片半荒的草地後面。他看見林芷,她站在欄杆外側,雙手抓著橫桿,腳尖踩在一塊伸出去的水泥。
「你在做什麼?」他忍不住提高音量。
「練習。」她回頭,「練習先跳之前的那一秒。」
「很危險。」
「你不是要先量嗎?來,幫我量。」
他苦笑,還是走了過去,估算欄杆高度、地面坡度、落腳處的粗糙度。他說:「如果你真的要跳,最好往右側,草比較厚。」
「好。」她收回腳,轉身坐上欄杆,雙腿晃著,看著他,「你知道嗎,你在算的時候,表情比數學老師還投入。」
這句話像某種被一直忽略的肯定,落在他心裡。
「你為什麼想跳?」他問。
「不是想死,只是想知道——」她頓了頓,「如果我先做,世界會不會把理由補上?」
他站在她身旁,沒有再說危險。風從他們之間穿過,像一條看不見的河。
她從欄杆上跳了下來,落在欄內,笑:「今天先到這裡。」
「這就叫跳?」
「當然不是,」她眨眼,「只是讓你習慣一下我做事的順序。」
回程時,他們並肩走過一段濕漉漉的路。
「你爸的病好些嗎?」她忽然問。
「還在觀察。」
「你很辛苦吧。」
「很多人都比我辛苦。」他下意識地縮小自己的感受。
她停下腳步看他:「你可以承認自己辛苦,世界不會因此倒下。」
他張了張嘴,像要辯駁,最後只吐出一聲短促的氣音——像是某扇門在夜裡輕輕關上,又留了一道縫。
回到家,他照樣坐到窗邊的小桌。
殘頁翻到新的一頁,他寫:
「承認自己辛苦,不等於否定別人的辛苦。」
「我害怕的不是改變,而是改變之後無法補位的人。」
「若先做,理由是否會被世界自動對齊?」
「我可能不是被詛咒的人,我只是把詛咒養大了。」
寫完,他把筆夾回頁間。
隔壁房間傳來母親均勻的呼吸聲,客廳的電視在無人應答的情況下自動關閉。
他看著那張沒寄出的明信片,終於在空白處慢慢寫下兩個字:
「去看。」
然後他收起明信片,像收起一張剛剛量好的地圖。
窗外的雨,停了。天空很黑,黑得乾淨。
他第一次意識到——井口也是一種出口,只是需要有人在上面伸手,或者,自己先往上爬半步。
那一夜,他睡得意外安穩。
夢裡沒有雨,只有一條細小而確定的光,從很遠處、很遠處,朝他移動。
第二章:未完成的答案
早晨的天空像是一張被揉過的紙,陽光勉強從縫隙裡滲出來。
韓知遠在公司電梯裡,看著倒映在鏡面的自己,領口微皺,眼神裡總有一點欠缺睡眠的痕跡。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像是一個「隨時可以被替換的零件」。
電梯門打開,熟悉的機械聲迎來一天新的重複。
午休時,林芷傳來訊息。
「晚上有空嗎?有個展覽,想一起去。」
知遠盯著螢幕,心裡閃過母親的聲音:「記得明天陪你爸回診。」
他回:「可以。」
然後立刻後悔——不是因為拒絕家庭,而是因為他知道這一去,會把自己推進一個更難回頭的方向。
展覽在城市的另一頭,是一個以「未完成作品」為主題的小型藝術展。
牆上掛著許多沒有完整結尾的畫作,有些只畫了一半,有些甚至只剩下鉛筆打稿的痕跡。
林芷站在一幅空白畫布前,那上面只有一條灰色的線,從左下角蜿蜒到中央就斷了。
「這幅你覺得怎麼樣?」她問。
知遠歪著頭:「像是有人突然被叫走了。」
「嗯,我倒覺得像是有人決定先停下來,讓別人自己補。」她笑,「你會不會也覺得,很多事就是沒有人願意接著畫?」
她的話戳中了他心底的某塊石頭。
他想起父親未完成的夢想——年輕時想開一間小修車廠,最後卻因病倒下;
想起母親未完成的心願——一直想搬到更安靜的地方,但房貸拖著她無法離開;
再想起自己未完成的那些——出國進修、辭職創業、甚至是愛情。
他低聲說:「可能很多時候,大家都習慣停在一半。」
「可是停下來的人,也許希望有人能把那條線接上。」林芷看著他,「你會接嗎?」
知遠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他的沉默,像是一個不肯被揭開的傷口。
回家路上,他翻出殘頁,寫下:
「未完成是懦弱的藉口,還是給他人的邀請?」
「我不接,是因為不敢,還是因為不想?」
「愛情裡的未完成,比任何東西都還要銳利。」
隔天早晨,父親在客廳咳得厲害。母親忙著倒水,抱怨醫生開的藥太貴。
「知遠,今天記得別晚回,公司能不能請幾天假?」母親一邊翻藥袋一邊說。
他點頭,心裡卻浮起一絲刺痛——今晚林芷還約了他,要去一個河邊的市集。
他打開手機,游標停在訊息框裡。
「抱歉,今晚不能去。」
手指停在「送出」之前,他看著父母忙碌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像那條被折斷的灰色線。
他沒有按下去,卻把手機扣在桌上。
夜晚,河邊的燈火亮起。林芷站在人潮裡,回頭望了一眼,沒有看到他。
她笑了笑,走進市集深處,把手機收起來。
同一時間,知遠坐在父親床邊,看著呼吸紊亂的胸膛。母親靠在椅背上打盹。
他打開殘頁,寫:
「選擇留下,不等於我不想去。」
「愛與責任之間,總有人要被犧牲。」
「我害怕的不是失去愛,而是承認我沒能守住。」
寫完這些,他忽然在頁角添上了一行字:
「林芷,若有一天我能自由,我會走到你身邊。」
他盯著那行字很久,像盯著一個不會寄出的承諾。
第三章:紙條與呼吸
清晨的光像被人揉過又攤平,從百葉窗縫裡斜斜地切進屋子。
廚房裡有股薑的辛辣味,母親在瓦斯爐前熬粥,木湯匙與鍋緣摩擦出規律的聲音。客廳那頭,電視開著新聞,畫面無聲,只有跑馬燈在下方自顧自地移動。
韓知遠起身時,父親剛好咳嗽。那種咳不是普通的清喉嚨,而像是胸腔裡有一個看不見的鉤子,往外勾扯著什麼。母親把瓦斯轉小,快步去倒溫水,邊喊:「慢慢來,別急,氣順一點就好。」
等咳嗽平息,母親回到廚房。知遠走去餐桌,看到小碗旁壓著一張紙條,便利貼的黃色在木桌上顯得過分醒目——
知遠,別再想太多了,家是最重要的。
── 媽
字跡有點歪,筆畫用力之處滲成小小的墨團,像是某種情緒在紙上摔了一下。
他把紙條在指間翻了一圈,沒有丟,也沒有放回桌面,而是把它摺起成細長的一條,夾進自己的殘頁筆記本。
那一瞬間,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自己不是在保存,而是在把某個東西釘進去——一顆提醒用的釘子,提醒他「應該成為誰」。
「先吃一口。」母親端來粥,放在他面前,眼神沒有看他,而是掃過牆上的月曆、冰箱貼的繳費單,再看向客廳的藥袋。
「嗯。」他拿起湯匙。
母親突然像想起什麼:「今天能不能準時回來?醫生說下星期換藥之前觀察幾天比較好,你爸晚上的狀況……」
她沒有說完。
「我儘量。」他說,知道這句話比「可以」更誠實,也更像一種自我辯解。
出門的時候,父親坐在沙發上朝他點了點頭。那點頭的幅度很小,像是把一個更大的動作縮起來,以免弄痛了哪裡。
「慢走。」父親開口,聲音有點沙,尾音帶著不明顫動。
「爸,晚上我買水果。」
「不用花那些錢。」父親笑了一下,笑容短得像一抹影子,「你自己省著用。」
門在身後合上時,走廊的燈正熄掉一盞。知遠突然想到:家裡那盞日光燈也該換了,閃一下、亮一下,像在喘。
公司電梯裡擠滿人。有人調整領帶、有人用手機補妝、有人在群組裡打字飛快地輸出怒氣。
電梯壁亮得過分,他在鋼面上看見自己——領口還算整,眼神像昨晚只睡了半場球賽。
早會很短,主管交代流程異動,語速像一串被剪得太急的字幕。
「重點就兩個,第一,日期欄位從 MM/DD/YY 改成 ISO,第二,有客訴你們先擋一下,不要直接丟給我——」
同事小聲嘀咕:「又是擋子彈。」
知遠看著投影的欄位圖,腦子自動在裡面抓規則:最穩定的鍵、最容易出錯的環、哪裡可以先加上暫行的比對表,先把漏水的洞堵起來。
他把想法迅速記在便利貼上,貼到螢幕邊緣。字很小,像怕驚動了什麼。
上午十點,系統果然出現幾筆錯位的資料。
「來了來了,例行災難。」前座的阿文喊。
知遠把自己剛做好的小工具丟給他:「把這串貼到你的檔案,先把格式拉平。」
阿文眼睛一亮:「你這東西哪來的?」
「昨天想到的。」
「靠,你腦袋是不是住著工程師?」
他笑一下:「不是,住著一個怕麻煩的人。」
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很輕,但的確在。他像從水裡伸出額頭吸了一口氣,又乖乖把自己沉回去。
午休前,他收到了簡訊。
林芷:晚上有空嗎?我想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游標停在輸入框上。母親的便利貼在他腦子裡同時發亮:家是最重要的。
他打了「可以」,停了三秒,刪掉,又打上「可以」。
視窗上方的時間顯示跳了一格,他終於按下傳送。
午後的光慢慢地往桌面斜移。
一整天,他都在同一個念頭的邊緣來回——像踩在觀景台欄杆內側的小碎步,欲進還退。
傍晚六點,城市的溫度退了一層。
林芷約的地方在一條巷弄裡的咖啡館,門口有一棵老樹,樹根把地磚撐得七零八落。
推門的時候,鈴鐺聲清脆又短促,像一個小手指在提醒:「來了。」
她已經坐在窗邊,桌上放著兩杯飲料,一杯熱的,一杯冰的。
「你可能會喝熱的。」她說,把那杯推到他面前。
「你怎麼知道?」
「你進門前看了一眼外面風向。」她聳聳肩,眼睛裡有笑,「會看風的人比較怕冷。」
他坐下,掌心被杯壁的熱度暖了一下。窗外路面還是白天雨留下的潮,騎樓的積水像斑駁的鏡子,倒映著遠處紅色的霓虹。
「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林芷把筆記本攤開,翻到一頁寫滿橫杠的清單。每一條後面有小小的記號:
—— 去看海(✓)
—— 學會做一道沒有人教過的菜(✕)
—— 寫一首歌(✕)
—— 一個人去陌生的山路(✓)
—— 把想說的話當面說(半)
「『半』是什麼?」知遠問。
「說到一半。」她笑,笑裡有一點自嘲,「我還在學。」
她抬眼看他:「你呢?你的筆記寫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殘頁從包裡抽出,翻到今天早上夾了便利貼的那頁。
字很克制,像是怕越界:
—— 不能辭職。
—— 不能讓父母失望。
—— 不能丟下責任。
—— 不能去想不該想的人。
林芷讀著,沒說話。她的手指沿著字跡緩慢地移動,像摸一條看不見的線。
她合上本子,呼出一口很輕的氣:「你知道嗎?你眼睛在看『不能』的時候,是暗淡的。」
她笑了一下,又補了一句比方才更柔的話:「剛才你在門口幫小男孩把紙飛機的重心往前摺了一下,他一丟就飛得很遠,那一瞬間,你眼睛是亮的。」
他怔住。被看見的感覺幾乎有點赤裸。
為了掩飾,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熱度燙到舌面,他卻沒有躲。
「我只是剛好會摺。」他把杯子放下,聲音比平常低,「你想說的是什麼?」
林芷看著他,眼神像在曬一件衣服,耐心又不躲閃:「你在估算、在理解規則、在讓東西回到它該去的位置——你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是有光的。不是被逼的,是你自己喜歡。你可能以為那叫責任,其實那叫天性。」
他沒有接話。外頭來了一陣風,玻璃上黏著的活動海報翹起角。他伸手把它抹平,又覺得這動作本身就是她所說的證據。
「我寫打算,還有失敗。」她把自己的筆記往他那邊推了推,「你呢?」
他垂著眼皮想了一會兒:「我寫不能,還有沒做。」
「換個說法好嗎?」她歪著頭,語氣帶點俏皮,「你可以試著寫:想做的,以及試過的。」
他苦笑:「聽起來很幼稚。」
「幼稚是個好字。」她說,「代表還有開始的門。」
兩人都安靜了一會兒。
吧台傳來蒸汽的聲音,像某個遠方的呼吸。
離開咖啡館時,天完全黑了。巷口的便利商店亮得像小小一塊白晝。
走到轉角時,一陣濃重的機油味從巷子裡飄出來。林芷突然停住:「等我一下。」
她跑進去,從機車行旁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運動飲料,塞給他一罐:「你今天感覺水喝太少。」
「你怎麼知道?」
「你剛剛喝熱飲太快,喉節一抖一抖的。」她晃晃自己的罐子,「我猜的。」
他笑了一下。這種被細節照顧的感覺很陌生。往常是他去看見別人的需要、調整別人的流程、修補別人的漏洞。很少有人看見他需要什麼。
走到巷口,紅燈。
對面有個孩子牽著媽媽的手,另一手拿著一架紙飛機,飛機頭有點塌。孩子看著知遠,似乎想讓他再摺一次。
知遠伸手比了個動作,讓孩子把機翼的前緣再折一毫米。孩子照做,拋出去,飛機在路燈下畫了一條非常漂亮的弧。
「你看。」林芷輕聲說,「你在這種時候,會變得像另一個人。」
「哪一個?」
「沒有枷鎖的人。」
她補了一句更底的話:「你在量距離的時候,比平常更接近自由。」
他沒有回答。綠燈亮起,他們過了馬路。
回家的路上,他在公車上收到母親的訊息:
晚上別太晚,明天一早回診。
下方還有一句:
你爸剛剛又咳了兩次。
他把手機握得更緊。
車窗外,城市像往後退。玻璃上映著他的臉,重疊著車內的燈、乘客的影子,像一張不太成功的雙重曝光。
下車之後,他順路買了水果。店裡的香蕉和蘋果堆得像兩座小山,他挑了最普通的那種。付錢時,老闆說:「小心拿,別壓到了。」
他點頭,突然想起父親早上說的那句:「不用花那些錢。」
他有一瞬的猶豫,卻還是把袋子提緊了。
選擇留下,不等於不想去。
這句今天中午寫在殘頁裡的話,自己反過來安撫自己。
回到家,門沒鎖,母親在客廳沙發上打盹,眼鏡滑到鼻梁中間,電視靜音播著一檔綜藝。
父親半坐半躺,呼吸不太均勻。
「爸。」他放輕聲音。
父親睜眼,看見他,笑了一下:「回來啦。」
他把水果放到餐桌上,拎著袋子進廚房找刀。
母親醒了,第一句是:「怎麼又買?」但語氣沒有早上的硬,只像純粹的疲倦。
「晚點切一點吃。」他說。
夜裡,父親咳嗽一次。母親扶著他坐起,拍背,喂水。
知遠站在房門邊,沒有進去,也沒有離開。那是他今天第二次站在「不前不退」的位置,像被這個姿勢訓練了很多年。
等一切安定,他回房,拉椅子坐下,打開殘頁。
他把母親早上那張便利貼從書頁間抽出來,平平貼在新的一頁角落,像釘一張指示牌。
然後他寫:
「不是家在困住我,而是我用家困住自己。」
「有人看見了我不肯承認的部分。」
「也許勇敢不是跳出去,而是承認自己想跳。」
「害怕承擔的,不是後果,而是責備。」
「我的責任感,其實夾雜了恐懼。」
「如果願意,就是理由。」
寫到這裡,他把筆停在紙上,沒有抬起。
他想到咖啡館裡的那句話——「那一瞬間,你眼睛是亮的。」
那句像是一個被放進胸腔的小燈泡,並不刺眼,卻不肯滅。
他在下方又寫了一行比較先前不像他的話:
「也許我不是被關住,我是學會了自己關自己。」
他把筆蓋上,手機震了一下。
是林芷。
今天謝謝陪我。你的紙飛機課,我明天要拿去用。
後面跟了一個調皮的表情。
他笑了,回:
明天有空嗎?我想去看你說的「未完成」第二場。
她很快回來:
有。你約。
他盯著那兩個字,像盯著一扇沒上鎖的門。
第二天,雨完全停了,天空乾爽得像新洗過的玻璃。
他帶父親去回診。候診區的一排塑膠椅坐滿各種沉默:有人閉眼養神,有人用手機打字,有人握著單據反覆展開又折好。
父親偶爾咳兩聲,聲音不大,但每一下都像把周圍空氣掀開一小塊。
輪到他們,醫生調了一點藥性,交代幾句注意事項。
出門時,父親說:「醫生年輕,講話比以前那位清楚。」
「嗯。」
「你上次說想學英文,還在學嗎?」父親忽然提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知遠被問得一愣:「還沒……最近比較忙。」
父親點頭,沒有勸,也沒有嘆氣。他只是看向走廊盡頭,說:「有空就多看看,不一定是書。」
「嗯。」
「你媽說你最近常加班?」
「還好。」他下意識縮小自己的狀態。
父親沒再問。兩人之間有一段很輕的靜默,像把幾句該說的話留到下次才說。
回家的路上,經過市場口,父親說要買點蔥。
他停下腳步等父親選,自己站在攤前,望著人群流動。白蘿蔔和番茄在檯面堆成明亮的兩座山。
突然,他腦裡蹦出一個念頭:如果把今天的行程抽出來,能不能讓別人代替我?
答案是能。母親可以、隔壁的舅舅可以、甚至付錢請看護也可以。
那麼,他今天親自來的理由是什麼?
他想了幾秒,沒有給自己找藉口,他在心裡回答:因為我願意。
那兩個字落下時,他感覺胸腔空了一些位置。
下午回到家,他把父親安頓好。母親去樓下買菜,他坐在窗邊的小桌前,拿出殘頁。
他把頁角空著的那一塊填上——是夜裡沒寫完的一句話的後半:
「若有一日,我能自由,我會我會走到你身邊。」
他停了一秒「到那時候,我還要去看你說的地方。」
「去看你說。」
那既是對林芷,也像是對十年後的某個自己。
他把那張寫有便利貼的頁面摺了個角,像在給未來留一個指示。
接著,他翻到新的空白頁,寫下第一行,不再是「不能」,也不再是「沒做」,而是像她教他的方式——
*想做:把日期欄位轉成全站的統一規格,不用再每個月救火。
*試過:做了草稿,明天提案。
*想做:帶爸爸走走,去河堤晒太陽。
*試過:下周末天氣看起來不錯,先把時間空出來。
*想做:問林芷,她的「半」是什麼。
*試過:晚上見面,問。
寫完這些,他聽見玄關傳來開門聲。母親回來了,提著菜,鞋跟在瓷磚上敲出熟悉的點子。
他把殘頁闔上,像把一只新養的火苗蓋住,讓它在裡頭慢慢長。
晚上,他出門前對母親說:「我去一下,九點前回。」
母親瞥他一眼,沒有追問去哪兒,只說:「帶把傘,晚上可能會起風。」
他點頭,拿傘,轉身時聽到母親補了一句:「你自己也要顧。」
他回頭,第一次在這種提醒裡聽見一點別的內容——不是責任,而是允許。
他們約在河堤邊的一段步道,風從水面吹來,把草壓成一面面隱形的小旗。
林芷穿了件很普通的外套,口袋裡塞著手,看到他時笑:「你很準時。」
「我今天把一件事情想清楚了,所以準時。」
「哪件?」
「我以前總把『願意』藏在『應該』裡。」他說,「今天我想承認一下——我很多時候,是願意的。」
她沒說話,只是用力點了一下頭。
他們沿著堤岸走。遠處有人在遛狗,狗抖了抖身上的水,抖出一圈圈微小的光。
走到一段靠近觀景台的地方,他停了下來。
「有件事我想問。」他看著她,「你筆記裡寫的『把想說的話當面說(半)』—那個『半』是什麼?」
她笑,低頭踢了一下鞋前的石子:「就是現在。」
「現在?」
「我說一半,你聽一半。」她抬起頭,眼睛亮得很安靜,「你知道嗎?你剛剛在說『願意』那兩個字的時候,比白天任何時候都像自由。」
他笑了,笑裡有一點想逃的尷尬,也有一點被看見的放鬆。
他突然想到一個更直白的說法,從她的話裡長出來:「你知道嗎?剛剛風很大,我還是聽見了。」
「聽見什麼?」
「我自己。」
她嗯了一聲,像把什麼東西放進口袋裡收好:「那就好。」
他看著她,突然想起那張老早沒寄出去的明信片——井口、星空、留白。他想,也許有一天,他會把那張卡真正寄出去;寄給誰都好,寄給一個曾經的自己也行。
「走吧。」她說,「帶你去看我前幾天找到的地方,還在施工,還沒完工——很適合你。」
「為什麼?」
「因為你喜歡把未完成的東西補齊。」她笑,「這樣你才會開心。」
他點頭,沒有否認。
他發現自己已經不那麼害怕被她看見了。
那一晚回家,他在殘頁最後寫下今天的總結,只有一行:
「有些門不是鎖上,是要兩個人一起推。」
他合上本子,把它放在枕邊。
窗外有風從樹梢掠過,像一段很長的呼吸。
他很久沒這樣睡——不是沉重的斷片,而是一路向下、向下,像真的有一雙手在井口上方,等他往上爬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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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逃與停
夜晚的風有點冷,韓知遠陪父親回診後,母親的情緒像壓不住的水壩。
「醫生說要多觀察?觀察什麼?觀察到病更重嗎?」
母親一邊收藥袋,一邊碎念,最後重重嘆氣:「知遠,你有沒有想過乾脆換一份工,工時短一點,好好陪你爸。」
他抿著唇,沒有回應。換工?他不敢想。這種話,就像要他放棄最後一塊薄冰,直接跳進湖裡。
母親見他沉默,聲音又尖了一點:「你別老是想著自己!家是最重要的!」
那張便利貼的字彷彿又在眼前亮起。
家是最重要的。
他低聲說:「我知道。」
當晚,林芷傳來訊息:
「週末有個市集,要不要一起去?在城郊,風景很好。」
知遠盯著字,指尖停在螢幕上。他想起母親剛剛的聲音,又想起父親低沉的咳嗽。
打字:「可能不行。」
刪掉。
又打:「我試試。」
刪掉。
最後,他關掉手機。
週末,林芷等在市集的入口。
攤位的燈串把夜色照得暖洋洋,風裡飄著烤肉和手工咖啡的香氣。孩子們追逐著氣球,狗在草地上跑,笑聲像是被風吹開的花。
她等了二十分鐘,手機沒震過一次。
終於,她把手插進口袋,轉身走進人群。
同一時間,知遠坐在父親床邊。父親睡著了,呼吸平穩,母親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小睡。
他拿起殘頁,寫:
「選擇留下,不等於我不想去。」
「愛與責任之間,總有人要被犧牲。」
「我害怕的不是失去愛,而是承認我沒能守住。」
寫完這些,他盯著字很久,像盯著自己親手寫下的審判。
第二天清晨,手機終於亮了一次。
林芷傳來一行字:
「我等過你,但你沒來。」
沒有責備,沒有質問。只有一句很輕的句子,卻像把他推進更深的井裡。
他打開對話框,輸入了許多字,最後卻只刪掉,留下空白。
第五章:夜色的裂縫
夜晚的空氣有股潮濕的鐵鏽味。
韓知遠下班後,照慣例走向舊書店。門口的鈴鐺聲響起時,他愣住了——林芷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只有一杯冷掉的紅茶,目光卻是直直穿向窗外。
「你來了。」她的語氣很平淡,像陳述天氣。
「嗯。」他在她對面坐下。
短暫的沉默後,林芷抬起眼,看著他。
「知遠,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
「你上次說,『如果願意,就是理由』。」她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像是敲在桌面上的小錘子,「那麼……你願意嗎?」
他喉嚨動了一下,卻沒有立刻出聲。
「你願意來找我嗎?願意真的出去一次,不管是市集、旅行,還是……只是走出這個井口?」
她的眼睛裡沒有責備,只有一種堅定的等待。
可是,那樣的等待,對他來說比責備更沉重。
「我……」他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完整。
「知遠,」林芷打斷他,語氣忽然多了幾分銳利,「你一直在量高度、算距離,可是你忘了,時間也在流動。你以為自己在等合適的時刻,其實你是在慢慢放棄。」
他低下頭,雙手交握。空氣裡的安靜拉得很長。
「我不是不想。」他終於擠出一句,聲音有點沙啞,「只是……我怕我走了,會有人因此倒下。」
林芷凝視著他,好一會兒才低聲說:「所以,你寧願讓自己倒下?」
她的眼神讓他無法直視。他想回答,卻什麼都說不出口。最後,他只剩下一個沉默。
林芷闔上筆記本,起身,聲音比風還輕:「也許我應該學會,不是每個人都想跳。」
她轉身走向門口。門鈴再次響起,聲音在空氣裡顫抖,像夜色被撕開的一道縫。
第六章:未寄出的信
夜很靜,只有牆角的時鐘在發出滴答聲。
韓知遠坐在桌前,筆停在紙上,燈光把影子壓得很長。
自從那天在書店,林芷離開後,他們沒有再見面。畫面停在那一句**「也許我應該學會,不是每個人都想跳」**。
短短十幾個字,他回憶了無數次,每一次都像在井口上方掉下一顆石子,砸得水面震盪卻無法流動。
他翻開殘頁,卻沒有寫下平常的短句,而是拉出一張乾淨的信紙。
手指顫了一下,像要開始一場審判。
林芷:
我想說的話很多,但我知道說出來沒有意義。
因為「說」和「做」之間,隔著一口我始終沒能爬出的井。
你曾問我:願意嗎?
我回答不出來。
不是因為我不願意,而是因為我害怕一旦承認,就會推翻整個我辛苦維持的秩序。
我知道你看見了。
你看見我假裝看不見的部分,那個其實想走出去、卻一直把理由堆在門口的人。
你說過:「先做,理由會在路上長出來。」
我相信你。只是我還沒有勇氣讓世界替我補理由。
如果有一天,我能自由,
我會走到你身邊。
不只因為愛你,而是因為你讓我看見「我想要」這件事。
對不起,我把等待變成了你的負擔。
對不起,我連承認自己願意,都要靠你提醒。
對不起,我讓你孤零零站在井口。
如果這封信永遠不寄出,
至少,未來的某一天,
有人翻到它時,能知道——
我也曾經愛過,深深地,卻不夠勇敢。
—— 韓知遠
寫到最後一行,他的手指在名字上停了許久,墨跡因為停頓滲開一點,像一小塊模糊的陰影。
他把信折好,沒有放進信封,而是夾進殘頁裡。
合上的瞬間,他心裡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
就算林芷永遠看不到,這封信也是真實存在的。
他靠在椅背上,長長吐了一口氣。那呼吸像是整晚唯一的出口。
第七章:枷鎖
入秋的風帶著涼意,街道上的樹葉開始一片片掉落。
韓知遠在下班路上經過舊書店,鐵門半掩,裡頭空蕩蕩的,沒有林芷。
老闆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那女孩說,她要去很遠的地方。」
「去哪裡?」他下意識問。
老闆聳聳肩:「好像是出國吧。」
知遠愣在原地,心裡轟的一聲,像有人突然把井口完全蓋上。
回到家,父親病情忽然惡化。
母親手忙腳亂地找藥,聲音顫抖:「知遠,快,快去叫車!」
他撥打急診,攙扶父親,整個人像被責任和恐懼綁緊。
醫院的走廊亮得刺眼,急救室的門在他眼前重重關上。
母親坐在椅子上不停搓手,低聲喃喃:「要不是這幾天太累……」
她沒有說完,眼淚已經落下。
知遠沉默,心裡卻只有一個念頭:
「我怎麼可能離開?」
凌晨,父親的狀況穩住了。醫生交代幾句,說還需要長期觀察。
母親靠在走廊的牆邊,疲憊到眼睛都張不開。
知遠望著父親蒼白的臉,腦中閃過的是林芷的身影。
他想起她說過的話:
「你以為自己在等合適的時刻,其實你是在慢慢放棄。」
現在,他無法否認。她是對的。
幾天後,他收到了林芷最後一則訊息:
「知遠,我要走了。這不是告別,只是……我不想再等。」
短短一句話,沒有埋怨,沒有指責。
就像一扇門輕輕闔上,沒有聲響,卻再也推不開。
他看著那行字,手指在鍵盤上停了很久,最後還是放下手機。
那天夜裡,他翻開殘頁。
筆尖在紙上顫抖,他寫:
「枷鎖不是鐵鍊,而是血肉與牽絆。」
「我選擇了留下,卻失去了走的理由。」
「愛沒有死,只是被我親手關進井裡。」
「等待的人走了,我卻還在原地。」
「或許這就是詛咒:明明渴望,卻永遠缺口。」
寫完最後一行,他把本子闔上,壓在枕邊。
他知道,這本筆記不是出口,而是證明。
證明他愛過,也證明他被枷鎖困住。
第八章:殘頁
秋意漸濃,天氣轉得更快了。
白日裡還有陽光,入夜時卻像有人把溫度直接抽走。
韓知遠下班後走回家,手裡提著母親要的藥,指節因塑膠袋的重量微微泛白。
書店鐵門徹底拉下來,門縫裡塞著一張字條:「暫停營業,未定。」
那是他與林芷最後的交集之地,現在也關閉了。
他站在門口,盯著那字條良久,彷彿那不只是一家店的休止,而是某段記憶的蓋章。
夜裡,父親在房間裡輾轉,母親在廚房裡忙著煮湯。
這個家依舊充滿日常的聲音,卻少了一種可能性。
知遠坐在桌前,把筆記本攤開。
那些頁面上有他的困惑、掙扎、退縮、偶爾的光亮。
有林芷的影子,散落在句子縫隙間。
他一頁一頁翻過去,像是重讀自己的全部。
翻到那留下的那封未寄出的信時,他停了很久。紙張邊緣已經被翻得有點毛邊,墨跡也淡了,但字依然清楚。
「林芷,若有一天我能自由,我會走到你身邊。」
他伸手輕觸那行字,像是隔著玻璃摸一個人的臉。
「自由……」他低聲重複,語氣裡帶著一點近乎諷刺的笑。
他知道自己不會自由。至少,這一生不會。
他提筆,決定把最後的頁面填滿。
不是為了寄出,不是為了誰,而是為了讓自己留下證明。
他寫:
「我選擇了留下,也選擇了失去。」
「枷鎖不在腳踝,而在心口。」
「有人曾經點亮我,但我自己選擇熄掉。」
「愛是我最勇敢的部分,卻也是我最怯懦的證據。」
「如果這些字能留到未來,請知道——我也曾渴望過另一種人生。」
寫完後,他沒有立刻闔上,而是繼續在下方留白處加上幾句近乎自白的長句:
「也許我會被時間淹沒,
也許沒有人會翻到這些字,
但如果有人看見,請別笑我。
因為這些文字,是我唯一跳出去過的方式。」
墨跡還未乾,他放下筆,長長吐了一口氣。
窗外的風吹動窗簾,帶進來一股冷意。
他合上筆記本,用力按著封面。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這本小小的本子比自己還完整。
因為它至少誠實地記錄了一切——懦弱、恐懼、錯過、愛、還有那未曾實現的自由。
桌上的時鐘指向深夜。父親的咳聲偶爾傳來,母親的腳步聲在廚房停下。
這個家像一個被時間固定住的場景,誰都無法離開。
知遠閉上眼,腦中浮現林芷的背影。
她站在井口,微微回頭,眼神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淡淡的光。
他伸手,卻怎麼也觸不到。
「枷鎖不是懲罰,而是我的選擇。」
「自由是我最真實的謊言。」
「愛停在這裡,時間卻繼續往前。」
「如果未來有人讀到,請把這些句子當成一顆種子。」
筆記本被合上時,這一卷的聲音也隨之沉入黑夜。
唯一留下的,是那些殘頁——
等待著未來某個人,將它重新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