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Jo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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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雲沉沉的,遠方的山巒芒草漫漫,土腥味穿過玻璃窗,蔓延至屋內每個角落,我坐在椅子上,窗邊垂著一條童軍繩,繩頭落在磚縫中,爬出了墨綠的苔蘚,我伸出手指,輕觸了眼前的他。


  「妳要走了嗎?」


  他酒紅色的西裝溶入天空,細雨在幾句沈默後下了起來。


  灰濛濛的使我看不清他此刻的心情,若我回去後,他還會記得那晚的房號嗎?他還會記得那棟在衡陽路上的舊大樓嗎?他還會記得凌晨三點的台北,那樣的空蕩,那樣的孤獨嗎?我希望他能夠一直惦記著我,直到彼此的魂魄飛散在這大千世界,然後我會騎著蝙蝠,回到我們相遇的那個時候,我會告訴他,告訴他說不要憂怖,那都是他們所編的謊言。


  「如果是你,你會想去嗎?」

  我替他繫緊鞋帶。


  「畢竟那是我的公司。」


  他的笑容像是冬日的暖陽。


  我在這待了不知道多久了,直到他們發現我的時候,好像過了八九個聖誕節了吧,偶爾,我會站在椅子上,望著窗外的那個世界,每年的這幾天,通常都下著濛濛的陰雨,我討厭下雨的日子。


  不知道爸媽他們現在過的怎麼樣,記得後來遇到他們的時候,頭髮已經全白了。


  第一次見面時,他並不像他們說的這麼恐怖。

*

  他說,他們發現了。


  「你老闆不是說,只要牢裡還有人,他就升不上去嗎?」

  我摟著他的腰,輕撫著他皮帶上的識別證。


  「跟我回去好嗎?我會跟他們說妳不是故意的,或許可以……」


  嗩吶與鑼鼓,沿著金紙與燒香,慢慢地,慢慢地爬到我腳邊,黑壓壓的一群人,或綠色或黃色的或紅色的,鞭炮聲刺破寧靜的午後。


  「噓,有人來了,你過來這。」


  我要他蹲下身子,以免被他們發現。


*


  那時候我躺在冷冷的磁磚上,似乎浮現了幾幅我早就想不起來的回憶,小時候放學的下午,母親牽著我的小手,走過幾條街巷,她告訴我,不管怎麼樣都不能打人,不過我不懂,明明錯的就不是我。

  


  「我可以跟你一起工作嗎,我保證不會扯你們的後腿。」


  耳朵貼著他的胸膛,想聽聽看像他這樣的男人,心跳聲會不會跟其他男人一樣,也許會是狂烈的迸裂聲,畢竟要當抓壞人的,不能是纖弱的小狼狗吧,我摸摸他的鬍渣,刺刺的,撓亂我的思緒,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否還有小鹿亂撞的機會。



  「噓,有人來了,應該是不同單位的。」

  他要我躲在他身後,貼著他的酒紅西裝外套,我聞到屬於他獨有的檀香味。

  我靠著他的背,他的聲音像是隔著一扇玻璃門,霧霧的。


  「我們被發現的話,會怎麼樣?」

  我試著壓低我的聲音,電視機裡的主持人大笑著。


  「不要逼我,跟我回去吧,他們不會對妳怎樣的,相信我。」


  類似的話我聽了好幾遍,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所以後來我逼他們,結果還是逼到自己了。


  「我答應妳,等妳二十歲歲生日那天,我讓妳走,讓妳離開這裡。」


  他握住我的手,他其實不知道,這是我第八個二十歲了。如果今年如他們所願考上台大的話,他們會不會讓我去畫畫呢?


  「可是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了,對吧?」


  那晚我哭得很慘,好像把這些年來的所有委屈全吐了出來,我以為只要再重複個三五年,只要再重複打幾個死節,踢倒幾張椅子後,我也可以跟他們一樣,我也能登上彼佛國土,那裡會有忘掉一切煩惱的的可能嗎,那裡的我們可以不管什麼規則,然後幸福快樂的過下去嗎?


  「等妳出來後,我再帶妳走,讓妳一起跟我工作,可能會很幸苦喔,妳做得到嗎?」

  他抓起那條繩子。


  我用力地點點頭。


*


  我記得某一次約會的時候,我們去了遊樂場,卻是打烊後的。他說,白天太多人了,怕我們被認出來,所以晚上再來會比較好。


  我看著那些關機的機台,想像著營業時該有的喧鬧,我跟他說,小時候都被禁止來,他們說這裡太危險了,曾經發生過幾個社會事件,報紙頭版登了三天。


  「那件案子我經手過,後來那孩子我老闆帶去上課了。」


  他說,退休後大概會去當老師,曾經他也是考過試的,只是那時代不允許他這種人去做官。


  他跟我還是有那麼一點相像的地方,我凝視著他的臉龐,想找出他的傷口在什麼地方。


  「我的傷在這。」

  他捉著我的手,放在他左胸口。


  「跟我一樣。」


  我們流連在各種遊戲機,節奏的動作的科幻的競速的,他只要用手輕輕一摸,沉睡的器械瞬時像是驚醒似的,轟然運作起來。他很擅長玩打殭屍那類的,他說那是他的老本行。


  「鍾先生,你是來抓我回去的嗎?」


  音樂停在副歌後的間奏,我看著他的眼睛。


  「等了好幾個月了,我在想你什麼時候會開口。」


  我跟他說,我的時間很多,有好幾年可以跟他慢慢相處,在我的世界裡,已經沒有新的人了,都是故人,他們都活在過去,泛黃的,關於那些人的畫面偶然會想不起來誰是誰,誰又在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我不知道他們還記不記得我,


  「妳早就被我抓住了。」


  他擁我入懷中,七彩的電子畫面照在我們身上,一閃一閃,我們活在陽世間的光影裡,那一瞬間曾經的我們,會永遠存在於二十一世紀嗎?


  「我不想回去。」


*


  「他們辦了三天的法會,明年這裡要拆掉了。」


  鍾先生每天午後會來我這,待到晚上十一點再去上班,這段時間是專屬我們兩個的,我早習慣有他在的日子,我喜歡躺在他的腿上,聽他說關於他工作上的事,大多時候是殘酷的。


  「到時候這裡要蓋新大樓。」


  新的建築物會掩埋關於我曾來過這裡的腳印,所有我的怨恨我的失望我的絕望都會被吞沒在鋼筋水泥,鍾先生說,他們不想要我,要把我趕出去。


  「到時候,還會有人記得我們嗎?」


  他摟我入懷,我想,只要他記得曾經有過我們,那就夠了。


  「下去後,我們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

  他轉過身。


  三年來,我大概多了更多的眷戀,總希望能夠和他多待幾個天,幾年,幾輩子。


  「妳要走了嗎?」


*


  「其實,你應該一開始就要帶我走的。」


  那是最後一個晚上,我答應他,只要他再陪我一下,讓我再佔有他最後一個午夜,到明天日出,我想我就會甘願了吧。


  鍾先生梳著我的頭髮,他的語氣平靜的像是張畫。他說,曾經以為自己不會再有愛別離苦的感受,卻在遇見我之後,漸漸想起那些沉澱在心底的情緒,使他幾乎就要忘記自己的身分其實是不能有七情六慾的。


  「你會記得我,你不會把我忘了,對吧?」


  他說,他不知道未來他們會不會讓他留下關於我們的記憶。


*


  他牽著我,到一處沒有人認識的海邊。唰,浪打上沙灘,唰,浪捲走了我們兩個看不見的腳印,我臥著他的肩,望著飄渺的彼岸,也許那裡有下輩子的我們,若有來世的話,我們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你會想去做回平凡人嗎?」


  若他不是現在的他,會不會我們就能在一起,但若他不是現在的他,我們也不會相遇。


  他眼底閃過一絲的落寞。


  「如果公司還需要我的話,我還不能走。」

  鍾先生看著海,無奈的笑著說。


  我緊握著他的手,告訴他,也許在不久的未來,我們可以用不同的身分再重新認識,重新愛上彼此。


  「我們約好了,未來的某年三月十七號那天,我們要在這個海邊從自我介紹開始,到時候我會穿上我最喜歡的那套衣服,然後你要帶上一束玫瑰花,我會猶豫三十分鐘後再答應你。」

  我吻了他一口,在他左胸上畫了一個愛心。


*


  那天來接我的不是鍾先生,他們說他被調去北海岸支援了,短時間應該回不來了。那人沒有鍾先生的溫柔,一板一眼的執行他的任務,他說,他是新來的,嚴格上來講應該要喊我一聲學姊。


  「鐘先生走之前有沒有說什麼?」

  我的雙手上了銬,其實我也不懂我犯了什麼錯,只不過是不太想這麼早走,走,但像我這樣的人,還能往生極樂世界嗎?我還記得那時候的絞痛,若我選了別條路,現在的我會在做什麼呢?考上哪間大學呢?國立還私立呢?鐘先生還會遇見我嗎?我想應該不見得吧。


  他們後來說,早知道就不逼我了。後來啊。


  「學長有交代我,他會記得妳的。」

  那人瞇著眼。


  「他還說,下次換個方式相遇吧。」


  鐘先生,哦,親愛的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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芯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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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小說習作,偶爾記錄一下生活,現居北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