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將臨,天色仍是一片沉鬱的灰藍。薄霧如紗未散,露氣沾濕了庭院中的每一片葉尖,玄曜侯府門前的朱漆燈籠被霧珠浸得泛起冷光,燭焰在微風中忽明忽暗,只在簷影間勉強撐出一圈黯淡光暈。顧漓淵踏著露水浸濕的青石板步入內院,玄鐵甲胄上斑駁血痕尚未乾透,散發著鐵鏽與血腥交織的氣味。侍從匆匆迎上,欲替他更衣,他卻抬手示意退下,聲音低啞而克制:「不必。」
屋內點了靜心香,青銅燈影在牆上交疊搖曳。他緩緩解下染血的戰甲,只餘玄色內襯貼身,右肩傷口隱隱作痛,黑金織紋早已被血浸透,暗沉如墨。他卻視若無睹,只將重甲擱於案側,再不願多看一眼。昏黃燈色勾勒出他側顏冷硬的線條,眉眼間的煞氣未散,整個人宛若一柄靜置的寒鐵,沉寂中透著鋒利。
「侯爺。」墨疏悄聲入內,半跪於案前,雙手奉上一只白玉小瓶,聲線壓得極低:「此丹已請墨芍驗過。藥香清苦,疑以南疆罕見的『青花靈芝』入藥——能得此物者,世間極少。」
顧漓淵沉默不語,修長指節輕敲案几,節奏不疾不徐,每一下都沉穩如遠方戰鼓。「丹法可辨?」
「未見門派標記。藥理繁複而不亂,線路分明,用火老練、用藥精準,出手者絕非尋常之流。」
他垂眸細審,小瓶在燭光裡泛著溫潤微光,瓶身雕雲若水,藍紋隨焰影流轉,忽隱忽現。片刻,他聲音平淡卻不容置疑:「查瓶身來歷。另——南疆邊防的異動,兵部侍郎吳峰,同時細查。」
「是。」墨疏領命退半步。室內一時沉靜,只餘燭油細碎的爆鳴聲,如夜裡細沙輕落,將空氣襯得愈發清冷。
顧漓淵指尖仍在案面上有節奏地輕點,忽又道:「還有——查今晚出手救本侯之女。」
墨疏微頷,試探問道:「侯爺懷疑她與伏殺相關?」
他抬眼,一道寒意自瞳底掠過。「她現身得太準。殺招一起,便自屋脊而下。」他頓了頓,將思緒壓得更深,「面覆黑紗,聲線年輕,手穩而準,內力平順。那不像臨機一救,更像預先佈局。」
墨疏神情一凜:「屬下沿巷追蹤,見其早設退路。巷口三處暗哨皆被引開,殘留氣息混有干擾粉,痕跡難尋。」
顧漓淵眉心微蹙,指尖的敲擊終於停下。他吐出的結論極淡,卻如霜刃拂鋒:「伏殺與救援同時落子,不是巧合,是一盤棋。」
墨疏壓低聲音:「屬下以為,此人或涉南疆。」
他聞言,唇角淡淡一勾,笑意薄而冷:「不。她不像南疆的人。」他垂目,語調低至與香煙同細,「她自始至終,都像在試探我。」那試探不急不躁,步步落點,悄然牽動他的警惕與興味。
屋內靜得幾乎可聞塵埃跌落之聲。燭焰輕伏又起,光影在壁上淌出一層淡金。顧漓淵放下玉瓶,回身披上外袍。深玄錦袍掠過膝側,衣角金線在燭下泛出一縷冷芒,如月光落刃。他行至門側,神色從容,語氣卻冷得不容置喙:「將瓶身紋路拓印,逐一比對工坊。京中若無此式,查江南,再查邊境藥商。」
臨出門,他微頓,回首。窗縫透入一線將明未明的月光,斜落案上白玉。瓶身紋理如水,藍光輕動,映入他眼底,凝作一抹幽寒。「不論她是誰,既敢出手救本侯,便已入局。」他聲線極低而清晰,唇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似將一枚棋子輕按進棋盤。「既然她要與本侯玩這一局——」燭焰受風微顫,青煙盤旋而上;光影從他冷峻的側顏滑過,案上白玉的藍紋折出一點細光,恰如命運初擊的梆聲,在黎明前的暗裡無聲敲響。「——那便陪她一場。」
三日後,天色陰沉,細雨如絲。玄曜侯府被一層薄霧輕籠,青瓦滴水,梅影橫斜,一庭清冷。書房內焚著檀香,淡煙直上,燭火在檀木案上輕顫。顧漓淵立於案前,仍著玄袍,佩劍未解,身上寒勁與窗外黯雨相融,整個空間被壓得極靜。他指間翻著一封密信,潮氣將紙面濡開,墨色在燭下如鉛沉。墨影與墨疏並列跪地,黑衣貼身,神色肅然。窗外的雨與屋內的沉默交纏,連呼吸都變得克制。
「說吧。」他開口,聲音低啞冷定,語調平穩如線,卻令人不敢深吸。
墨影領命先言:「三日前侯爺返京途中的伏殺,屍體皆已驗查。結果——」他略頓,壓低道,「均為死士,無名無籍,容貌刻意毀去。死後經脈自斷,有人事後滅跡,來路難追。」
顧漓淵微頷,指尖再度敲案,節奏緩而凌厲,像遠處戰鼓試音。「也就是說,未留半點痕跡。」
「是。」墨影聲更沉,「更可疑者,死士所用兵刃出自大昭鐵工坊,材質與銘紋皆為本地制式。」
顧漓淵眼底寒光一掠,唇角緊收,淡淡複述:「大昭的刀……」聲線平靜到近乎無溫,「幕後之人,的確謹慎。」
墨疏接道:「南疆邊防亦現異動。據邊營回報,自上月起,南疆軍中調派頻仍,兵部侍郎吳峰屢以『臨時軍令』更改防區。表面為防北蠻南竄,實則多次調兵方向皆指向南境要隘——青梧關。」
顧漓淵目光一凜:「青梧關……」他低聲咀嚼其份量,「那是通往聖族舊地的要路,也是南疆布防中樞。」他抬眸,語氣平和陳述,卻字字帶勁:青梧關背靠峨山,山勢綿延,雲霧終年不散。山巔白巖祭壇,昔為南疆聖族供奉先神之所,也是羅黎人心底的「初源」。傳說其間有與神祇相通的聖泉,唯聖族血脈可近。數年前,大昭鐵騎南下,戰火燒至峨山腳,羅黎潰退,聖地失守。自此,青梧關成為連接舊地與南疆腹地的咽喉。烽燧未嘗一日熄過——於大昭,它是鎮南之盾;於羅黎,它是被玷的門楣。故而,即便疆土漸失,羅黎仍暗傾所有,誓要奪回通往舊地的那一線山道。
「是。」墨疏拱手,「吳峰為文職,本無權調兵。屬下查得,他借『邊防補給』之名向邊將遞送假令,稱奉上意。信使多臨時徵召,身份難稽。」
顧漓淵抬手,指節敲桌。燭光在他指間跳動,側顏陰影更深。「假傳聖令……若屬實,便是謀逆前兆。」
墨疏壓低聲音:「尚無確證,但兵部內必有內應。以吳峰之權,難獨力移兵。」
沉默墜落。雨打窗紙,細如碎玉,將靜謐襯得更冷。顧漓淵終於開口,聲線平穩卻內藏鋼性:「派兩支墨衛,一明一暗。明查邊軍調動,暗盯吳峰信使往來。暫勿驚動,看他欲接觸何人。」
「遵令。」墨疏領命。
他略一頷首,又道:「吳峰在朝多年,雖貪且善避線。能令他此刻動手的,不會是泛泛之輩。」語氣不重,卻如鐵錘落靜水,冷漪一圈圈擴散。「這盤棋若真自南疆起,就不會只落在朝堂。」
墨影抬眼探問:「侯爺的意思是……」
顧漓淵語聲極淡,卻帶一種壓迫的鎮定:「查清之前,不下結論。但凡線索指向青梧關者,一律錄案回報。自今日起——南疆、兵部、宮中,三線並行。」
「是。」二人齊聲領命。
他複問:「解藥之事,可有結果?」語氣仍平,卻像未出鞘的劍壓住整室空氣。
墨影上前呈上一冊薄冊:「啟稟侯爺,瓶中丹藥經再驗,確為高階解毒丸。藥性繁複而調和,線路清晰,非常醫所能。」他低聲補充:「依藥性溯源,其中數味出自流雲閣名下藥坊。該坊供應京中上乘藥材,而此批,市面唯流雲閣獨有。」
顧漓淵眉峰一緊,指間的小瓶在光影間輕轉。「流雲閣……」他吐字極輕,音色裡添了一絲寒。
墨影續道:「流雲閣對外以商閣自居,近年聲望漸盛,與諸府往來甚密。行事乾淨,暫無可指之處。」
「越乾淨的地方,越藏得深。」他輕嗤,唇角勾起一抹難察的弧度。目光一利:「那位蒙面女子呢?」
墨影遲疑片刻,低回:「京郊搜查數日,仍無所獲。她行蹤極隱,氣息極穩。依跡推斷——至少六品以上修為。」
「六品以上?」顧漓淵眼神微動,瞳底掠過一縷淡光。「京中能至此境、又敢碰軍機的女子……不多。」
墨影拱手再報:「另查得,當夜伏殺者攜有三方暗號,不屬任何已知刺客組織。疑有人故布疑陣,混淆視線,斷人追索。」
顧漓淵聞言,指尖一頓,低聲咀嚼:「混淆……」短暫沉思,他忽而輕笑。笑意淡若無痕,語氣卻透著一線冷與克制的讚許:「這局,下得俐落。」
顧漓淵聞言,指尖一頓,低聲咀嚼:「混淆……」短暫沉思,他忽而輕笑。笑意淡若無痕,語氣卻透著一線冷與克制的讚許:「這局,下得俐落。」 他放下茶盞,聲線收回寒意,乾脆利落:「命墨衛暗查流雲閣——凡藥材出入、客人往來、書信流向,一概立冊。若真牽連南疆——」他抬眸,眼神冷韌如鐵,「——本侯親自登門。」
遵令。」墨影拱手而退。雨腳更密,簷下水絲連成輕簾。檀香未散,書房的安靜像一張繃緊的弓,弦上那支箭已悄然指向青梧關。顧漓淵翻掌,瓶身冷意貼住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