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但綠谷出久不明白對方怎麼會找上自己，兩人除了所屬系館相連以外，根本沒有更多的交集。況且，對方也表現出一副不認識自己的樣子。
「莫非⋯⋯我佔到轟學長習慣的位置了？！」既然不是找自己有事，那可能的推論就剩下這一個了。
「不⋯⋯」轟焦凍看著慌慌張張就要起身的人，伸出一隻手制止了綠谷出久的動作。「那是⋯⋯？」綠谷出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彷彿坐著空氣椅子，膝蓋彎直打顫。
「唔嗯。」纖長的手指托著下巴，擺出了微微認真思考的表情。
綠谷出久發現這個人的皮膚實在很白。是一種白到有些不健康、有點像吸血鬼一般的膚色。青筋從他的掌骨之間越過，像一道青藍色的河流。他的手指很乾淨，連指甲都修剪得整齊，並不像綠谷出久所想的那樣——創作組的學生總會在指尖上沾染顏料。
「你在幹嘛？」
這下綠谷出久整個人被問矇了。
他是在問，自己現在幹嘛維持著這種半蹲的姿態嗎？這……還不是你造成的，綠谷出久心裡犯著嘀咕。
還是在問，自己坐在這裡幹嘛？就……真的沒在做什麼，等著下午的課程開始啊，不然呢？
綠谷出久倒著眉毛，不敢問出口，長幼尊卑還是得遵守，尤其是對方又比自己年長、還是美術系的名人。
「等上課⋯⋯？」連自己都不確定了起來。
「不是，我是說⋯⋯」
轟焦凍側過身，那塊光斑又回來了。原本因為他的介入而被遮擋，這下又回到了兩人的腳邊。
「這個。」
「——什麼？」綠谷出久順著轟焦凍的視線猜測，這才發現，對方說的好像是，位於地上的淡藍色投影。
「你在踩它嗎？」轟焦凍問得認真，不知道為什麼，這讓綠谷出久突然有一種難堪的情緒，像是小朋友做出幼稚舉動而被家長抓包的反應，覺得自己的背脊都熱了起來。
「我——我覺得它很漂亮。」綠谷出久站直了，拱起肩膀，手指玩弄著衣服的下擺。
奇怪，自己穿著的、明明也是一件襯衫，怎麼氣場就與轟焦凍相差甚遠？一旦站直了身體，綠谷出久才赫然發現，原來轟焦凍那麼高，大概和自身差距了整整一顆頭左右。這讓他更加地無地自容了。
聽聞答案後的轟焦凍，未置可否地垂下頭。
——他也一樣。
「好看」、「漂亮」、「美麗」，這些空泛的讚美詞句，在轟焦凍這輩子之中，可還真是聽夠了。同學、老師、或藝術評論家，則是會喜歡擅自解讀，例如：
「這裡的紅色，是不是代表你在創作的時候特別焦躁？」
——你這樣問，我才焦燥。
「這裡的筆觸以及混色特別好，會讓人聯想到你母親的手法。」
——別提她。
「關於轟炎司檢察官最近的案子……」
——這跟我無關！
這些亂糟糟的雜音、與強加之於身的期待，總讓轟焦凍喘不過氣，所以，他才從大一就開始了閉門造車的日子。之前創作的系列，總是以清冷憂鬱的藍色調為主題，這次因為得到了能在校內展出的機會，轟焦凍才大膽嘗試了不同的用色——赤紅色。濃烈的、炙熱的、如吞噬全身的業火，來表達無處發洩的情緒。
不過，這樣違反常態的發揮，卻沒能得到好評。眾人只看懂了那塊玻璃，盡是稱讚那枚虛幻的倒影。
沒有人能夠把畫作中濃烈的色彩，與轟焦凍本人連結。
「……尤、尤其是，與畫作中火焰的對比，我特別喜歡。」綠谷出久結結巴巴地道。從沒預料到只是在午休，還要被抽考藝術評論哪！他對藝術什麼的可說是一竅不通，還時常被周遭的人嫌棄品味。
「火嗎？」轟焦凍訝異地抬眼。他在創作的時候，沒去定義那些抽象的紅色線條，究竟代表什麼。
轟焦凍只知道，為什麼選擇暗紅色來遮掩的理由。
因為，那裡頭，混雜著自己的血液啊。
轟焦凍被夾在自己的畫作與綠谷出久之間，自然地順著身體姿勢，淡淡地瞥了掛畫的方向。
「原來如此。」作品的主人擅自地點了點頭，嘴邊宛若拉出了一道弧線。
綠谷出久根本搞不清楚狀況。被擅自問話，還回答得七零八落，怎麼對方又突然滿意了？
「美術系大三，轟焦凍。你呢？」
「心理系的⋯⋯綠谷……出久。」綠谷出久怔怔地望著向自己伸出來的手，語速緩慢地報上自己的姓名。這時候該怎麼做，握手嗎？
「出久嗎。」
「不、我、」綠谷出久大驚失色，趕緊握上了那隻手。轟焦凍的手很冷，像是從室外剛進入暖房，被早秋的氣奪走了體溫。
收回前言，轟焦凍一點都不冷淡。甚至，對於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把控有些越界，還有著些許自來熟。
「那就，綠谷。」
「……轟學長？」綠谷出久嘗試反向叫喚。
「我不喜歡前輩後輩什麼的。『轟』就好了。」
轟焦凍在嘴邊泛起淡淡的笑意，這讓綠谷出久的鼻尖，略過一絲淡薄的暖爐氣味。綠谷出久已經很久、沒有嗅到過除了爆豪勝己之外的訊息素氣味了。
「轟⋯君？」視覺與嗅覺的失衡，讓綠谷出久著了魔般，盯著從針織袖口內隱約透出的一截手腕，忘記了對方還年長自己一歲的事實，竟被影響到脫口而出一個過份親暱的稱呼。
「對不起對不起，轟學長！」綠谷出久瞬間清醒，趕緊道歉。
「沒關係，這樣就好。」轟焦凍當真輕笑了起來。
「好……好。」
「嗯。」
轟焦凍沒再多說什麼，瀟灑地轉身離去。
而綠谷出久再怎麼遲鈍，也終於猜到了這段對話的意義。在轟焦凍走遠了之後，趕緊跑到了走廊的對面，望著那幅畫之下的吊牌。
這不是再明顯不過嗎。
綠谷出久對於自己的後知後覺，感到無言以對。
陪伴了他快要半個學期的這幅畫作，底下正堂堂地以細字印刷著『轟焦凍』三個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