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關係往前一步的那個夜晚

更新 發佈閱讀 29 分鐘

成為「男朋友」之後,生活表面上沒有立刻出現什麼劇烈的變化。

他們一樣在差不多的時間出現在咖啡館,一樣會抱怨工作和客戶,一樣會拿便條紙寫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只是有一些很細微的東西,慢慢開始不同——比如說,離開咖啡館走到巷口時,牽手不再需要先看左右。

比如說,遇到下雨天共撐一把傘,會比較自然靠近一點。

再比如,老闆有時候會故意多擺一個杯墊,上面寫著「情緒補給站」之類的字。

那種改變不是轟轟烈烈的,而比較像是原本的咖啡換了杯子。

味道差不多,手感卻不一樣了。

真正把「我們在一起」這件事拖進日常的,是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週五晚上。

那天陳景加班到八點。

公司附近的便當店早就打烊,只有便利商店還亮著很白、很醒的燈。

他站在微波櫃前看了一圈,拿不定主意要選哪一種便當。

手機在口袋裡震了一下。

他拿出來看,是予安傳來的。

「你今天還活著嗎」

「還是被會議吃掉了」

他的嘴角不自覺往上抬了一點。

「活著」

「剛下班」

不到十秒,那邊就回了。

「晚餐呢」

「你不會打算用三角飯糰度過吧」

陳景看了一眼眼前的飯糰、義大利麵、炸雞便當。

「還在考慮」

「你呢」

「我剛收工」

「買了鹹酥雞 正在思考要不要喝啤酒」

訊息後面附了一張桌面照:

一大袋鹹酥雞攤在紙上、兩個紙杯裝的飲料,一罐還沒開的啤酒在旁邊,背景是他那張看起來永遠有東西堆著的書桌一角。

「你在家?」陳景問。

「對啊」

「稿子交出去 不想出門」

他盯著那袋鹹酥雞看了幾秒。

便利商店裡的燈管有點閃,貨架上的東西看起來都差不多。

他突然有一種不太想再吃微波便當的感覺。

「你要不要來我家吃」

那邊跳出一句。

「鹹酥雞分你一半」

「我再煮麵」

陳景視線從手機移到玻璃門外。

便利商店外的天空黑得很乾淨,沒有要下雨的樣子。

「你不是不想出門」他回。

「去接你就不算」予安說。

下一句很快跟上來。

「而且我有多的一雙拖鞋」

「這樣比較像『正式來家裡』」

這句話,看起來輕鬆,卻讓某些東西突然變得具體起來,像是原本只存在咖啡館和路口的關係,要往「彼此的房間」那個層次移動。

陳景在便利商店中間站了幾秒,最後把原本拿在手上的飯糰放回架上。

「好」

他打,「你傳地址給我」

他收起手機,對店員點了點頭,空手走出店。

予安住的地方在一棟沒有管理員的老公寓。

大門的鐵門有一點生鏽,樓梯間的牆被貼了各種小廣告:「通水管」、「搬家」、「冷氣清洗」。

樓梯間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洗衣精的香氣、隔壁家煮菜的油煙味、樓上不知道誰剛抽完菸的味道混在一起。

陳景走到三樓,照著訊息敲了敲門。

門很快被打開。

予安穿著一件寬鬆的 T-shirt 和棉褲,頭髮亂亂的,顯然是剛綁起來又拆掉的那種。

「哇。」

他往門外看了一眼,「你真的來了。」

「不然呢。」陳景說。

「我以為你會說『今天太晚 改天』。」

他側身讓他進來,「畢竟你很常這樣。」

「我有在學。」

陳景淡淡地說,「學怎麼把『改天』換成『今天』。」

予安愣了一下,笑起來。

「這句話大概可以加零點七。」

他說,「進來。」

他把門關上,用腳尖把門邊的拖鞋踢出來。

「這雙新的。」

他說,「我上次買錯尺寸,本來打算留給未來有需要的人。」

「未來?」

陳景低頭看那雙拖鞋,「所以我算是…」

「被派上用場。」

他接,「不用太有壓力,拖鞋不會綁定合約。」

陳景換上拖鞋,抬頭打量了一下整個房間。

予安的房間,比他想像中…稍微亂一點,又不是完全失控的那種。

書桌上堆滿各種紙張、筆記本、一本翻開的小說,旁邊有一杯喝到一半的咖啡,杯壁上有一圈淡淡的咖啡痕。

牆上貼了幾張便利貼,有的是工作行程,有的是寫著「記得繳房租」之類的提醒。

書架上擺著幾本散亂的書,中間夾了一個玩具公仔,夾在書縫裡,看起來有點辛苦。

地上倒是沒有什麼垃圾,只有兩三件衣服不太有規則地搭在椅背上。

整個空間像是有人在裡面認真生活、認真工作,同時又認真懶惰。

「比你想像中亂?」

予安一邊走向小廚房,一邊問。

「還好。」

陳景說,「亂中有序。」

「哇,這句話很會做人。」

他邊說邊把鹹酥雞紙袋打開,「你可以先吃,我煮麵。」

小廚房真的很小,只有單口瓦斯爐、一個水槽、一排簡單的吊櫃。

瓦斯爐旁邊堆了幾個鍋子,有一個顯然被用得很兇,底部有炒麵留下來的焦痕。

陳景坐在餐桌旁,那是一張不大的木桌,桌角有一點磨損。

他看著預安在不足兩坪的空間裡轉來轉去,拿鍋、倒水、開火,把泡麵丟進去,又加了一顆蛋和一些冰箱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切好的青菜。

「你平常都吃這個?」陳景問。

「看心情。」

他說,「有時候會煮得比今天更像在敷衍肚子。」

「比泡麵更敷衍?」陳景挑眉。

「泡麵至少有調味。」

他說,「更敷衍的是白飯拌罐頭。」

他說這句話時一點都不覺得悲傷,反而有一種坦白的自嘲。

「你不是常寫食物?」

陳景問,「看起來不像會吃得這麼…」

「簡樸?」予安自己補。

「隨便。」他說。

「我工作用的是『食物』,現實吃的是『能量補充』。」

予安把調味包撕開倒進鍋裡,拿筷子攪一攪,「你不會以為所有寫食記的都吃得很好吧?」

「那寫愛情的呢?」陳景順勢問。

「更慘。」

他笑了一聲,「看你現在不就知道了。」

他把煮好的麵分成兩碗,一碗放多一點鹹酥雞,一碗少一點,把筷子插上,端到桌上。

「這碗給你。」

他把料比較多的那碗推到陳景面前。

「你不是說鹹酥雞分一半?」

陳景低頭看了一眼,「這看起來不太一半。」

「剩下那一半在上一餐。」

他說,「這是你專屬的下班補償。」

桌上除了泡麵和鹹酥雞,還有兩杯從超商買回來的無糖茶。

沒有特別擺盤,也沒有氣氛燈,只有頭頂那盞略黃的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在牆上。

他們一邊吃,一邊聊一些很亂的話題——予安抱怨今天客戶說他寫的東西「太有感覺」,叫他收斂一點;陳景說主管在會議上突然點名他,叫他解釋數據的背後邏輯;然後話題莫名其妙扯到某家快倒不倒的咖啡連鎖店。

「你家的房間真的…」

吃到一半,陳景環顧了一圈,終於找了一個比較中性的詞,「很有生活感。」

「你想說的是很亂。」

予安戳了戳碗裡的麵,「你可以直說。」

「沒有到亂。」

陳景想了想,「只是東西比較…分散。」

「分散也是一種配置。」

他非常認真地說,「重要的東西放桌上,次要的東西放椅子,不重要的還在紙袋裡。」

「那垃圾呢?」陳景問。

「在垃圾桶。」

予安指了指角落,「你看,我還是有底線的。」

垃圾桶確實不滿,也聞不到什麼味道。

牆角還有一個分類好的回收箱,裡面整齊地立著紙盒和塑膠瓶。

陳景忽然想到什麼。

「那你…」

他問,「有沒有想過搬家?」

予安愣了一下。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他說。

「這裡有點舊。」

陳景說,「樓梯也窄。」

「你嫌棄我家?」他故意瞪眼。

「沒有。」

陳景搖頭,「只是想到你之前說,你想有一個…比較穩定的地方。」

他記得很清楚,某次在咖啡館,他說過:「我有時候會幻想自己有一個房間,可以讓我亂得很安心。」

「那是亂的部分想穩定。」

予安笑,「不是房子的部分。」

他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

「你家呢?」

他問,「是不是很乾淨?」

「還好。」

陳景說,「比這裡…整齊一點。」

「你有沒有那種『鞋子都排同一個方向』、『衣服都照顏色掛』的習慣?」

予安用一種「我已經抓到你」的表情看他。

「鞋子會排。」

他說,「衣服照類別。」

「你看吧。」

他立刻抓住,「你就是那種打開衣櫃會看起來很像雜誌裡面的人。」

「你去看就知道。」陳景淡淡說。

這句話讓予安頓了一下。

「看?」

他眨眼,「你是說…」

「有一天。」

陳景說,「你也可以來。」

這一句話說得很自然,像是在把一個可能性隨口提出,但其實在他心裡已經繞了幾圈。

予安盯著他看了幾秒,笑起來。

「這句話可以加一點五。」

他說,「邀請對方去自己的房間,是一個很重要的里程碑。」

「你很會打分數。」陳景說。

「不打分數,很難感覺到我們有在前進。」

他聳聳肩,「不然你看,今天我們就從『咖啡館』前進到『房間』了。」

吃完東西,碗疊在流理臺裡。

陳景下意識站起來,把袖子捲起來準備洗碗。

「你坐著就好。」

予安說,「你今天很累。」

「我又不是客人。」

陳景說,「我也有吃。」

予安看著他把水溫調好,拿海綿沾洗碗精,一個碗一個碗洗。

動作很熟練,像是做這些事情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麻煩。

「你平常也是自己洗?」予安靠在門框上問。

「不然呢。」

陳景說,「叫公司幫我洗?」

「你會不會覺得很麻煩?」他問。

「沒有特別覺得。」

他說,「這些是生活的一部分。」

「講得很像什麼理財作家。」

予安笑,「你很適合去寫那種『如何好好過日子』的書。」

「你可以幫我寫。」

陳景說,「故事感的部分。」

他們一邊聊一邊把碗洗完,抹布擰乾,水槽擦乾淨。

廚房恢復成還算乾淨的樣子。

唯一證明剛剛有吃過東西的,只剩垃圾桶裡那袋鹹酥雞的紙。

「你要看電影嗎?」

回到房間後,予安問。

「你有什麼?」陳景問。

「串流平台所有東西都可以。」

他按了按遙控器,「但我有選擇障礙。」

「你平常都看什麼?」陳景問。

「看劇的前十分鐘。」

他說,「看一部十分鐘,覺得不對就換下一部。」

「那你應該沒有看完過什麼。」陳景說。

「當然有。」

「那今天你選。」

陳景說,「我看。」

「你很信任我的品味。」

他打開串流頁面,「那我就挑一個不那麼難看的。」

他最後選了一部節奏不快、不太有名的日本電影,講兩個年過三十的人在同一棟公寓裡反覆遇到彼此的故事。

電影開頭很慢,畫面多、對話少。

兩人坐在床邊,背靠著牆,肩膀自然地靠在一起。

看了沒多久,予安就開始不安分。

「欸,你覺得這個人應該是那種…」

他一邊看一邊講,常常還沒說完就被下一場景切斷。

「你可以先看。」

陳景說,「等電影結束再分析。」

「我職業病。」

他說,「我每次看劇都會想他們怎麼寫的。」

說是這樣說,他後來還是安靜了一點。

畫面在房間裡反射出一層柔柔的光。

看到一半,陳景的手機震了一下。

他低頭瞄了一眼,是同事在群組裡問:「明天有人要進公司嗎,資料可能要補。」

他沒有馬上回,只是把手機翻面,扣在床邊。

予安瞄到他的動作。

「要忙?」他問。

「明天再說。」

陳景說,「今天先看。」

這句話不是故意講給他聽的,而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自己都知道,如果現在點開訊息,很容易就會滑進「順手看一下、順手回一下、順手打開電腦」的那個循環裡。

坐久了,身體的距離慢慢變得很自然。

予安的頭不知不覺地靠在他的肩上,呼吸變得比較慢。

電影演到兩個人終於有點接近的時候,予安的眼睛有一瞬間睜不太開。

「你睡著了。」陳景小聲說。

「沒有。」

他硬撐,「我還有在看。」

「那剛剛男主角說了什麼?」陳景問。

「他說…」

予安眨了眨眼,「他說『對不起我遲到了』。」

「那是十分鐘前。」陳景說。

予安終於笑出來,乾脆把自己整個人往他那邊靠過去。

「你家床大嗎?」他突然問。

「還好。」

陳景說,「單人加大。」

「哪一天輪到我去你家。」

他說,「我要看你的衣櫃跟床。」

「衣櫃?」

陳景挑眉,「你到底有多在意這個。」

「因為衣櫃可以看出一個人。」

予安說,「如果裡面都是襯衫,我就會考慮要不要把幾件我的 T-shirt塞進去。」

「你打算入侵我的衣櫃。」陳景說。

「慢慢。」

他笑,「從一件開始。」

那天晚上,電影看完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

外面的巷子很安靜,只有偶爾一兩輛機車經過的聲音。

樓下不知道哪一家傳來電視節目的笑聲,經過樓板變得悶悶的。

「你等一下還要回去嗎?」

予安收拾桌上的杯子時,問。

「不然呢。」

陳景說,「明天還要上班。」

「你可以…」

他頓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詞,「先不要走那麼快。」

「你是說?」陳景看著他。

「你可以留宿。」

他說,「其實我有多的枕頭。」

這種話對予安來說,說出口並不算太困難。

但在這個節骨眼,在「男朋友」的關係才剛穩定不久的時候,意味就不太一樣了。

「明天早上你會很亂。」

陳景說,「你不是都睡到最後一刻才起來?」

「你怎麼知道?」

「你自己說過。」陳景淡淡提醒。

「那你可以見識一下。」

他笑,「順便看我早上有多狼狽。」

陳景看了一眼時間,又想到公司那個群組訊息。

他心裡算了一下從這裡到他的租屋處,再到公司所需要的時間。

「你可以睡這裡。」

予安指了指床,「我睡外面。」

「外面?」陳景看向沙發。

沙發不大,一個人勉強可以躺,但腳可能要縮起來。

「不用。」

陳景說,「我要回去。」

「你不想留?」預安問,語氣裡沒有控訴,只是確認。

「想。」陳景說。

他沒有猶豫太久,就很坦白地承認了。

「但是你不會睡好。」

他補了一句,「明天你有稿要交。」

這句話某種程度上是在替他著想,但聽起來又像是在替自己找理由。

預安沉默了一下,笑笑。

「好。」

他說,「那你回去之前,至少先把你牙刷留下。」

「牙刷?」陳景愣住。

「你以為我要借你的那隻?」

予安說,「我家有新的。」

他走到書桌旁一個小抽屜,拉開,翻了幾下,真的掏出一支沒有拆封的牙刷。

「我本來是放著備用的。」

他把牙刷丟給他,「你可以先拆封,刷完牙再回去。」

「刷完牙再回去?」

陳景覺得有點好笑。

「當作是…先過一遍流程。」

予安說,「這樣以後你真的留宿,就比較不會覺得怪。」

這理由荒謬又認真。

陳景最後真的走進那間小浴室,拆了那支牙刷。

鏡子上有一些水漬,洗手台邊上放著刮鬍刀和洗面乳,旁邊插著一支藍色的牙刷——那是予安的。

他把自己的那支刷好牙,洗乾淨,放回牙刷杯裡。

兩支牙刷靠得很近。

走出浴室時,予安正坐在床邊滑手機。

「你以後就沒有藉口了。」

他抬頭說,「你的牙刷已經在這裡。」

「你是不是想像了很久。」陳景問。

「還好。」

他說,「只是覺得…房間裡多一支牙刷,看起來比較不像我一個人。」

這句話說得很輕,卻在空氣裡落得很實。

陳景看了他一眼,心裡本來那一點「想要回去把明天準備好」的焦慮,突然有那麼一瞬間被拉淡。

「下次。」

他說,「我可以留下來。」

「你說的喔。」

予安立刻抓住,「這句話我會記得。」

「你什麼都記。」陳景說。

「不然怎麼寫稿。」他耸肩。

最後,他還是照著原計畫離開。

走下樓梯時,樓梯間的光有一點暗,牆上的廣告紙被撕成兩半,有人用膠帶隨便貼回去。

他手握著扶手,心裡忽然閃過一個畫面——如果有一天,他也是從這個樓梯往上走,手裡拿的不是公事包,而是一袋早餐,裡面有兩人份。

這想法出現得很快,又很快被他自己收起來。

幾週後,他們換了順序。

那天是週末,天氣不錯。

予安在咖啡館寫完稿,順便在他的稿紙邊邊畫了一杯咖啡的插圖,拍照傳給客戶。

客戶回了一串愛心和「太感人了」的貼圖。

他覺得自己被誇得有點虛,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你今天有事嗎?」他問對面正關筆電的陳景。

「下午要去剪頭髮。」

陳景說,「晚上沒安排。」

「剪頭髮。」

予安打量他,「你這種長度看不太出來差別。」

「你上次也這樣說。」陳景淡淡提醒。

「那你剪完要不要來我家?」

予安問,「我可以煮比泡麵稍微認真一點的東西。」

「你不是說上次我留宿會睡不好。」陳景說。

「可以先來。」

他笑,「不一定每次都要睡。」

他話說到一半,才意識到語氣有點好笑,自己先笑出來。

「你笑什麼。」陳景盯著他。

「沒事。」

他把笑壓下去,「那你剪完頭髮之後,去你家呢?」

這句話問得很自然,像是只是換一個場所喝咖啡。

陳景愣了一下。

「你說…」

他確認,「來我家?」

「對。」

予安點頭,「我要驗證我的衣櫃理論。」

「你是要看我多整齊。」陳景說。

「還有床。」

他說,「我想看你的房間是不是跟你本人一樣…」

他做了一個很規矩的手勢,「方方正正。」

「你講話很過分。」陳景說。

「你可以驚艷我。」

他笑,「說不定裡面藏了一整面牆的漫畫。」

「沒有。」

陳景說,「你會失望。」

「沒關係。」

他耸肩,「失望也是一種素材。」

陳景住的地方,是一棟有管理員的新大樓。

一樓有明亮的大廳,牆上掛著抽象畫,地板擦得很乾淨。

電梯裡有淡淡的香味,是大樓統一裝的芳香劑。

予安跟在他後面,用訪客貼紙貼在胸前,覺得自己有一點像去客戶那裡簡報。

「你家跟公司很像。」進電梯時,他忍不住說。

「哪裡像。」

陳景按了樓層。

「都有那種…『你不能把東西亂丟』的氣氛。」他說。

電梯門打開,走廊的燈光柔柔的,牆壁粉刷得很新。

每戶門口都有整齊的鞋櫃,有的還放了小盆栽或歡迎地墊。

陳景走到自己那戶,輸入密碼,門打開。

「歡迎光臨。」他說。

予安踏進去的第一個感覺是——乾淨。

不是那種酒店式公寓的冷清,而是非常有秩序的乾淨。

玄關旁的鞋架上,鞋子排得很整齊,每一雙鞋頭朝同一方向,拖鞋也疊在一起。

客廳不大,沙發、茶几、電視櫃位置都很標準,茶几上只有一疊整齊的文件和一支遙控器。

窗簾是淺灰色的,拉了一半,讓光線能進來,不會太刺。

書桌靠在窗邊,上面擺著筆電、筆筒,一個檯燈,一本翻開的筆記本。

沒有多餘的小物,連線都收得很乾淨。

「哇。」

予安站在客廳中央轉了一圈,「你這裡真的很像樣品屋。」

「沒有東西。」

陳景說,「就不會亂。」

「你是在酸我?」予安瞪他。

「你自己說的。」陳景淡淡回。

他把包放在沙發旁邊,走去冰箱拿了兩瓶水。

予安趁這空檔,東看西看。

書架上擺的不多,有幾本財經類、幾本小說、一排資料夾。

其中一本小說被翻得比較舊,書背有明顯的折痕。

「你居然有看小說。」

他抽出來看了一眼。

「有人推薦。」陳景說。

「誰?」他問。

「以前的同事。」

他沒說太多。

予安沒有追問,反而把那本書放回去,特意讓書背不那麼整齊地歪了一點。

「你在幹嘛。」陳景看見。

「增加一點生活感。」

他說,「太整齊會讓人有壓力。」

「你的生活感太多。」

陳景說,「會讓人想買收納盒。」

「好啦。」

他笑,「那我來平衡你。」

他走去窗邊,看了一下外面的景色。

樓層不算很高,但可以看到一小片遠方的樹和一點點天空。

「你這裡很安靜。」他說。

「隔音還不錯。」

陳景說,「只有隔壁會偶爾唱 K。」

「你會跟著唱嗎?」予安問。

「不會。」

他說,「太吵時,我會戴耳機。」

「你真的很適合當社畜。」

予安嘆氣,「所有情況都有解法。」

陳景沒回嘴,只是走到房間門口。

「要看嗎?」他問。

「當然要。」

予安立刻跟上去。

房間不大,靠牆是一張單人加大的床,床單是淺藍色的,棉被摺得很整齊。

床頭櫃上有一個小小的鬧鐘和一盞床頭燈,還有一本書壓著一支筆。

衣櫃是滑門的,白色的門板看不出裡面情況。

「我可以打開嗎?」予安眼睛發亮。

「你已經站在門口了。」陳景說。

他把門往旁邊拉開一半。

衣服果然按照類別整齊地掛好:工作襯衫一排、休閒襯衫一排、T-shirt折好疊在最上層,褲子掛在下方。

顏色從深到淺,大致有順序。

「天啊。」

預安忍不住發出一聲感嘆,「這根本可以拍成收納教學。」

「沒那麼誇張。」

陳景說,「只是習慣。」

預安盯著那一排衣服看了一會兒,視線最後落在一個空空的衣架上。

「那個空的是?」他指。

「備用。」陳景說。

「可以給我嗎?」預安突然說。

「你要?」

陳景愣住。

「你不是說,你在學怎麼讓別人知道你在意。」

他靠在衣櫃門邊,「我也可以學怎麼…把自己的一點東西放在別人的生活裡。」

他頓了一下,像是在跟自己確認。

「下次來。」

他說,「我可以帶一件放這裡。」

不是馬上、不是現在,而是「下次」。

這個延後的承諾,讓人有一種可以慢慢往前走的感覺。

陳景看著那個空衣架,心裡莫名有一種被推了一下的感覺。

「好。」他說。

下午的光慢慢往西邊移。

他們在客廳坐了一會兒,予安開始不安分地打量茶几上的那疊文件。

「這些是什麼?」他伸手去翻。

「報告。」

陳景說,「下週開會用。」

「你現在要看嗎?」他問。

「不急。」

陳景說,「明天再整理。」

「你今天好像很常說『明天』。」

予安靠在沙發背上,「很不像你。」

「你不是說,要我少一點『改天』。」

他說,「總要有地方開始。」

予安看了他一眼,笑起來。

「你有在聽。」

他說,「那這句再加零點五。」

「你分數加很多。」

陳景說,「之後很難維持。」

「分數不是 KPI。」

予安說,「是紀錄。」

他們就這樣亂聊了一陣子,直到予安突然想到什麼。

「欸。」

他說,「你冰箱裡有什麼?」

陳景愣了一下。

「一般東西。」

他說,「牛奶、雞蛋、水果,還有…」

「還有?」

予安已經走到冰箱前。

他拉開冰箱門,一眼就看到那個讓他笑出聲來的東西——一整排排列整齊的優格。

「你是優格訂閱戶嗎?」他問。

「超商活動。」

陳景說,「買六送二。」

「你都吃原味。」

予安拆了一條,「完全沒有任何水果或糖漿。」

「比較簡單。」他說。

予安拿起一個,拆封,拿出湯匙挖了一口吃。

「怎樣。」陳景問。

「很你。」

他淡淡地說,「一開始有點酸,吞下去後才慢慢覺得…還可以。」

「你說話很失禮。」陳景說。

「讚美。」

予安把湯匙舉起來,「這表示吃久了會喜歡。」

他又挖了一口,塞進陳景嘴裡。

優格冷冷的,酸味一上來有點刺激。

陳景嚼了兩下,吞下去。

「你不加蜂蜜嗎?」予安問。

「沒有。」他說。

「你下次可以試試看。」

予安把空杯丟進垃圾桶,「生活不一定要都原味。」

這句話聽起來像在說優格,也像在說別的。

傍晚時,天空慢慢暗下來。

予安坐在沙發上,抱著一個不知道哪裡拿出來的小枕頭,看著電視上播的一個旅行節目。

主持人在國外市集吃東西,一邊誇張地說好吃。

「你會想一起出去玩嗎?」他突然問。

「去哪裡?」

陳景正在收桌上的文件,很自然地問回去。

「近的也可以。」

予安說,「兩天一夜那種。」

「你不是說你討厭人擠人?」陳景說。

「所以不能選太熱門的。」

他說,「可以是很普通的小鎮,或者只是去別的城市住一天。」

這個提議一丟出來,就碰到某個現實問題。

「我下個月有一個案子要結。」

陳景說,「可能會比較忙。」

予安愣了一下。

「喔。」

他點點頭,「那就等你忙完。」

「你呢?」

陳景問,「你不是也有連著幾個稿?」

「我可以想辦法調。」

他說,「接案的自由就這樣,累是累,但是時間比較好挪。」

這句話裡藏著一點「我可以為了你調整」,但他沒有真的說出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電視裡主持人還在說「太好吃了吧」,畫面切到那種一定很多觀光客的街。

「我們可以先訂一個…『有機會的時候』。」陳景最後說。

這種模糊的承諾,在他嘴巴裡已經算很勉強。

他知道予安比較喜歡具體一點的東西,但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真的給不出日期。

予安看了他一眼,笑笑。

「好。」

他說,「有機會的時候。」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沒有責怪,也沒有失望。

只是很純粹地接受了這個模糊的答案。

但在那個接受的背後,某一個很小、很小的地方,悄悄地有一點鬆開——就像你原本一直抓著的那根繩子,在那一瞬間放鬆了一點力度。

不是放手,只是…沒有以前那麼用力了。

晚上他們一起煮了很簡單的晚餐。

陳景切菜、煎雞腿排,動作俐落,鍋子在瓦斯爐上發出規律的滋滋聲。

予安站在旁邊幫忙洗菜,洗到一半會分心去看手機,或者突然問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你覺得…」

他一邊把青菜甩乾,一邊說,「如果哪一天我真的搬家,你會不會想…」

他話還沒說完,手機震了一下。

桌上放的是他的,螢幕亮起來,跳出一則訊息預覽。

是某個客戶。

【我們明天可以先通個電話嗎?想聊聊下一季的方向】

予安瞄了一眼,手還沾著水。

「你可以先回。」陳景說。

「不用。」

他把手機螢幕按掉,「明天再回。」

這句話幾乎是照抄他下午說的那句「明天再說」。

「你不是說,接案的自由就是這樣。」

陳景微微皺眉,「你不怕他明天早上六點打給你?」

「那就掛掉。」

予安笑,「我也在學。」

「學什麼?」他問。

「學怎麼讓工作不要永遠在第一順位。」

他說,「不然…」

他頓了一下,湯勺在手裡轉了一圈。

「不然有一天,我會不知道自己在寫東西,還是在替別人活。」他說。

這句話對他來說不是新想法,但第一次這樣直接地說給陳景聽。

兩人短暫對視了一下。

鍋裡的青菜熟了,發出嘶嘶聲,蒸氣帶著油和蒜的味道冒上來,把這個小小的廚房弄得有點熱。

「那你現在,」

陳景把火關小,「覺得自己比較像什麼?」

「像…」

他想了想,「在努力平衡。」

「工作、你、我自己。」

予安說,「三邊拉扯。」

他說完,笑笑地補一句:「不過你放心,目前你還在不錯的位置。」

「幾分?」陳景順勢問。

予安抬頭看他,嘴角勾起來。

「這個不能隨便講。」

他說,「講了會被你拿來當參考指標。」

「你本來就一直在打分數。」陳景說。

「那是我的職業。」

他聳肩,「你有你的簡報,我有我的量表。」

那天晚上吃完飯,他沒有呆太晚。

出門前,他在玄關換鞋,看著自己那雙拖鞋整齊地擺在鞋架一角。

旁邊是陳景平常穿的室內拖,兩雙並排著,大小不一樣,方向一樣。

「你覺得,」

預安靠在牆上,看著他,「我們現在算不算…在同一個生活裡?」

「什麼意思?」陳景問。

「之前比較像…」

他用手比了兩條平行線,「有交集,可是各過各的。」

他頓了一下,又在兩條線中間畫了一個小橋。

「現在比較像,有多了一些連接。」

他說,「牙刷、拖鞋、衣架。」

「還有優格。」陳景補。

「優格就算了。」

予安笑,「那個太原味。」

他拉回正題。

「我是說,」

他看著他,「我們開始在彼此的房間裡留東西。」

「你會不會覺得這樣很快?」他問。

這個問題,問得比他自己想像中還小聲。

陳景想了想。

「不算快。」

他說,「只是…開始有重量。」

「重量?」予安重複。

「以前如果你哪一天突然不見,」

陳景說,「我可能只會覺得,有些時間空下來了。」

他停了一下。

「現在…」

他看向鞋架,「就是會少一支牙刷、一雙拖鞋,一個一直空著的衣架。」

這樣的答案,既老實,又有一點殘忍。

予安聽完,笑了笑。

「那我就努力讓那些東西不要變成『空的』。」他說。

門口的感應燈亮又暗,外面走廊很安靜。

那一晚,他們沒在門口擁抱太久,只是很自然地碰了一下額頭,算是一種簡短的道別儀式。

予安走進電梯,回頭時,看到陳景站在門邊,看著他,手還扶著門把。

電梯門關上前一秒,他突然有一個很短的念頭——我們現在好像真的在同一個生活裡了。

只是,他還不知道,一個生活有重量,就也有拉扯。

那些牙刷、拖鞋、衣架帶來的不是只有安全感,也會帶來新的期待、新的要求、以及…新的失望可能。

而這些東西,會在往後的日子裡,慢慢浮出水面。

在他們還來不及準備好的時候。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avatar-img
Min's
5會員
70內容數
除了散文,我也嘗試寫了一些短篇小說,希望你喜歡。
Min's的其他內容
2025/12/07
但至少在這一刻,咖啡的溫度剛好,杯墊上寫著兩行小小的字,他們牽著的手,還沒有打算放。
2025/12/07
但至少在這一刻,咖啡的溫度剛好,杯墊上寫著兩行小小的字,他們牽著的手,還沒有打算放。
2025/12/06
是他第一次,在一個沒有其他人檢視的地方,很明確地承認——他開始喜歡上「這個人」,而不只是「這段生活裡多出來的某個習慣」。 而這種喜歡,已經不是只用咖啡分數可以解釋的事情了。
2025/12/06
是他第一次,在一個沒有其他人檢視的地方,很明確地承認——他開始喜歡上「這個人」,而不只是「這段生活裡多出來的某個習慣」。 而這種喜歡,已經不是只用咖啡分數可以解釋的事情了。
2025/12/05
而這樣的心跳,在他們各自回到家,躺上床、房間燈關掉之後,仍然沒有那麼快安靜下來。
2025/12/05
而這樣的心跳,在他們各自回到家,躺上床、房間燈關掉之後,仍然沒有那麼快安靜下來。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