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並不擅長放棄已經確認有效的東西。
即使代理已經穩定,即使流程順暢,即使結果看起來沒有問題。
只要某個舊的參考點曾經成立,它就不會真正被刪除。
只會被暫時擱置。
黃政德是在一個不屬於他的場合,被重新提起的。
那是一場跨部門的協調會議,
與他現在的工作內容沒有直接關係。
邀請名單裡沒有他的名字,
但在會議進行到一半時,他的名字被說出口了。
不是詢問,
也不是請求。
而是作為一個「曾經有效的案例」。
「我們有一個歷史樣本,」有人說,
「在代理尚未成熟前,他的反應能有效降低整體風險。」
投影畫面上出現一張對照圖。
左邊是舊資料,
右邊是代理的模擬結果。
兩者高度相似。
差異被標示為「可忽略」。
「如果在特定節點,
重新引入這類人類反應,是否能作為補充修正?」另一個聲音問。
沒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因為在那個語境裡,
名字已經不是必要資訊。
當天下午,他收到一封正式郵件。
寄件人是系統整合部門。
標題很中性:
「行為參考再導入評估」
內容條列清楚,語氣禮貌。
鑑於代理模型已完成初步收斂,
我們評估在特定非標準情境下,重新導入歷史行為參考的可能性。
您過去的反應模式,曾被證實具有高度穩定性。
本次邀請僅為諮詢性質,不涉及決策責任。
最後一行寫著:
請於三個工作日內回覆是否願意參與。
他看完後,把郵件標記為未讀。
不是因為需要時間思考,
而是因為這封信,沒有問到真正的問題。
晚上,他和張福生在同一個地方見面。
不是酒吧,
而是一間便利商店外的塑膠桌。
兩人各自買了飲料,
沒有刻意選擇。
張福生先開口。
「他們想回收你。」他說。
語氣平靜,
像是在描述一個早就預期的走向。
「不是你這個人,」他補充,
「是你留下來的那套反應。」
黃政德點頭。
「你怎麼看?」他問。
張福生沒有立刻回答。
他轉開飲料瓶,
喝了一口。
「他們沒有錯。」他說。
「代理確實還有盲點,
而你的判斷,剛好填補過那些空白。」
「但問題不是需不需要你。」
他停了一下。
「而是——
你還是不是那個空白。」
這句話說出口後,
兩人都沒有立刻接話。
便利商店的門自動開關,
有人進出。
世界的節奏一如既往。
黃政德回到家後,
重新打開那封郵件。
這一次,他仔細讀每一行。
措辭都很謹慎,
沒有命令,也沒有壓力。
它甚至刻意強調「不涉及責任」。
像是在保護他。
但他知道,
這種保護,本身就是一種重新定位。
一旦他同意參與,
他就不再只是外部性。
他會重新成為——
可被引用的存在。
隔天,他沒有回覆。
不是拖延,
而是選擇。
第三天,
對方寄來提醒信。
語氣依然客氣,
只是多了一行補充說明:
本次評估將有助於提升系統在極端情境下的安全性。
那行字,
第一次引入了「安全性」。
那是責任的另一種說法。
張福生是在那天晚上,
第一次明確表態的。
「你不需要答應。」他說。
不是建議,
也不是安慰。
只是陳述。
「世界已經不再等你了,
它只是想確保——在需要的時候,你還能被叫回來。」
黃政德看著他。
「如果我拒絕呢?」他問。
張福生想了一下。
「那你就會變成一個真正的外部性。」
「不是暫時的,而是結構上的。」
「你會被保留在歷史資料裡,
但不再被即時調用。」
「他們不會怪你,
也不會阻止你。」
「只是——
不再回頭看。」
那天夜裡,
黃政德幾乎沒有睡。
不是因為焦慮,
而是因為太清楚後果。
拒絕,
不是衝突。
而是一次不可逆的關閉。
第四天早上,
他回覆了那封郵件。
內容很短。
沒有解釋,
也沒有理由。
只有一句話:
我不再適合作為參考。
寄出後,
他沒有立刻關掉信箱。
過了大約半小時,
回信來了。
不是長信,
也不是追問。
只有一行:
已收到。感謝回覆。
那一刻,他知道,
這件事結束了。
不是被拒絕,
也不是被否定。
而是被正確地放下。
下午,他照常出門。
城市依然運作良好。
代理沒有出現異常,
流程沒有失序。
世界沒有因為他的拒絕,
而產生任何波動。
這讓他反而感到安心。
因為這意味著,
他的存在,終於不再被用來維持平衡。
傍晚,他和張福生並肩走在河邊。
天色慢慢暗下來。
路燈一盞一盞亮起。
「你後悔嗎?」張福生問。
黃政德搖頭。
「我只是確認了一件事。」他說。
「什麼?」張福生看向他。
「我不是用來被回收的。」黃政德回答。
這句話說得很輕,
卻沒有任何遲疑。
河水緩慢流動。
沒有任何標示,
也沒有方向提示。
它只是往前。
張福生停下腳步。
「你知道嗎,」他說,
「他們之所以還想用你,不是因為你特別。」
黃政德看著他。
「而是因為,
你曾經選擇不動。」
「在一個大家都急著前進的地方,
你選擇停下來。」
「那個選擇,
讓他們到現在都還沒完全理解。」
黃政德沒有回答。
因為那不是需要回應的評論。
夜深了。
兩人走回各自的路。
在分開前,
張福生忽然說了一句:
「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嗎?」
黃政德回頭。
「你不是先知,」張福生說。
「你也不是系統。」
「你是那個,
讓世界知道——它可以不用那麼快做決定的人。」
這句話說完後,
張福生轉身離開。
沒有再補充。
黃政德一個人站在原地。
街燈穩定,
交通順暢。
世界沒有等他。
也沒有需要他。
那一刻,他第一次感覺到,
自己的存在,不再被任何結構牽引。
不是因為失去價值,
而是因為——價值不再被提前定義。
他深吸一口氣,
往前走。
不是被召回,
也不是被推進。
只是,
繼續生活。
而這一次,
沒有人打算把他回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