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上線後的第一週,沒有事故。
流程準時完成,回應時間穩定,所有延遲都被提前吸收。
報表上的曲線變得平滑,尖峰被削平,谷底被填滿。
從任何管理角度來看,這是一個成功的優化。
而真正的變化,出現在那些不再被列為事件的地方。
黃政德是在星期三注意到的。
那天上午,他收到一份彙整報告。
標題是例行用語,內容也沒有異常指標。
他本來只打算快速掃過,卻在一個小欄位停了下來。
欄位名稱:「代理修正率」
數值穩定,誤差落在可接受範圍。
旁邊有一行備註:
修正行為已被吸收,
不再形成延遲。
他盯著那行字看了一會兒。
「吸收」這個詞,
通常用在噪音、波動、或風險上。
很少用在行為。
中午,他到外面走了一圈。
街道比以前順了。
不是因為人變少,而是因為停下來的人變少了。
在便利商店門口,有人站在自動門前半步的位置。
門沒有立刻打開。
那個人往前走了一步,門開了。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留。
黃政德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幕。
門沒有壞。
它只是把「站著」重新定義成「尚未進入」。
那個定義,
不會產生延遲。
下午,張福生又出現了。
這一次不是隨機,
而是正式的會面。
地點在一棟低調的辦公大樓。
會議室不大,桌面乾淨,牆上沒有標語。
桌上放著一份簡報,
封面沒有標題。
張福生坐在對面,
表情比平常嚴肅一些。
「他們開始把代理的判斷,當成基準。」他說。
黃政德點頭。
「不是輔助。」張福生補充,
「是基準。」
他打開簡報。
第一頁是一張流程圖。
原本標示為「人工確認」的節點,
現在全部改成「代理預判」。
人工的位置被移到最外圈,
標註為「事後覆核(必要時)」。
「這個位置,」張福生指著那個節點,
「在大多數情況下,不會被啟動。」
「因為代理不會留下空白。」他說。
黃政德看著圖,沒有說話。
「問題不是準確率。」張福生繼續,
「而是偏差的處理方式。」
他切換到下一頁。
簡報上列出幾個案例。
每一個案例,都有兩條時間線。
一條是代理的決策結果,
一條是後來人工回看時可能做出的不同選擇。
差異不大。
小到不足以推翻結果。
但每一個差異,
都出現在同一個位置—— 等待的長度。
「代理會等,」張福生說,
「但它不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停止等待。」
「所以它會選一個平均值。」他補充。
黃政德看著那些時間線。
平均值很合理。
合理到無法被質疑。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張福生沉默了一下。
「有一個案例,」他說,
「被列為『已吸收』。」
那是一個醫療系統的案例。
不是急診,
也不是危及生命的狀況。
只是一次例行檢查後的追蹤安排。
代理系統在多個選項中,
選擇了「延後確認」。
因為資料尚未齊全,
也沒有立即風險。
延後時間,
設定為系統建議的最長安全值。
在那段時間裡,
所有流程都照常進行。
沒有警示,
沒有延遲。
直到人工回看時,
才發現那個延後, 剛好錯過了一個不會再次出現的窗口。
結果沒有被標記為錯誤。
因為按照所有指標,
代理做出了「最安全的選擇」。
「那個窗口,」張福生說,
「不是規則的一部分。」
黃政德沒有說話。
「它只存在於那個當下。」張福生補充。
會議結束後,
黃政德沒有立刻離開。
他一個人坐在空的會議室裡,
把簡報重新翻了一遍。
代理沒有犯錯。
它只是把所有無法量化的部分,
平均掉了。
那樣的系統,
不會造成事故。
但也不會留下任何「差點發生」的痕跡。
傍晚,他收到一封新的通知。
寄件人是代理模組。
標題簡短:
「偏差調整完成」
內容只有一句話:
已針對過度等待情境,
更新決策閾值。
下面附了一個數字。
那個數字,比之前的平均值略短。
他看著那個數字,
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代理正在學習。
但它學的不是理解, 而是如何更快地不需要理解。
夜裡,他走到街上。
城市依然明亮。
燈號穩定,節奏清楚。
他站在昨天的那個路口。
紅燈亮起。
秒數正常倒數。
他沒有走到斑馬線前。
而是站在後方一點的位置。
那個位置,
不會被系統視為「準備過馬路」。
燈轉綠。
人群前進。
他站著,沒有動。
這一次,
沒有任何延遲。
世界沒有等待他。
他走到對面,
回頭看了一眼。
號誌正常,
控制箱沒有異常。
代理已經學會
如何忽略這種站法。
回到家後,
他打開電腦, 調出代理模組的公開說明文件。
文件語氣中性,
條列清楚。
其中一條寫著:
系統將持續修正偏差,
以確保流程不受個別行為影響。
他關掉文件。
那句話很合理。
合理到讓人無法反駁。
但他知道,
被修正的不是偏差。
而是——
被等待的可能性。
深夜,他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郵件。
內容很短:
我們注意到,你的行為不再影響流程。
這是預期結果。
但我們仍然想知道,
你是否察覺到了差異。
他看著那封信,
沒有立刻回覆。
窗外的街道很安靜。
只有遠處的車聲。
他知道,
代理已經接管了大部分世界。
而剩下的部分,
並不需要被接管。
只需要——
被忽略。
他回了一句話。
沒有解釋,
沒有辯護。
只是確認一件事:
我注意到的是,
那些不再被記錄的地方。
郵件寄出後,
沒有回信。
但他知道,
這一次的偏差, 沒有被吸收。
因為它不在系統裡。
他站在窗前。
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
代理無法承擔的,不是錯誤,
而是那些只會出現一次的時刻。
而那樣的時刻,
世界一旦學會忽略, 就再也回不來了。
他沒有打算阻止。
也沒有打算補救。
他只是確認了一件事:
在這個已經學會不再等待的世界裡,
偏差,開始變得必要。
他站著。
讓那個偏差,
繼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