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08|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專訪桃園藝文陣線理事長劉醇遠:從客家認同到青年文創

    血、文化、刻板印象:我仍是個客家子弟
    桃園藝文陣線負責人劉醇遠
    桃園藝文陣線負責人劉醇遠
    「當所謂的文化或是族群一直把年輕人、或是把其他人排除在外的時候,那我到底是誰?」
    身為客家人,也以客家族群及血統為傲的劉醇遠,在面對一連串守舊的刻板印象時顯得無奈。每逢談及客家文化,社會總是將那些世俗認知過度放大:客家人就是要刻苦耐勞、客家女孩要溫良恭儉、穿花布著藍衫,再跳支採茶舞。
    「我是客家人啊,可是為什麼聽你們講完這些話我沒有開心的感覺,好像覺得我被限制、被壓抑了,所以我不符合你們的價值,不符合客家大佬的認知,我就不是客家人了嗎?」
    28歲那年,劉醇遠創立桃園藝文陣線,致力推展桃園地區的文化創生。畢業於台大戲劇系、中央客家所的他,自嘲自己是客家邊緣人。許多人對於中壢的第一印象是全台最醜火車站,接下來便是客家重鎮。對於一個因政策而充滿工作機會的年輕城市而言,中壢除了客家族群,其實還有許多不同的面貌。

    小城故事:中壢地區真正的城市輪廓
    「對於現在的中壢人來說,我們要看到更多不同的可能性,那些沒有被說出來的,反而是中壢最寶貴的特色。」
    劉醇遠直言,中壢不是只能打上客家人的標籤,包括中壢閩南人、城市原住民、新住民東南亞朋友,所有懷抱相同理想來到中壢的夥伴,在這個富有經濟可能的中壢,都要學著調適不同的生活習慣跟努力。
    「講到包容誰不包容啦,可是這就是我看見的中壢。」劉醇遠笑著說。
    假日時的中壢火車站
    火車站周圍四處林立的東南亞商家
    桃園藝文陣線的工作內容廣泛,從規劃藝術展覽空間、走讀活動、社區營造,到向青年學子宣傳桃園在地特色的重要性等等,有關文藝領域的推廣可說是無所不做。當問及劉醇遠該如何說服他人文創產業的價值時,他瀟灑地回了一句:
    「第一個,我還活著;第二個,我沒餓死;第三個,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情其實有越來越多經濟的可能性。」
    中壢五號藝文倉庫外的佈置
    該如何讓一個城市變得有魅力,文創這種實驗性的產業佔有一席之地。「看看日本,你不要說這是一個不能賺錢的行業,因為文化力累積,以傳世為核心目標,除了保存原有的生活景緻及歷史風貌外,現在它有賺不完的觀光財。」頓了一會,劉醇遠又道:「為什麼我要做這個?雖然賺得沒有你多,沒辦法像那些科技新貴每個月十萬二十萬,可是文化工程是很重要的,它可以釐清很多很多問題,也可以重新去形塑一個地方的價值,甚至改變一個在地人的思維,讓你知道自己從哪邊來,該往哪邊去。
    你是哪裡人?要回答這個之前,我們需要對於這個國家跟社會有更多的認識,劉醇遠一再強調人文的重要:「文化可以讓我們建立起自己的主體性,可以讓你很清楚的知道,為什麼我和他們不一樣。」面臨族群認同,小至戰台灣南北,大至數十年之久的統獨議題,文化始終是一種美麗的矛盾,是包容,也是區隔。

    就要你的特別:走一條文化創生的路
    至於中壢店家的文化創生,劉醇遠提及,其實仍要考慮到現實面的生活需求,因此,單位在協助商家創新前也會充分溝通,討論出最合適的方法。並不是一味地翻新、換上新裝潢跟文青字體,打上百年老店的招牌後就是所謂的文化創新。
    「文化最忌諱的就是複製。」劉醇遠表情嚴肅,指出現代人崇尚單一美學價值的通病會抹煞掉在地特色。「如果大家真的都覺得文青風格系統家具的那種美學『哇!好棒喔!』,那每個地方、每條老街都長一樣就好啦。」
    台灣的人文思想莫約在八零後開始萌芽,隨著社會的富足、政治型態安定,有越來越多人意識到在地文化的重要性,然而經歷過國民黨執政時期與二二八事件後的台灣,造成父輩與返鄉青年的斷層,對文化的復甦造成非常大的傷害,一層鴻溝橫亙在世代之間,使得人文產業要傳承下去又增添一道障礙。
    「我爸爸媽媽的那一代好像沒有被教要怎麼生活,就是讀書、然後發大財。舊的東西就換掉,或是說:『那個很髒欸你幹嘛!不要碰!』」
    有可能是高中就讀文組的關係,但更多時候是自然而然的。問他為何這一輩如此懷舊,劉醇遠想了一會兒。「我個人蠻喜歡歷史鐘擺效應這種說法,這個答案蠻好的、也蠻美的。當都市過於飽和的時候,的確就會有一個心靈的需求跟寄託。人本來就是需要故事跟情感的阿!」
    藝文倉庫內的小擺設充滿懷舊的味道
    「當歷史的鐘擺盪到極端,好像就會有個聲音告訴我們:這不應該是這樣,兩端的辯證過後,自己的信仰和真理就會出現。」他不隱瞞從事這個行業的辛苦,因為市場機制的關係,藝文產業可以說是邊緣中的邊緣人。經營藝文空間的收入微薄,僅是杯水車薪,因此如何行銷人文價值顯得尤其重要。除了定時舉辦講座、展覽,若能向政府申請補助、或與插畫家合作的商品營收,甚至向大眾募款維護古建築,只要有一絲機會的地方,他們都會不遺餘力地去爭取。
    「文化消費需要另一種不同的價值去和社會溝通,舉例來說,你覺得創意重不重要?你覺得支持手工編織技藝的傳承重不重要?」現代人消費講求快速便利,最重要的是便宜。但鮮少人會發現,當購買文化產業的商品時,同時也是在協助歷史的傳承,或是帶動社會的創新。
    「台灣或許還沒有真正走到那一步。」劉醇遠搖頭。
    等到台灣這塊土地要積極重視集體意識的價值,有可能要十年、二十年也說不定。工廠林立、高樓如春筍般四起,破壞環境的同時,台灣人也將自己的土地認同磨損殆盡。但是慢慢的走、慢慢的累積,從第一、第二波青年返鄉到近年來的學運,環境運動帶來的力量,除了需要時間熟成,還需要有更多人投入。

    播下人文種子:好的故事,該讓誰們聽見
    有沒有想過進入校園募集志工?劉醇遠保持一種正面態度,說有機會的話絕對會嘗試,但目前沒辦法主動拉線。「成立桃園藝文陣線的五年來,我們也接收過許多不同的意見,很多人都會告訴你應該要幹嘛,應該要先去推哪一邊之類的。」從前劉醇遠會因為這些事情感到焦慮,好像什麼都很重要,不知道到底該先完成哪一塊。後來發現最好的做法,是起碼要先做好自己。行銷、營運、辦活動、行政處理,諸如此類的繁瑣其實已經占去桃園藝文陣線大部分的時間。
    「把一個必要的程序做出成績,我們也才能有模式和機制去和你們分享。」他坦言,若是有老師想要邀請陣線的夥伴去學校分享,他們都非常樂意。舉中大壢中的例子來說,是有一群地理科老師親身參與陣線舉辦的活動,潛水觀察一陣子後,才決定將團隊帶入課堂。
    「讓自己在做的事情被別人看見,形成善的循環,這樣更有趣、也更自然,老師和同學們的每一次的回饋都會讓我很感動。」
    然而,學子們對在地認同卻有不一樣的想法,不少子弟一樣會追求外面的世界,想盡辦法逃家越遠越好。對於認同感的強弱異同,劉醇遠說,在地的概念對每個人來說,每個階段都不一樣,雖然在地認同一定是從「家」出發,但是比起「家」,被一個群體「接納」的感覺更重要。
    「我不覺得每個人都要去處理『在地』這件事情,但是人一輩子都應該要知道自己的位置。」認同會流動,亦是一種選擇,但劉醇遠接觸在地創生的濫觴很簡單,就是想知道父母、祖父母的故事:「做這些事,至少我會懂得感激,知道自己是承接了哪些人的努力,才有現在的我們。」

    文化與行銷:藝術談政治究竟是不是罪過
    那麼,到底什麼是文化呢?看著倡議環保的團體把瀕臨絕種的台灣動物畫成插畫、反覆將Logo印在環保袋上,這樣就是文化了嗎?一連串商業模式底下的掙扎,劉醇遠也曾經為此困惑,稱之為一種潔癖。環保團體帶頭製造更多垃圾,但大家都想要活下來。
    「大家的協會都在做很好的事情,卻也需要不斷地籌資,一旦少了一個人在團隊裡做事,對後續運動的推廣又更困難。」面對衝突的疑問與憤怒,我們更應該要思考如何達成行銷與目的之間的平衡。
    「但只有一直思考而不做改變的話,那不會有任何幫助的。」劉醇遠以德國發明的樹葉餐盤為例,指出未來的路漫長,但很廣。只要有想法、有人願意合作,要找到改變世界的方法不無可能。
    除了樹葉餐盤,劉醇遠也拿銷售戲劇門票對比藝文人士的行銷處境。「只有兩千個粉絲,但是有四千張票要賣,那你怎麼辦?」他最近回台大戲劇系協助宣傳新劇《莎士比亞打麻將》,嘗試進行時事行銷、運用話題跟風。因為戲中涉有政治,因此他們嘗試以台大戲劇系學生的角度,在粉絲專頁聊聊政治談話。
    譬如最近火紅的中天新聞,或是把歐陽妮妮、娜娜變成行銷素材。這些宣傳手法確實引起非常大的風波,但成功之餘也引來不少質疑。
    「大家都會有一種潔癖,會說:『你行銷可以啊,但是好好講戲行不行?』」劉醇遠皺眉,不解為何世人總是覺得藝術與政治非得一邊一國,既然有用、幽默,而且無傷大雅,那台大戲劇聊政治為什麼不可以?
    「很多的文化業者都在做很好的事情,卻認為行銷只是一種媒體跟民粹的操弄。那些藝術工作者將自己放在一個很清高的角度,結果就是大眾不買單,反而讓他們繼續討論一些無用又垃圾的新聞內容。那為什麼不反過來利用這一塊,讓大家看見更多更好的內容、促進更好的消費呢?」
    台大戲劇系20週年新劇《莎士比亞打麻將》劇照,將在今年05/31~06/02於臺北市藝文推廣城市舞台上演。
    關於上述,許許多多的問號彌足珍貴,這些深入思考過後的結果,和劉醇遠就讀的客家人文學系也有一點關係。
    「老實說我不是為了做地方創生而去唸客家研究所,但是經歷過在龍潭客家文化館工作的那些時間,我發現有些事情不去唸書真的不行。」劉醇遠說,進修前他其實不太懂老師們口中社區營造的概念、或是文化如何傳承、創意等等。抄在本子上的筆記似懂非懂,直到釐清那些問號以後,他才不再迷惘自己的選擇。

    捱係客家人:母語之於文化傳承
    你有沒有想過客家文化節五年、十年以後會是什麼樣子?萬一有一天我們的下一代不再講客家話了,難道客家文化的傳承只能靠一個系所繼續下去了嗎?這些都是非常好的提問,甚至能變成一個論文題。
    「可是客家話是身為一個客家人必要的因素嗎?語言是嗎?」劉醇遠反問,從小我們就被社會教育傳承母語就是傳承文化,這種說法不能算錯,但很多時候我們反而會讓客家文化被框架困住,年輕人走不出新的可能。
    「你在學母語的時候開心嗎?」劉醇遠在投射這個問號的時候眼神銳利。語言是一種工具,標示自己和另一群人不一樣的地方,因為語言產生連結或認同,很好,但是傳習文化的重點並不是會講母語就OK。普羅大眾要產生文化認同的步驟是這樣的:「第一個,你要有愛;第二個,你要覺得它有趣。」而文化工作者除了有愛之外,最大的工程是要將那些失落的記憶轉譯,讓一般人也能體認到文化價值。
    「至於要怎麼做又是一個設計。」有苗栗的客家人開設YouTube頻道宣揚客語;也有些音樂人使用客語創作流行歌,這些行銷策略跟模式都很不錯。除了讓年輕人有接觸客語的管道,也許還能激起他們學習客語的慾望。
    「但是絕對不是只有客語,因為生活中根本就用不到。」
    讓劉醇遠拾回母語的契機是祖母,當時,祖母和其他人是用客語溝通,唯有面對劉醇遠時是講國語。這讓他開始覺得自己必須學習客家話,雖然一開始講得極爛,奶奶還會因為聽不懂而用國語回話,然而劉醇遠還是會強迫自己盡量用客家話和祖母溝通,直到現在仍是如此。
    「這是我對自己的客家實踐和客家認同,但是要怎麼讓客家文化變成像日韓之類的文化工業,這個還是需要思考。」劉醇遠之前的研究題目是媒體與文化工業,他曾經想試著分析現代的客家歌曲在傳遞什麼新的核心價值,又是否能被大眾接受跟認識?然而在盤點那些符號過後,他卻感到失望。
    「民謠風的曲風、裡面都在講捱个阿婆、河水漣漣、我的阿公種田。」清一色的農村意象,和上一代關於「客家」的既定印象有很大的關聯,有些老人家會覺得年輕人在做的東西不算是客家文化,那些限制其實反而成為傳播客家文化的絆腳石。
    「我有朋友在客家電視台上班,曾經想要開設一個客家性的談話節目,結果被阻止了。他們說節目裡講客語的時間未達一定的比例就不是客家節目,但是參加節目的人一半以上都是客家新生代,這樣為什麼不能算是客家節目?」劉醇遠的語氣漸重,說到上頭客家大佬對文化傳承其實該負很大的責任,文化要交替下去並不該越走越窄,若是繼續執意地承認單一價值,上位者實是在斬斷自己的後代。
    不過至於客語到底會不會絕種,他倒是不大擔心,畢竟還是有學校的教學,而當這一代有了文化意識以後,也會把自己族群文化教育給孩子們。「要是妳現在十七歲,起碼傳承了十七年以後還沒斷根阿!」他笑著回答那些疑慮和憂心。
    「因為你的血緣或認同,你成為了一半以上的客家人,那樣就很棒了。但不管是不是客家,只要是值得推薦的文化都值得我們去投資、去傳承,現實考量則是要讓年輕人有錢賺。」相較有血緣做連結,非客家人而學習客語的例子鮮少,去年入圍金鐘獎的彭若萱就是一個例外。曾前往倫敦和丹麥進修的她,還是因為《台北歌手》的通告開始學習客語,兜了半個世界,她的客語現也說得十分流利。
    由客家電台製作的文學戲劇《台北歌手》

    時代省思:孩子,請別再畏畏縮縮
    然而談起新生代,劉醇遠也說起他的擔憂:「現在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壞的年代。說起來很老套,但每個世代都有自己要去面對的課題,你們有很好的工具,不要把自己鎖死。」
    手機或網路時常淪為現代人的藍光牢籠,不少人在過度依賴網路後對人群產生害怕,當要顧忌的事情越來越多,也會讓人越來越縮。對於社群媒體的應用,劉醇遠這麼說:「先把情緒性的東西收起來,永遠往好的地方看。」
    「我今年的hashtag就是『相信我們可以。』不要覺得不可能,當你真心誠意想要一件東西,全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
    放眼跨界和雜學的未來,多用工具去溝通、行銷、說故事。身為文化工作者的劉醇遠,以斜槓青年之姿跨足多項藝文產業,將文化工作者比喻成守護者,他以自己的經驗鼓勵年輕學子勇敢去做、和不同領域的人一起學習,最後,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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