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4|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巒堡森林的猩猩

【一】
在生物學上,人與猩猩的外觀雖存在極大差異,但親戚關係至少比人與非洲樹蛙來的親近許多。然而,這些由人類定義、分類的細緻概念,在盤古初初將天地分離開來的遠古時代,並不存在。這時候的人,充其量只能稱之為野人,野人的世界觀單純的很,不過就是「自己」以及「與自己不同」這種直觀的二分概念而已。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秋日下午,乾燥冷冽的空氣中仍帶有暖意,野人在一個在後來被稱爲巒堡森林的地方與猩猩相遇了。巒堡森林的水源豐沛、食物充足,是野人與猩猩的理想棲息地,因此,野人與猩猩在覓食時,不約而同地來到這裡。初初相見,即便外觀的相似,卻也未曾減低野人的戒心與自我防禦,且由於知識的貧乏及與生俱來的自我中心性格,野人在潛意識中立刻將猩猩歸入非我族類,並對猩猩充滿了戒心。但野人漸漸發現猩猩生性平和,兩方倒也相安無事,因此就一日一日地,在巒堡森林住了下來。
四肢靈活的猩猩總是能夠到高處採集更多的果子糧食,這讓野人無比羨慕。但由於知識的貧乏以及與生俱來的直觀思維,野人認為猩猩優良的能動力來源必然是猩猩身上濃密的黑毛。其實這種想法並不算是太詭異,畢竟人們(野人的曾曾曾曾曾曾曾孫)也曾經想像過一種透過頭髮獲得強大力量的人物,還將之神格化記載入一本神聖的書中。 據此,野人便開始想盡辦法讓自己能夠和猩猩一般身披黑毛。不過別忘了,這還是盤古初初將天地分開的時代,大約還要過個5萬年,世界上才開始出現假髮製造的技術。此時野人只能辛辛苦苦地撿拾松針、拔取樹木的氣根,甚至是猩猩身上脫落的毛髮,再用辛辛苦苦從樹幹上收集的樹汁,將之黏著在自己身上。 猩猩覺得野人的行動非常怪異,猩猩認為個體之間都是獨立又平等的,如果因為傾慕/羨慕而想把自己變成別的東西的行為,不論如何都帶有怪誕、可笑的意味。而野人雖然在把自己打扮成猩猩的過程中,獲得了一些自我滿足感,但是由於技術的低下,模仿成效實在不彰。當野人辛辛苦苦地用他辛辛苦苦地從樹幹上收集到的樹汁沾黏在身上的松針/樹根/猩猩毛,禁不住一小絲微風吹拂而縷縷飄落時,野人的怒火便猛地開始升起。
【二】
野人一面怒吼著一面撕掉了不久前才辛苦固定在手臂上的黑毛,原本就毫不牢靠的道具隨即被扯落一地。他揮舞著雙手、尖嘶著跳向同伴:「啊啊~~嗚嗚,啊~嘎嘎嘎嘎~~嗚啊嗚啊嗚!!!」(翻譯:把那堆東西給我拔了!用兩隻腳走路的高貴野人竟然一點羞恥心也無,繼續在身上黏這些鬼東西,你就會沉淪!就會變得跟醜惡的猩猩一樣,四肢爬地的在地上吃土!)
這個時候的野人由於頭骨與口腔肌肉的發育尚不成熟,大致上能發出的就是「啊」、「嗚」、「嘎」這幾個音,而這些啊、嗚、嘎的排列組合雖然難懂,但經過後人(野人的曾曾曾曾曾曾曾孫)的擴充解釋,仍然足夠讓其他後人們(野人的其他曾曾曾曾曾曾曾孫們)完整了解野人此時的憤怒心情。
由於知識的貧乏以及與生俱來的直觀思維,無法成功模仿猩猩的野人,在惡狠狠揚棄原本對猩猩的羨慕想法之後,開始透過汙衊猩猩的方式,扭轉自己的失敗情緒:任何模仿猩猩的行為、與猩猩的接觸、交流等等,都會讓自己變成不道德又邪惡的猩猩。早先野人開始羨慕猩猩時,巒堡森林就出現了「好」與「壞」的概念;而當野人對猩猩的欣羨180度翻轉,這些概念也進一步演化成「道德」與「邪惡」的對壘。野人的是非善惡觀念越來越強烈,這為巒堡森林的世界帶來了一種單向度的、全新的世界觀。而這種直觀而欠缺邏輯與理由的謬論,在之後的5萬年,成為主宰猩猩與人類關係的主流思潮。
此時,猩猩仍然過著白天擺盪在樹叢間採果子、晚上攀上樹頂看星星的生活。野人的怒意並未引起猩猩的關切,畢竟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野人自己的小宇宙在不斷燃燒啊!究竟與猩猩何干呢?但是,單純的猩猩並不知道:由於知識的貧乏以及與生俱來的直觀思維,野人這種由愛生恨的思維運動,大大地強化了野人的自我優越感,野人開始將目光焦點轉回自己身上,萬般皆下品、唯有野人高的優劣意識,日趨強烈。
【三】
下雨了。
這是巒堡森林的初冬時節,沒有夏日午後雷雨的轟然聲響,綿細雨絲在空中漫漫紛飛,更增添了林間的靜謐氛圍。然而,空氣中冰寒的氣息卻逐日累積、逐日濃厚深重。雨絲飄著,漸漸成了雪花,蔥籠樹海一夜白頭,巒堡森林降下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場雪。隔年,巒堡森林的初雪在十月底降下,比去年提早了兩個月,又再隔年,滴水成冰的氣候長達六個月。
凜冬已至,冬寒不斷蠶食著巒堡森林原本尚稱穩定的生態體系。在沒有五步一超商、十步一超市的遠古時代,攝取足夠熱量活下去,是動物生存綿延的第一要務。由於不具備像猩猩那樣靈活的身手,野人可覓食採集的範圍是相當有限的,野人自然而然發展出保存食物的能力,年復一年的漫長寒冬,使野人的食物保存技術快速精進;然而,當經常性的捱餓讓猩猩開始意識到存糧不足時,卻是為時已晚。
嚴苛的寒冬,成為野人開始掌握宰制能力的轉捩點。自從野人燃盡小宇宙、自顧自地在猩猩不知情下與猩猩決裂之後,便離開了原本與猩猩雜居的棲地,往地勢較低處遷移。新的棲地盛產一種後來我們稱之為地瓜的塊根食物,地瓜繁殖快速、富含澱粉又容易保存,是極為優良的營養攝取來源。但猩猩繼續居住的地方,情形卻是完全兩樣:猩猩的主食是一種後來我們稱之為香蕉的食物,在漫長寒冬的影響下,果實的生長情形不斷惡化。年復一年,食物越來越少,經常處於飢餓狀態下的猩猩,再無法施展原本優秀的能動力,終於被迫離開棲地,向低地移動。
由於酷寒再一次提早降臨,這次的跋涉耗盡了猩猩群的體力,當殘存無幾的猩猩們看到土壤中半露出的地瓜塊根,無比興奮的奔跳而上時,以樹枝幹製成的粗木棍,卻毫不留情地揮擊在猩猩身上。成群的野人從樹林中竄出,團團圍住猩猩,揮舞著木棍怒吼著:「啊啊~~嗚嗚,啊~嘎嘎嘎嘎~~嗚啊嗚啊嗚!!!」(翻譯:移開你那臭猩猩的髒手!這群四肢爬地的醜惡猩猩竟然一點羞恥心也無,我們寶貴的食物絕對不能讓醜惡的猩猩染指!)
一些年輕的野人們覺得猩猩很可憐,試圖想拿些東西給餓壞了的猩猩吃,但揮舞著木棍,把猩猩團團包圍的野人們卻吼得目眥盡裂:「啊啊~~嗚嗚,啊~嘎嘎嘎嘎~~嗚啊嗚啊嗚!!!」(翻譯:滾遠點!老祖宗沒告訴過你全身黑毛就是沒道德的象徵嗎?老祖宗沒告訴過你,只要和猩猩接觸就會變得跟牠們一樣又醜惡又沒道德嗎?想吃我們珍貴的地瓜,除非把黑毛剃光!否則就認命滾回自己家去,吃那些沒熟的硬梆梆青色小香蕉吧!!)
夜深了,長途跋涉的飢餓猩猩昏昏睡去,但不久又被野人的木棍給打醒,野人逼迫猩猩馬上做出抉擇:立即滾回去餓死,或者,留下來,剃光毛,學習如何當一個有道德的野人,然後,吃地瓜。
【四】
有一種我們稱之為無尾熊的看起來很無害的動物,只以某種特定樹種的葉子為食。為何挑剔至此?應該是基因的神秘力量所致。基因是控制生物的神奇密碼,與生俱來、無法改變,無論是外觀面貌、體內構造、行為習性等種種,在還是單細胞狀態時就已經完全決定。
巒堡森林的猩猩的消化系統,天生就不容易消化地瓜,纖維較少的香蕉一直是他們的主要食物。在氣候逐漸變冷的期間,香蕉的減產讓猩猩不得不開始食用不太適合他們脾胃的地瓜。畢竟在香蕉都很難取得的環境中,能吃上一口地瓜,就算腸胃中塞滿了令猩猩們腹脹不適的梗子,也遠比捱餓來的好,至少肚子是飽的。
為了溫飽,許多猩猩繼續待在野人的棲地,在野人的擺佈下除去了身上的黑毛。然而,那是個連鐵都還沒有被發現的年代,完全沒有像刀片這樣方便的東西。為了吃一口令他們消化不良的地瓜,猩猩被迫互相拔除對方身上的黑毛。拔著、撕著,猩猩的皮膚滲出了血珠,猩猩痛的眼睛流淚。空著肚子回去等死,還是歷經綿延不斷的痛楚後乞求到一口不消化的食物?要解決這麼錐心的難題,遠超過遠古時代猩猩的能力所及。
溫暖的野人棲地原本生長著寥寥幾株香蕉樹,消化系統足以消化堅硬地瓜的野人,吃香蕉自然不成問題。然而由於知識的貧乏以及與生俱來的直觀思維,野人在香蕉與猩猩之間構築了不可分的緊密連結,並且完成了荒腔走板,但卻是史上第一例的邏輯推理:猩猩的一切都是不道德的,由於猩猩的主食是香蕉,所以香蕉是不道德的。因此,野人推倒了這幾棵香蕉樹,在奮力的跳躍踩踏下,剛成熟的艷黃香蕉被全數踩爛。至此,香蕉雖未在巒堡森林中滅絕,但也僅能在非常深的山谷中偶爾見到蹤跡。
年復一年,新生的野人已經忘記為何當初與猩猩為敵,他們只記得:香蕉是不道德的食物,吃了香蕉就會變成不道德的黑毛猩猩。所以,為了大家好,誰都不許吃香蕉。
然而,年復一年,猩猩的脾胃仍然對地瓜難以適應,一些生來體質較差的猩猩,甚至吃下地瓜就會嘔吐,最後只能以幾乎沒有熱量的草葉為食。為了讓這些瘦成皮包骨的猩猩能夠活下去,一些勇敢的猩猩趁著黑夜偷偷離開野人的棲地跋涉到深山中去尋找香蕉。當無毛猩猩翻山越嶺,好不容易找到幾根珍貴的救命香蕉,卻在要回到棲息地的途中,被野人擋下了。
這次,野人並未掄起木棍,而是憂心忡忡的叫著:「啊啊~~嗚嗚,啊~嘎嘎嘎嘎~~嗚啊嗚啊嗚!!!」 (翻譯:香蕉是不道德的食物啊!為了你好,千萬別吃香蕉啊!聽我們的勸快把這些邪惡的東西丟掉吧!這一切都是為你著想啊!)
野人不知道 (或者不在乎) ,他的「好意」勸告,是否正在扼殺一名可憐小猩猩的性命,畢竟野人的行為是以他所謂的道德作為準繩,然而大多以「為你好」之名所行的「善」,都是比邪惡更加邪惡的邪惡。但猩猩堅持著不丟棄珍貴的香蕉,在眾目睽睽之下,皮包骨小猩猩在吃了香蕉之後,終於有力氣眨動牠靈動圓潤的雙眼,不再奄奄一息、舉步維艱。然而,野人並未從此認知到香蕉對猩猩的不可或缺,相反的,野人覺得,不道德的香蕉之所以能拯救皮包骨小猩猩,絕非香蕉的本質足以令猩猩飽食,而是因為小猩猩生來就不道德,所以才必須依靠不道德的食物維生、所以才無法和其他有道德的野人與猩猩一樣吃地瓜。
香蕉是否不應該不是不能不吃的非道德食物」在巒堡森林中掀起激辯。一些特別有信仰的野人,每天都充滿愛與關懷的對大家叫著:「啊啊~~嗚嗚,啊~嘎嘎嘎嘎~~嗚啊嗚啊嗚!!!」(翻譯:過著有道德的生活就是唯一獲得幸福的方式啊!千萬不要為了一根香蕉就讓自己變得不道德,為了猩猩的靈性著想,我們一定要團結起來,說服大家不可以吃香蕉這種沒道德的食物!) 而在殘酷的現實中,不論是逼迫猩猩拔光黑毛,還是阻擋猩猩食用香蕉,野人在宰制猩猩生命的層面上都獲得了壓倒性的話語權。為了猩猩著想,野人決定將香蕉視為非法食物,但是野人同時也認為,由於遠古邪惡基因作祟所致,有些不幸的猩猩沒辦法過著有道德的無香蕉生活,因此特別准許這些猩猩可以食用香蕉。
年復一年,這樣的「特別優待」,逐漸讓被允許吃香蕉的猩猩成為遭受歧視的特殊族群,新生的小野人們甚至會在遊戲時相互取笑:「啊啊~~嗚嗚,啊~嘎嘎嘎嘎~~嗚啊嗚啊嗚!!!」 (翻譯:哈哈,你輸了!你就是愚笨的香蕉猩猩) 或者是在吵架時相互斥責:「啊啊~~嗚嗚,啊~嘎嘎嘎嘎~~嗚啊嗚啊嗚!!!」 (翻譯:你是最壞最壞最沒有道德的只吃香蕉的猩猩!)在面對猩猩譴責的眼神時,野人們又會庇護地辯解: 「啊啊~~嗚嗚,啊~嘎嘎嘎嘎~~嗚啊嗚啊嗚!!!」 (翻譯:他們只是孩子啊!小孩子跟他們計較什麼?倒是你們,為什麼不想想辦法訓練你們家的小孩吃地瓜呢?真是不盡責的父母!)
年復一年,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下去。接下來,出現了農業、出現了陶器、出現了鐵器、出現了紙、戰車、電腦、人造衛星、101大樓、智慧型手機、4DX電影院……,在當代如彩虹般繽紛的巒堡森林,依舊無法消化地瓜的猩猩們,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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