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想起那棟木屋。傾頹了很久,爬滿了藤蔓,既生又死。
忘了是在哪裡看見的,只是一直在你腦海裡,成為適用許多事的比喻。
你的習慣是還沒有睡以前,一天都尚未過去,哪怕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所以今天是父親節。你跟家人去吃了昂貴卻不滿意的餐點,出來之後一同抱怨用餐環境。
同時也達成了默契,不會再去了。
之後你又突然想起,自己是不怎麼擅長過節日的。特別是關係親密的節日,父親節、情人節。今天有跟爸爸說父親節快樂嗎?有順道跟他說生日快樂嗎?或許應該給他一個擁抱,或是一些體貼的話?有做到嗎?做到什麼程度,做到了哪些?
其實也不是記得很清楚,你從來都被家族認為是怪異且冷漠的人。
然後你又想起了那棟房子,慢慢想起它傾頹的原因。
你帶著父母體諒、親戚質疑的眼光進入了中文系。學校本身沒有帶給你太多,但你確實在這段時期沐浴了文學的光輝,還有幸沾染了一點美學、一點哲學。你很快樂,至少就某些層面來看吧。你也因此而改變,甚至可以說是為了這樣的改變而感到快樂。
但你跟家族的他人因而開始不同。
接下來的一切都無可避免,無論是他者給你聽不懂,或是不願聽懂的回應,你只能承受。那並非惡意,也沒有任何錯誤發生。只是你與他人,再也難以注視著相同事物,因為是家人,所以毫無距離而更加殘忍。
你坐在雨夜下的荒野,凝視著那棟房子。
頹敗卻從來沒有瓦解,因為藤蔓始終攀附著,在朽木之中,維持著結構。
然後你才想起來,你今天確實說了生日快樂,其餘一律奉欠。原因其實你也記得,年幼時家中有太多紛擾,你執拗地以為那些動盪導致你童年所有傷痛、多愁善感,還有那顆曾經一心求死的心。
曾經你認為是他們使你明白荒野,是他們使你明白雨夜。
多年過去,你知道那些不會是罣礙。你明白那些過錯不是加諸在自己身上,也不應該向你償還,更不應該是由你索取。如今留有的,是華人社會對於父親的諸多刻板印象而形成的距離,也或許是傷口結痂之後的隱隱作痛。孰多孰少,誰又說得清呢?
可以做得更好的吧,至少說聲父親節快樂。或許再加上,其實你都明白那些紛擾,不應該怪罪誰。你也不是冷漠的人,只是太習慣距離,同時也不擅於在家族中說出心聲。但你終究明白,所有推託其實都是辯解,那份情感從來沒變。
樹木一旦腐朽,就不能再是樹木。
木屋卻始終不曾傾倒,新生枝枒舒展在朽木中,雖死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