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對鄭花來說是生活得以沉浸湖底,浸泡與浮淺的時候,這種時候她通常寫詩、寫日記。
此時她出神的望著即將燃盡的菸頭,妄想那是白天使表情的複刻版。
她的手機鈴聲是靜音的,放在一旁,在暗夜裡亮得刺眼,她感覺手機亦是早晨裡帶著焦慮清醒的自己,睜開眼睛的生理反應和隨時能夠被解鎖的螢幕一樣──身體是機械,被細瑣的日常指令侵蝕並操控著。
早過了入睡的時間,她接起了藍貓的電話。
一瞬間聲帶被輕刷過了,溫溫熱熱的一股搔癢滑過咽喉。
「哈囉。」
通電話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十萬公里的距離,在稍微延遲了零點一秒的聲音面前,幾乎被拋在腦後。
「在幹什麼啦,還不睡。」
藍貓是鄭花一起寫詩的朋友,雖然名字是藍貓,但其實牠的毛色是銀灰色,靠近一點的話還會看見大片乾淨的灰毛裡還藏有閃閃發光的小細毛。
第一次見到藍貓是在社區的郵局,那是一個沒什麼人的下午,鄭花窩在郵局的老舊書寫檯上用幾乎斷水的五元原子筆寫字,藍貓在另一頭用公用的膠水將牛皮信封黏起來,膠水已經所剩不多,藍貓的肉球擠壓著塑膠瓶身。
藍貓當時隨口問了句你寄信給誰呢? 鄭花說,我要寄信給遠方,藍貓疑惑的說遠方是誰?
遠方不是人,是一個地方,鄭花笑著說,然後接著問那你來寄什麼。
「來寄詩啊,寄給我的朋友。」藍貓答,臉上的鬍鬚隨著笑容顫動,在陽光下發亮。就是那時,鄭花看見了藍貓的鬍鬚與銀灰色的毛,都在微弱的發光。
「他是詩人了,是會開花的,擁有一片花海的詩人。」
藍貓說這句話時空氣被拉長了,每一個字飄著檸檬的香味,鄭花可以想像藍貓的鬍鬚偷偷垂下來的模樣,肯定就在另一頭發生。
隱約有酸澀的東西凝結,小陽台上的水氣變得厚重,也因此鄭花在左腳邊養了一排小小的青苔花園,不出一會,雨滴細細密密的掉下來,腳邊的青苔呼吸得更用力、更綠了,鄭花撐起一把透明的傘,傘骨精幹細小,銀灰色。
是藍貓的顏色。
「心情好複雜。」
兩個小時前,藍貓正打算要去喝咖啡,是鎮上只在晚上營業的咖啡店,藍貓若在半夜去咖啡店,那總會是一連串連續的煙火。他替植物園的蓮花池畫獨一無二的設計圖、為鎮上的小學規劃一年一度的空中運動會、或是為了那座永遠蓋不完的圖書館尋找靈感。
今天晚上藍貓也打算去那裡點一塊奶油薄荷厚片──無論香味與顏色都是藝術品,他搓揉滿身的毛,肥皂起泡的時候飛起來變成一顆又一顆折射光的氣球,滿池的溫水和花瓣。沐浴完,藍貓踏出浴室,濕漉漉的走進衣帽間,衣帽間很寬敞,足以容納一隻鱷魚。
這一天辦公室的銀色木門被敲響了,指節輕快的節奏和金屬戒指敲擊的聲音,膨膨想起今天是實習生第一天報到的日子。
敲門的是橘子,橘子穿著嫩綠的的褲子和紅圓點襯衫,帶著金色的眼鏡。
「哈囉橘子,早安啊。」整理著文件的膨膨朝著橘子笑了笑,一旁的菊花茶冒著白煙,融化在銀色的空間裡。
橘子自然的橫跨地毯,身後跟著走進一名少年,輪廓清淡,瞳孔的顏色是淺淺的褐色,細小的身形撐起一件過分完美的白色襯衫,用放大鏡找也找不到任何一絲的污漬和皺褶,潔白得讓膨膨以為是一片雪地。
白,是膨膨在見到少年時,唯一能夠想到的形容詞。少年渾身清透,藍貓腦海裡出現的畫面是高中時上美術課,某幅未乾的水彩畫,每一秒都在流淌的詩意,脆弱得只能放在角落晾乾。
「哎呀,膨膨你好有情調,一早就泡茶!」
橘子逕自用茶壺倒了兩杯茶,少年的眼神並沒有初來乍到的惶恐與羞澀,自然的環顧著辦公室,在橘子裝著熱茶的陶瓷茶杯遞給他的時候,他說了聲謝謝並坐下。
「來的路上我們已經聊過啦,他的名字是李樹。」橘子說,然後抿了一口茶。
李樹坐在不遠處,向著膨膨微笑點頭。
「剛才他的眼睛裡,是不是在飄雪?」膨膨一瞬間以為自己看到了雪,但又立刻覺得是自己太過神經兮兮。
「嗨,我是膨膨,你的名字聽起來好清爽。」膨膨看著李樹,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確定剛才是自己眼花了。膨膨笑起來的時候右臉有酒窩,淺淺的,像一座小湖的酒窩。
2019.9.14
中秋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