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床與演員──皮諾丘

　作者：倍鳴

　　剛過四十歲生日的皮諾丘某一天，喝了個爛醉，接著就想回家。回家的路是一條長長的下坡，他坐在殘障專用的輪椅車上，輪椅車載著他往下滑，車子越滑越快，直到衝出了馬路，撞到了分隔島，他躺在分隔島上，睡了大概有幾個小時，醒來已經午夜。

　　皮諾丘不常這樣，他平常是孝儀姐心目中最乖的那個乖寶寶，不菸不酒不賭，每天無論刮風下雨，他都準時到捷運站外賣口香糖。那一天皮諾丘運氣特別好，口香糖很早就賣完了，所以中午前就回公司要補貨。他去了小倉庫，看到孝儀姊沒有穿衣服的樣子，應該說，他看到了孝儀姊和志工小孫兩個人沒有穿衣服的樣子。他們兩個就在倉庫角落一堆回收來的舊衣上，做愛。

　　孝儀姊是喜歡他的。皮諾丘躺在分隔島上，心裡這麼認為。他意外自己沒有被撞死。他仰躺著吐了，熱烘烘的東西從嘴角流了出來，他覺得舒服了一點，只是胃非常難受。

　　孝儀姊不是喜歡他的嗎？皮諾丘回想著，孝儀總是特別地和他要好，有那麼一個星期天，她推著他去參加一個以禱告來治療各種頑疾的聚會。那地方在淡水，他們等了兩班車才上了紅線，車廂內人非常多，她站在他身後，彎下來在耳邊輕講，你看，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一樣，隨時都有位子坐，而且想坐多久就多久。

　　話說完沒多久，孝儀自己忍不住笑了，她紅著臉和皮諾丘道歉。她拉著他的手說，對不起，你不要介意。她凝望著皮諾丘，顯得那麼樣地在意。是的，那不就是愛嗎？皮諾丘認為這就是愛。他認為，孝儀背叛了他的愛。

　　皮諾丘心想，孝儀姊是好手好腳的人，猜她也不過二十多歲，多善良的一個女孩。有了她的愛，皮諾丘覺得自己並不缺少什麼，他一點也不羨慕別人，但現在她背叛了他，皮諾丘又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如人了，甚至感到有一股被玩弄的恨意。

　　皮諾丘想要去找孝儀問個清楚，她和小孫是怎麼回事？他的腦裡有各種古怪的念頭，其中一個是，他覺得應該讓孝儀好好地看他這身狼狽的樣子，另外一個是，他將不原諒孝儀，當她發現自己是以多麼殘忍的程度來對待一個無辜且愛她的男人，想要祈求原諒的時候；他還決定日後要吸毒還是去殺人之類的，做一個壞人，將自己未來的日子丟到臭水溝裡，以此讓孝儀不安一輩子，她將飽受指責……

　　皮諾丘越想越多，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催發著他的腦袋去羅織各種酣暢淋漓的報復場面。他無法遏制自己，甚至忘形地悶聲笑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皮諾丘發現到，有一個老婦人躲在兩台停在牆邊旁的轎車後頭。她僅僅只是冒出一顆頭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就在那兒的。她也注意到了皮諾丘正愣愣地看著她，但她毫無所謂，而且解下裙子開始蹲下來小便。

　　而其實，那老婦人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仙女，也許是什麼差錯導致了仙女隱身的魔法失了靈，皮諾丘能看見了她。

　　皮諾丘聽到淅瀝的水聲打在地上。仙女應該尿在一堆狗屎的附近，因為空氣裡除了尿，還漸漸有屎的氣味。否則就是她蹲在那兒拉屎，那腥臭的味道是她的。

　　那令人錯愕的景象除了產生一種羞愧（他居然愣在那兒看著），片刻後還引出一股莫名奇妙的意趣，它突地攫住了皮諾丘，使他心想，命運待他真是刻薄，在這種時候，還讓他撞見一個女人在路邊拉屎！

　　皮諾丘突然間心裡有一種痛快，他乖謬的去想自己可能不只是個殘障，而是一個思想有問題的人，需要奇蹟拯救的是腦袋，而不是肢體。他放聲大叫，發出一條被毒打的狗，或一隻受飢餓折磨的野貓的那種怪聲。

　　「喂！你叫個屁啊。」仙女大喊。她走了出來，拉拉裙子。仙女髮量稀疏，頭髮像染壞或燙壞成淡紅色，稀稀落落地貼在頭皮上。她穿著一身亮藍色上衣，淡金色蓬蓬裙，還有一對膚色的翅膀，翅膀上透明的筋膜滿布著青色的血管，和她塗著白色粉底，卻又露出底下微血管的脖子一樣。

　　「我在那裡觀察了你很久。」她遲緩的朝身後指了一塊地方，「然後你呼喚了我。」

　　「我呼喚什麼？」皮諾丘不解地問。

　　「一個來自寓言世界的精靈。」她訕訕地笑著，有那麼一種世故的味道。

　　「但你走運了。」她興奮地舉起雙手，「現在，我要將你變成一個正常的男人，送給你一個很棒的人生。」

　　她大喝一聲，念了一連串咒語，「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遇到仙女……必須有足夠的想像力才行……因為我們是寓言中的人物…只存在於人的幻想之中，只有足夠厭世的人，才能呼喚我……」

　　仙女雙手一張，開始拍動她的翅膀，緩緩地，吃力地開始飛了起來，約莫離地十公分高，翅膀揮舞時飄出一股體味，這體味和皮諾丘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好像就是他自己散發出來的。仙女不停在空中轉圈，從身體上掉落了些亮金色的粉末。

　　粉末接觸到皮諾丘的身體之後，漸漸的發出光芒，那光芒好像還招來了風，風開始打轉，將皮諾丘和仙女包圍了起來，金粉隨著仙女的旋轉，越灑越多，越灑越快。

　　「好熱啊！」皮諾丘大喊。

　　「你就要脫胎換骨了……記住了……這是很荒謬的，但我感覺到了……我沒有預料到，你即將變為比我想像中還要有溫度，心思更加敏銳的男人，這比我的魔法能做到的還多，我覺得我自己就像意外懷孕的母親，生出你這個兒子！」

　　 在一陣絢爛的光芒達到最高的程度，緊接著歸於黑暗後，就這樣，皮諾丘長成了一個健全男人的模樣。

　　真要說的話，他的人生是從四十歲這一年，遇到仙女後才開始的。

　　後面的故事，許多人都已經耳熟能詳。皮諾丘獲得了人的形體，於是也會像人一樣，將會說謊騙人，也會受人欺騙。他將走入人群，經歷過他嚮往的那些東西。

　　他也如他盼望的那樣，在失去愛人的心的若干年後，終於達成向孝儀報復的心願，成為一個最令她失望的，最為無用社會敗類。然後，在一個無人在乎的時間及地點，以一個失敗者的樣貌死去。

　　而仙女幾乎在當下就忘記了皮諾丘，也忘記她說過什麼話。她太忙了，總是馬不停蹄動身往下一個寓言的路上，那是她存在的意義，她每一次粉墨登場的方式都不盡相同，端看那寓意要呈現的效果是什麼。儘管這要求簡直像在浪費精力，但她每次皆會盡量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