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

吳小姐是台北信義區的小上班族，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套房，十坪大小，裝潢豪華，還附有一張非常舒服的大床，但房租卻異常便宜，住了個把月，各方面都很滿意，唯獨晚上睡覺會隱隱聽到喘息聲⋯⋯

一開始吳小姐並不在意，畢竟可以在信義區那麼昂貴的地段，租到一間條件那麼好的套房可不是天天有的事。況且新工作的繁忙也讓她無暇多想，辛苦一天回到家後，只想好好泡個熱水澡，喝杯溫牛奶，然後倒頭就睡。雖然偶爾會感覺到喘息聲似乎離自己非常、非常的近，彷彿就在耳邊吹氣一般，但即使心裡有點發毛，沉重的眼皮、疲累的身體也總是說服著自己，或許只是過於疲勞所造成的幻覺或夢境罷了。

就這樣持續了半年，有一天，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小青因為工作的關係來台北出差，星期五完成工作後，還有六日兩天待在台北，於是乎打算到吳小姐家借住兩晚。畢竟有好一段時間不見，吳小姐計劃著星期五晚上要來個閨蜜之夜，買幾瓶汽水以及酒精飲料，做好吃的爆米花，看兩人最愛的電影，最後在一起躺在舒服的大床上暢談到深夜。星期六再帶小青去台北各個有趣的地方逛逛，買點伴手禮，晚上幫她整理行李，星期日下午送她到車站，讓她回台中。

一切都照著安排順利的進行，幾天前吳小姐就到超市買了好多東西，打掃了屋子，甚至趕了一下工作進度以便當天能提早下班。見到好一陣子不見的閨蜜讓人心情是如此的雀躍，一路又說又笑，活像兩個活蹦亂跳的孩子。進了屋子門後，吳小姐隨興丟下一句「我先去洗澡喔！你自便吧！當自己家不要客氣啊！」就走進了浴室。多年的交情養成的默契，小青索性躺在那張舒服的大床上開始漫天的幻想。沒幾分鐘，不知是這床實在太舒服了，還是出差的疲累，小青總感覺自己昏昏欲睡，說是睡，卻又覺得自己十分清醒。慢慢的，她感覺自己似乎陷進了床裡，棉被彷彿張牙舞爪的吞噬著自己，最可怕的是，不知從何時開始，耳邊隱隱約約傳來微弱的喘息聲⋯⋯

這樣掙扎著快要窒息的感覺像持續了一輩子那麼久，好像一直在反復溺水一樣，直到聽到那一聲「陳意青」的叫喚才把小青從痛苦中拉回。

「你睡著啦？有那麼累嗎？也是啦，畢竟是出差嘛，好了，換你洗了。」看著眼前的閨蜜，小青多想把方才恐怖的經歷一五一十的告訴對方，但不知道為什麼，到嘴的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最後只好有點精神恍惚的去洗澡。之後的時間小青也一直魂不守舍，提不起勁，問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當真是工作太累，兩人都早早休息了。

隔天即使被閨蜜拉著去各種地方，逛了一些小店，吃了一些小吃，也只是一副失神的樣子，怎麼也打不起精神。「要不我們早點回去整理行李，就看看電視，聊聊天也很好呀！對不起，我可能沒考慮到你工作繁忙，會這麼疲勞。」看著閨蜜一臉的抱歉與擔憂，小青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同意似的微微一笑。或許昨天那個令人窒息的驚悚體驗真是自己太累導致的幻覺，或許今天只要好好睡上一覺，一切都會恢復正常，一切就會像沒發生過一樣。小青不斷在心中如此說服著自己，殊不知今晚才是她最大的惡夢。

像昨天一樣，小青先是感覺到身體漸漸沉入床中，接著棉被像有意識般向自己襲來，纏繞、綑綁、攻擊著自己，勒得自己喘不過氣。緊接著耳邊漸漸聽到微弱的喘息聲，和昨天不同的是這喘息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接近，最後就像有一個人在自己的耳邊拼了命的想要呼吸一樣。不停的在窒息的痛苦中掙扎著的小青，費了好大的勁才終於能睜開雙眼，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個慘白，只剩斷頭的石膏像，表情極度扭曲，像在求救，像在吶喊，又像準備往自己撲來的樣子。不知道環繞著自己的喘息聲什麼時候被自己的尖叫聲所取代，那個慘白扭曲的石膏像暈開似的融合進天花板裡，接著出現閨蜜驚嚇、擔心的臉龐，緊張的問著：「你沒事吧？你在尖叫呀！做惡夢了嗎？還好嗎？要不要喝杯水？」在急促的呼吸中漸漸緩和下來的小青，喝了杯水後，眼神比昨天還要空洞一百倍，她只想趕快回台中，什麼都不想提，也什麼都說不出口。

雖然非常擔心小青的狀況，但是她什麼也不說，吳小姐也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繁忙的工作空隙間，發發關心的簡訊，偶爾也打打電話問問小青的狀況。小青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覆著，到後來乾脆都不回覆了。

就這樣過了幾個星期，有一天吳小姐接到了小青媽媽的電話，這才知道小青回到台中後，上班時總是心不在焉、無精打采，常常在工作上出錯，後來乾脆把工作辭了，每天在租屋處足不出戶。雖然男友幾乎天天去關心她，但一點好轉的跡象都沒有，甚至到了後來，連男友都乾脆跟她一起天天窩在家裡了。吳小姐感到非常驚訝，因為小青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都不怎麼和她聯絡。

和小青媽媽通過電話後，吳小姐一直放心不下，也嘗試好幾次和小青聯繫，但對方不接電話也不回訊息。這天下班回到家，吳小姐正打算再打電話給小青時，電話響了起來⋯⋯

一看來電顯示是小青，吳小姐急忙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小青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的說：「怎麼辦⋯⋯嗚嗚，我一直聽到喘息聲⋯⋯喘息⋯⋯嗚嗚⋯⋯一直⋯⋯一直⋯⋯還有石膏像的頭，嗚嗚⋯⋯拜託停止，停止」喀的一聲，電話掛斷了。吳小姐焦急的在電話這頭吶喊，連忙回播了回去，卻怎麼也打不通。心想這樣不行，一定發生什麼事了，於是決定明天一早就搭車去台中找小青。

沒想到隔天一早正準備出門時，就傳來噩耗。小青媽媽打電話過來，告訴吳小姐發現了小青和男友的屍體⋯⋯小青在床上被掐死，男友則在房間內上吊自殺⋯⋯這一切發生的實在太突然，吳小姐跌坐在地上，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消息。思緒一片的混亂，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小青昨天在電話裡那些斷斷續續的話，突然感覺背脊發涼⋯⋯「是我的錯嗎⋯⋯她說的喘息聲，是我有時候總隱隱聽到的喘息聲嗎⋯⋯小青是因為來我家過夜所以才⋯⋯但我家沒有什麼石膏像呀⋯⋯如果我昨晚接到電話馬上趕過去，或是報警是不是就來得及阻止⋯⋯」

最後警方判定是小青男友掐死小青，隨後在房間上吊自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們倆平時感情很好，看起來也沒有什麼問題，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吳小姐因為是小青死前最後一個通話對象，所以被請去警局做了筆錄。她覺得好自責，總覺得自己有責任，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但她的罪惡感遠遠不及恐懼與害怕，因為那一直被她忽略的喘息聲，似乎每天都在一點一點的逼近自己⋯⋯

之前總覺得是想太多，是工作太疲勞的幻覺，甚至覺得那個喘息聲只是自己熟睡時的鼻息。但自從小青出事，自從那通電話，吳小姐的晚上越來越不得安寧。漸漸的她也開始覺得這張舒服的大床似乎在吞吃著自己，而喘息聲就像床的呼吸一般，環繞、包圍著自己。

在公司，吳小姐也開始打不起精神，對於工作也提不起幹勁。同事何小姐看在眼裡，越來越擔心，找了一天午飯時間，主動問起了吳小姐。連日來懼怕與壓力的累積，吳小姐也顧不了事情聽起來有多麼荒謬，全部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何小姐。何小姐聽了之後，非但沒有不相信，還懷疑房租那麼便宜肯定有問題，而且自己的姑姑就是個靈媒，所以決定下班後請姑姑到吳小姐的租屋處看一看。

姑姑一進門就感覺不對，說這房間怨氣很重，肯定有什麼髒東西。一邊聽著吳小姐敘述這段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一邊像在嗅聞著什麼，搜尋著什麼似的，在屋內走來走去。最後她們來到房間，並且在這張舒服的大床底下找到了一個只有頭部，看起來像是斷裂的石膏像⋯⋯

吳小姐看到石膏像嚇得癱軟在地，這幾個月來明明打掃了很多遍，怎麼從來沒有發現床底下有這樣的東西。何小姐的姑姑說這一定要作法超度，除此之外，最好去打聽一下前個住戶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會比較妥當，並且為了保險起見，把石膏像帶回了廟裡。

即使石膏像已經不在床底下，吳小姐晚上睡覺還是隱隱的會聽到微弱的喘息聲。找了一天假日在何小姐的陪同下約了房東，打算好好詢問個究竟。房東當然什麼都不願意透露，只說自己不愛錢才把房租降得這麼低。眼看不管怎麼問都得不到答案，吳小姐和何小姐也只好百般無奈的離開，這時一個女大學生跑過來和她們搭話。這個女生看起來很羞怯膽小，給人一種唯唯諾諾的印象，她在吳小姐住處附近租屋，現在是美術系四年級的學生。

「其實原本住在那一間小套房的是我的朋友⋯⋯」女孩緊張的開口說道，接著就開始說起這個朋友的遭遇。原來前一個住在這裡的是一個美術系的女大生，既溫柔又有才華，但她在網路上認識了一個三十歲的無業男子，常常在網上聊天，後來互生情愫就開始交往。沒想到交往後，這個男人原形畢露，有非常嚴重的暴力傾向，女孩想和他分手，最後卻在男方住處的浴缸，被活活溺死。畢竟並不是發生在吳小姐所租的套房裡，所以並不能稱得上是凶宅，但知道的人自然是不會租，只好降低租金來吸引外地來的人。她們向對方要了那位朋友家人的聯絡資料，打算去拜訪人家，順便問問對那個石膏像有沒有什麼印象，或知道些什麼。

吳小姐、何小姐還有何小姐的姑姑就這樣帶著那個僅剩頭部，有斷裂痕跡的石膏像去拜訪了那位被溺死的女孩的母親。這位母親一看到石膏像就激動的崩潰大哭，久久不能自己，眼裡滿是不捨與悲慟。這是母親為了要練習素描的女兒而買的石膏像，女兒不知畫了幾十遍幾百遍。在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後，去女兒租屋處整理遺物時，只剩下石膏像的肩膀及底座，頭部的部分怎麼找也找不著。深怕把後來發生的一連串恐怖的事情如實告訴對方的話，這位母親會無法承受，所以只說了想辦個法會替她的女兒超度，希望對方能夠帶著石膏像出席。女孩的母親覺得，既然找回了石膏像的頭，就帶著它好好給女兒辦個法會也好，就欣然接受了。

法會在莊嚴的氣氛下結束，吳小姐感覺一切都落幕了，之後還特地去小青家拜訪。雖然心中仍然有點自責，卻可以坦然向前了。之後也再也沒有聽到過喘息聲，迎來了充滿生命力的春天，工作依然充實而忙碌。日子就這樣到了熱鬧的夏季，吳小姐因為公司的安排，被調到了新的辦公大樓，也因為這樣要搬離這個小套房了。雖然這裡給了她非常驚悚又哀傷的經歷，但畢竟是出社會後第一個自己負擔的小房間，懷著非常複雜的情緒打包，離開了這個地方。

時間匆匆來到三個月後，一對剛出社會的小情侶在台北信義區租了一個套房，十坪大小，裝潢豪華，還附有一張非常舒服的大床，但房租卻異常便宜⋯⋯

「你不覺得很幸運嗎？可以在信義區租到這麼便宜的地方，雖然稱不上有多大的空間，但我還是很開心。」女生語帶撒嬌的說著。

「是呀，的確是很不錯呢！」男生滿足的回覆對方。

「只不過晚上睡覺總感覺隱隱聽到喘息聲呢！該不會是你打呼吧？」女生有點捉弄似的問男生。

「怎麼可能啊！妳聽錯了吧！我可從不打呼的！」男生理直氣壯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