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6|閱讀時間 ‧ 約 35 分鐘

大銅床(連載)9

    十一
    通江距離北京1600公裏。
    在北京,城頭的大王旗頻頻變轉,連北京城的官方命名也壹會兒北京,壹會兒北平。但也正如趙靜安預料的那樣,不管世事如何變幻,這人活著就總是要喝水要吃飯,趙家飲水的買賣依舊興旺如常。雖然當初入了大股的自來水公司,受制於水管安裝費的昂貴,只有大約百分之十的家庭負擔得起,壹直沒能普及起來,但好在每年的分紅還算穩定。而極具競爭力的井水的買賣,在交給杜順管理後,全城能夠營業的幾百口水井,水質較優的數十口井陸續歸至了趙家的名下。趙家雇傭了數百名水工,每天給北京城裏的數萬人提供送水的服務,這樣的買賣不可謂不大,打理起來不可謂不千頭萬緒,但杜順經過這數年的磨練,對所有壹切已勝任愉快,把每天的買賣管理得井井有條繁而不亂。趙靜安只需隔三岔五的到賬房去走走看看,也就壹切了然了。
    而自從娶得楊子玲為妻,趙靜安也迎來了他壹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壹雄壹雌縱情沈醉於最純粹的兩情相悅的甜密和激動之中,壹次次,壹日日,從未疲倦。隨著時光的流逝,反而日甚壹日的感到,越是熟悉,其甜蜜越是醇厚,越是了解,其激動越是醉人。記不請有多少個日夜,他們足不出戶,相擁而臥,誰也不願意先離開那張寬大的銅床,也記不清窗外是秋冬還是春夏,也想不起塵世的喧囂和紛擾。
    趙靜安有時候會想起他的教父謝福恩,在遇害的那晚對他說的話,那也是謝福恩留給他的最後壹節人生之課。趙靜安記得謝福恩告訴他‘美麗的女子是上帝呈現給這個世界的最精妙的安排’,趙靜安感嘆教父學問高深,所言極是。
    那次談話,謝福恩還對趙靜安說過他的畢生困惑,上帝沒有透露他所安排的這所有之美的意義是什麽,但這段話趙靜安早已遺忘。人的記憶都是選擇性的,理解不了的往往也就無法停留在記憶裏了。
    對趙靜安來說,人生至此,可謂圓滿,唯壹讓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他再沒能見到他的兩個兒子。而對於楊子玲來說,嫁至趙家大院這十多年,也同樣是讓她感到幸福的時光。大銅床讓她眷戀,丈夫的愛撫帶給她快樂和滿足。書架上擺滿了各個國家的愛情小說和精選的詩歌,閑暇之余,她跟隨小說中那些命運多舛的主人公,經歷壹場又壹場跌宕起伏的人生,而不必親歷他們的種種磨難和苦痛。報端上間或傳來的戰亂與顛沛流離,仿佛也在千裏之外,與趙家大院裏的恬淡雅致並無多大幹系。
    動蕩的年景,間或也有各路強人率人馬殺到了北京城下,北京各城門有時候壹關也要關上好幾天。但這些強人再強也還是各個自詡是最正統的中華子民,即使與其他競爭者打得死去活來,也絕不敢把戰場打進北京城。北京城是老祖宗留下的權利的象征,也是全體國人最大的壹筆祖產,誰要是毀壞了這份共同的祖業,那就是要被天下人唾棄和群毆的下場。
    有壹次,北京城外的槍炮聲在薄暮時響起,壹直持續不息。到了入夜,趙靜安領著楊子玲登上了北京飯店的屋頂,那可真叫做隔岸觀火,欣賞著槍彈在夜空中交織的火網,但又絕無被火花灼傷的危險。炮彈拖著長長的火光,在空中飛馳,像是千萬條彩虹互相交織。隆隆的炮聲,震得屋頂搖搖晃晃,像是發生著輕微的地震。楊子玲作為觀眾中唯壹的女性,卻沒有感覺到絲毫的害怕,只要趙靜安站在她的身旁,那感覺就仿若是幼年時倚靠著高大的父親壹樣,這世界就再沒有什麽值得她擔心害怕的事情了。
    趙靜安告訴她,不管誰將入據北京,不管誰勝誰敗,這活下來的人都要喝水吃飯,壹天都離開不了,趙家不會有什麽變化。也果不其然,枕著隆隆的炮聲安睡壹晚,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政府已經易手,但皇宮依然無恙。老百姓照常過活,各城門重又開門迎客,成千上萬的人從鄉下挑著蔬菜、禽肉、雞蛋、魚蝦湧進北京城。小孩們在戰場上撿來廢彈殼,以幾塊錢的叫價在街頭兜售,許多人買回去做了花瓶。
    楊子玲很享受這種被保護被呵護的日子,即使生活中偶有難題,趙靜安也總有應對得過去的辦法,這帶給了她踏實的安全感。有時候,閑暇之余,她偶爾也會提筆寫下壹兩個有關愛情的小故事,但不知為何,筆下女主人公愛上的那個男主人公,總是會讓女主人公感到父親壹樣的成熟與溫暖。偶爾,作為笑談,她會把這些故事念給趙靜安聽。每次趙靜安都說,寫得真好,可以投到報社發表了。但楊子玲並不需要發表她的這些故事,除了自己的丈夫,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關註,除了趙家大院,她不再需要別的安身之所,除了大銅床,她不再需要別的臥榻。
    雖然間或在報章的新聞,或在人們口口相傳的議論中,楊子玲偶爾會聽到某個昔日的同伴,或某個讀書會時的故友,出現在大江南北各種大出風頭的新聞事件中,但每次讓楊子玲想到的都不是羨慕,而是替他們或她們深深的擔心。不管誰革了誰的命,也不管誰站上了道德的制高點,或處在了十惡不赦的境地,歸根結底無非還是人與人的鬥爭。可鬥來鬥去的,最終不都是為了壹份富足而平靜的生活嗎?
    婚姻已經是女人最大的革命和賭註,家庭才是女人畢生的事業。有了這個家,楊子玲覺得不再需要什麽其它的革命了。在壹本記不清名字的小說裏,楊子玲讀到過壹句令她記憶猶新的話,“如果壹個人覺得自己不再需要什麽的時候,那應該就是他最幸福的時候。”楊子玲感到,把這句話用在自己身上也是合適的。
    十二
    趙家的兩位公子,再沒有在趙家大院出現過,那是他們父親的趙家大院,而不再是他們心裏的家。趙天寶已回國從軍,偶有家書維系父子之情,而趙銀寶,自從接到他祝賀父親新婚的最後壹封家信後,從此再沒有過消息。趙靜安和杜順曾向壹些從法國回來的學生打聽,有人說遇到過他,但好像因為參於共產活動,被當局驅逐出境了。後來又有學生說,在德國看見過他,還是在忙於組織學生中的共產活動,再後來,誰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壹次在自來水公司,杜順碰巧遇到東洋紡織廠的少東家宋開森。宋開森與趙銀寶、趙天寶年紀相仿,當年也是“讀書會”的熱心成員,經常光顧趙家的小圖書館。壹是來與銀寶、天寶、丁九們高談闊論暢談理想,二來也是為了能有機會多看上幾眼賞心悅目的楊子玲,當年熱衷於“讀書會”的那些男生們,其實多多少少都有著同樣的目的,只是沒人敢公然表露罷了。天寶銀寶離開京城之後,宋開森也去歐洲念了幾年書,交了幾個法國女朋友,娛樂似的參加過壹些留學生中的共產活動,但總之壹戰後的歐洲滿地瘡痍,破落的景象難與繁榮文明的傳說相符,讓宋開森頗為失望。後來聽了父親的勸說,轉道美國和日本,半是遊玩半是考察各國的工業,回國後按了老父親的安排,掌管起了東祥紡織的工廠。
    杜順知道宋開森去過法國,就問他知不知道趙銀寶的下落。宋開森告訴他,據他所知,那些有共產黨員身份的留學生要是沒回國,那肯定是去了莫斯科,進了俄國人的各種培訓學校。
    杜順得著了這個消息,回去告知趙靜安。趙靜安聽了只是嘆氣,沒再說什麽,當時正值京城大小報紙鋪天蓋地滿是各地捕殺“赤匪、亂黨”的消息。
    趙銀寶杳無音信去向不明,他的孿生哥哥趙天寶倒是壹年中能有個壹兩封簡短的家信,家裏知道他從日本回國後直接進了黃埔軍校,加入北伐,憑戰功由排長、連長升至營長、團長,再後來娶了兵團司令的女兒,到壹九三七年日軍進攻華北之前,趙天寶已是蔣介石嫡系部隊中壹位戰功卓著的少將旅長。
    趙靜安經常給天寶寫信,詳細通告他家裏的變化,說這個家遲早是他們兄弟倆的,而銀寶十多年來杳無音信,所以希望天寶能回家看看。趙天寶的回信卻總是推說軍務緊急難以脫身,父親的生活有子玲照顧,家裏的買賣有小順子掌管,他也就放心了。事實上,趙天寶這些年的大部分時間也確實是在戰場上度過,北伐、中原大戰、江西剿共,十多年間,作為蔣介石嫡系中的精銳部隊,趙天寶出現在了動蕩的大江南北的每壹處戰事的前沿。
    在戰場上,趙天寶所率的部隊,總是以毫不講理的兇狠打法讓敵手聞之色變。不管升至了何級官階,趙天寶總是親臨陣地的最前沿,也不管敵手如何強勁,沖鋒的時候,他總是手提沖鋒槍,第壹個越出壕溝,象猛獸壹樣向對手發起摧枯拉朽式的沖擊。趙天寶的勇猛在軍中幾乎成為了壹種神話,嬴得了所率部隊全體官兵的敬仰和忠誠。在無數次沖鋒中,他神奇的壹次都沒負傷,那也完全是因為衛士們對他的耿耿忠心,用自己的身體做成肉體的屏障,壹次次為他擋下了子彈。而在與趙天寶同級別的軍官中,卻大多因為忌妒,認為他是個不要命的瘋子,或者是個嗜血成性的戰爭狂。
    不管別人怎樣議論,憑借著精銳的裝備和壓倒壹切的氣勢,趙天寶贏得了壹次又壹次的勝利。每次作戰,他的指揮部總是在不斷的向前推進,直至將敵手趕盡殺絕,但是,在壹九三七年與日本人的對壘中,情況卻發生了改變。元首嚴令“保存實力,持久抗戰”, 趙天寶的部隊也不得不壹路後撤。忻口、徐州、武漢、長沙,陣地壹個個的丟失,直至壹九四五年,最後退守至湘西的芷江。
    在北京,日軍還未進城前,城裏早已壹片大亂,杜順去問趙靜安該怎麽辦。
    “老爺,今個兒城裏的二十九軍全都撤到保定去了,許多有門路的人家也跟著部隊壹塊搬走了,聽說壹些工廠也拆了機器,打算遷到南方去。您看咱家是不是也做些安排?”
    “沒什麽好安排的,壹切照舊,這仗再怎麽打,活著的人也總得喝水吃飯。以前壹直用我們水的人家,壹定要繼續把水送去,給不了現錢的,就先賒著,決不能斷了供應。家裏的傭人和送水的工人,有要走的,就給他們多算些工錢。別說壹個小日本,庚子年八國聯軍我們家都經歷過,沒什麽好害怕的,遇事多點小心就是了。”
    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日軍入城兩個月,除了市面上多了些巡邏的日本憲兵,似乎壹切都還平靜。官場上的人物換了個遍,改稱了九年的北平又改回了北京。
    壹天,趙靜安在賬房翻看賬本,杜順在另壹張桌子上劃拉著算盤。電話鈴響, 杜順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順子嗎?聽出我是誰了嗎?”
    “聽出來了。”這些年還能叫著杜順小名的只有那個宋開森了。
    “晚上我在聚滿樓訂了單間,就咱哥倆,妳可壹定來。”
    “什麽事?”
    “見面再聊。”
    “好吧,見面聊。”
    “誰來的電話?”趙靜安問。
    “鄉下來了個做買賣的親戚,叫去吃頓飯,聚壹聚。”要是往常,杜順壹定會如實相告,但今天不知為什麽,杜順想都沒想,隨口就編了個瞎話。
    宋開森這幾年成了趙家的常客,因為東祥紡織廠是自來水公司的用水大戶,水價比起市價有些折扣,折扣多少壹年壹議,由自來水公司的董事們開會通過,趙靜安是董事之壹,所以逄年過節,宋開森壹定登門問候。後來趙靜安推薦杜順接替了他在自來水廠的董事之職,於是宋開森和杜順的交往漸多,漸漸熱絡到稱兄道弟的份上。
    宋開森從日本帶回來了個日本媳婦,憑著這層關系,早在日軍進攻華北之前,東祥紡織就通過三井洋行和關外的關東軍已經做了多年的買賣。現在,日軍進了城,不單東祥紡織的買賣更紅火了,宋開森也出任了市政府公用事業局的局長。
    幾天前,公用事業局召集自來水公司的大股東們開了個會,說供水工程涉及公眾利益,市政府打算將自來水公司收歸公有,收購的方案是,政府接管自來水公司後,第壹年給予股東股本的2.4 %的回報,以後各年依舊恢復以往每年3.6 %的固定紅利,直至二十年後,公司的資產完全被償還,公司便真正成為公有。
    股東們當初入股自來水公司是看上公司能經營長久,現在突然要收歸公有,自己的本金還要等到二十年後才能還清,當然誰都不樂意。趙靜安是大股東之壹,而且是股東中最德高望眾的壹位,他第壹個提出了反對,其他的股東壹塊隨聲附和。杜順知道宋開森找他肯定是為了這個事情。
    聚滿樓的果木烤鴨味道地道,片下的鴨肉,皮是酥的,肉是嫩的,連同蔥條抹上甜面醬,裹在薄薄的荷葉餅裏,送到嘴裏壹嚼,頓覺得鴨香醬香溢滿口鼻。
    “怎麽樣?味道還不錯吧?”
    “嗯,是不錯……”杜順嘴裏塞滿了烤鴨,囫圇的回答。
    “全世界的男人都總結說,人生最幸福的三件事,第壹中國的飯菜,第二法國的情婦,第三日本的老婆,真是至理名言啊!”
    “中國的飯菜、法國的情婦、日本的老婆?那妳可不都占齊了!”杜順知道宋開森除了娶了個日本老婆外,在歐洲那幾年沒少風流,回來後,天津德、英租界小白樓壹帶的白俄妓院,也沒有他不熟悉的。有幾次,宋開森要請杜順壹塊去逛那些白俄窯子,杜順推說走不開,躲了過去。
    “告訴妳,我這叫按圖索驥。妳說這人活壹輩子,到了圖個啥呀?不就圖個吃上幾口好的,睡上幾個俊的嗎?妳還甭說,上回請妳去妳還不去,結果讓我碰上了個真正的俄國貴族,從俄國逃出來時帶的錢全花完了,才二十來歲,只好瞞著男人偶爾出來幹幹這個,那床上的花活甭提多要了人命了…… ”
    “得,妳今天不是為了讓我來,光聽妳念叨這些個風流韻事的吧?”
    “那好,順子,咱就言歸正傳。不說妳也知道,這自來水公司收歸公有,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兒,日本人也催得緊,妳看有沒有什麽法兒,讓妳家老爺子抹過這個彎兒來。妳家老爺子這要點了頭,其他股東那就好辦多了。”
    “我能有什麽法子,老爺子已經發過話了,就是把自來水公司的水塔和水管全拆了,扔到河裏,也不能給了日本人,免得死了都被人罵漢奸。”
    “漢奸?光喊幾句抗日口號,這中國就能打贏日本了?就憑國民黨現在這副爛攤子,別說壹個中國,就是仨中國我看都不是日本人的對手,不信妳就瞧著,不出倆月,日本人準能打下南京來,這改朝換代是明擺著的事了。”宋開森往嘴裏夾了口涼菜,接著說:“順子,咱們這麽些年交情了,今天不妨跟妳透句實話,妳回去再把這利害跟老爺子說壹遍,他能聽進去最好,聽不進去我也有招兒。下來電力公司和電車公司也得公有,收歸公用市業局管,要是那些股東也跟著這麽別扭,那我這局長就沒法幹了,所以現在最好先殺只雞給猴看看,這趙老爺子來當那只雞也最合適。順子,我問妳壹句,妳們杜家伺候他們趙家有多少年了?”
    “算上我爹,四、五十年了,怎麽了?”
    “就是了,妳瞧,要不是妳杜順這麽些年的經營,他趙家能有這麽份家產嗎?現在趙銀寶在共產黨那邊生死不明,趙天寶跟著國民黨和日本人打仗,不死在戰場上,日本人也不會輕饒了他,要是這老爺子再沒了,那趙家的這份家產不就是妳杜順的了嗎? 妳小子翻身的日子可就在眼前了。”
    “老爺對我恩重如山,我不會做任何對趙家不利的事。即使有壹天就象妳說的,老爺和少爺都沒了,那這個家也應該是太太的,我只不過是個掌櫃的。”
    “得了吧,別人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當年我們這幫傻小子,誰沒給那大美人兒迷倒過?當初都以為,這大美人兒是趙家的那倆公子哥的了,沒曾想,這倆傻小子誰都沒得著,到讓他們的老子得了去了。那美人兒最近我可見過,感覺都沒怎麽變,還更有成熟的撩人風韻了。妳天天守著個大花瓶兒,就從來沒動過心? 我可跟妳說,妳不動心,可有動心的。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妳好好想想吧。要是事辦成了,妳不單人財兩得,這自來水公司總經理的位子,我保證也是妳杜順的。”
    從聚滿樓出來,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入冬的第壹場雪。雪紛紛揚揚的越下越大,杜順催促著車夫壹路往前急趕。
    趙家大院是三進大院外加三個偏院,杜順原本和父母還有媳婦住著壹個偏院,這幾年送水的工人不斷增加,偏院陸續給水工和傭人們住滿了,趙靜安讓杜順壹家搬進了前院。這夜,杜順走進前院,看到臥房亮著燈,媳婦在等著他。杜順沒聲張,輕著腳踩著柔軟的雪花,經過壹道垂花門,走進了中院。中院原本住著兩位少爺, 壹個東廂房,壹個西廂房。趙天寶和趙銀寶離開趙家大院已整整十八年,按老爺的吩咐,院子裏的壹切都還保待著原樣,傭入們經常打掃,但再沒讓任何人住進來過。杜順在中院沒有停留,經過壹道垂花門,來到了老爺和太太起居的後院。
    壹切正如杜順所料,後院臥房的門窗緊緊關著,窗戶上透著溫暖的燈光。杜順快步繞到屋後的旮旯,從壹堆雜物中抽出壹把長梯,他把梯子搭到後墻上,嫻熟的爬上了屋頂。
    屋頂已落上了壹層薄簿的雪花,杜順很快找到了做有記號的那塊瓦片,他輕輕抽出瓦片,俯下身子,把眼睛貼近露出的洞眼。
    屋頂下的景象是杜順所熟悉的,十多年裏,他已記不清從這個角度偷窺了多少次。屋頂下面,霧氣繚繞,大木盆裏升騰起來的白霧暖洋洋的彌漫著整個房間。也還是老爺幫著太太壹件壹件的脫去身上的衣裳,當胸衣解開,太太豐滿的雙乳壹如既往充滿彈性的跳了出來,小巧的乳暈象兩朵盛開的鮮花上的粉色花蕊,嬌艷動人。
    但老爺真的是老了,他再也抱不動他的美人了,反到是美麗依舊的太太攙著他跨進了澡盆,他的男根像泄了氣的氣球,毫無生氣的搭拉在皺皺巴巴的兩腿之間。
    “唉,我真的是老了!”躺在澡盆裏,摟著依在懷裏的他的女人,趙靜安感慨的說。
    “是我們都老了。”
    “不,妳看,我就像這用久了的木盆,已經發黑腐朽了,而妳像那張大銅床,還是那麽熠熠閃光。”
    這天夜裏,杜順沒有像往常那樣,用壹次接壹次的手淫來緩解太太美麗的身體在他心裏激起的渴望。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陷入了即將做出重大決定之前的焦慮之中。這種焦慮,在決定去天津刺殺金二爺之前出現過,在決定殺掉許得貴之前也出現過,現在,同樣的焦慮又出現了。
    長久以來,北京的供水壹直被由大水商所控制的運水工會所壟斷,行會的水商和運水工人大多都是山東人,拉幫結派。這些水商和運水工經常肆無忌憚的哄擡水價,或缺斤短兩,是出了名的“水霸”。市民中有誰敢與他們做對,就有被斷水的危險。十多年前,趙靜安讓杜順接手經營趙家送水的生意時,最大的水霸就是當時行會的會長許得貴。
    與行會中別的水商不同,趙靜安壹直信守趙家多年積累下來的信譽,附近住家也多願意只買趙家的水,但趙家擁有的水井有限,壹直供不應求。杜順接手後,建議擴大經營,從別的水商那收購更多的水井,水質最好的幾眼水井都在許得貴手裏,所以收購最好從許得貴開始。
    “這主意好是好,但現如今,京城這些水商的格局早已定下了,手上有甜水井的是不會輕易出讓的。那個許得貴出了名的蠻不講理,妳要能說動他把井賣給我們,那太陽是要從西邊出來了。”趙靜安不相信杜順能實現這個想法。
    挑了個日子,杜順登門拜訪許得貴。許得貴愛養名犬,壹進門幾條狗就沖著杜順狂吠。
    “聽說妳就是趙家的新掌櫃的?”許得貴擺弄著懷裏的壹條京叭兒狗,眼皮子都沒擡壹下的說。
    “承蒙我們東家信任,學著做點事情。”
    “嗯,找我有什麽事嗎?”
    “聽說您的幾口井用得不很充分,而我們這邊井又太少了,不夠供應,所以鬥膽跟您提個建議,看能不能兩家有所合作。”杜順謙遜的說。
    “怎麽個合作法啊?”
    “您看是否可以壹起合股經營您的這些井,然後用我們趙家的名義來售賣, 您要覺得麻煩的話,或是以您覺得合適的價錢把壹些井轉讓給我們也最好。”
    “放妳娘的屁,想讓老子把井賣給妳們!呸!妳他娘的回去問問妳的主子,他爹原先不過是我們許家的壹個水工,現在居然打起我的主意來了,來人啊,把這小子給我扔出去。”
    其實去會許得貴之前,杜順已為他的計劃做足了準備,這次去只是為了熟悉許家的環境。杜順早就知道許得貴的寶貝兒子好賭喜抽,在外頭拉下了壹屁股的賭債和大煙債,要不是看著許家有壹份家業,讓他謾慢還著,債主們早就上門逼債了。
    杜順手下有個模樣精神的水工,和許得貴家壹個年輕的廚娘勾搭了許久了。杜順把這個水工找來,給了他壹個工頭的位置,答應幫他們準備成婚所需要的壹切。通過這個廚娘,杜順得知許得貴對他的狗,比對他的兒子還親,晚上睡覺都要讓他的幾條狗睡在床邊,而他的姨太太不喜歡狗,睡在了另壹間屋。
    這天回去後,杜順叫來那個水工,把壹小包迷藥交給他,讓他交給許家的廚娘,叫她晚上把藥拌到狗食裏,然後臨睡前再把廚房的後門虛掩。他只告訴他們,他要教訓教訓許得貴,晚上找人把他寶貝壹樣的狗全部偷走。
    夜過三更,所有人都睡下了,杜順從廚房的後門潛入了許家的院子,按照白天看好的路徑,輕輕松松的就溜進了許得貴的臥房。那幾條狗吃了迷藥昏睡不醒,胖得像頭豬似的的許得貴躺在床上打著呼嚕。
    杜順掏出壹根細而柔軟的鋼索,壹套上許得貴的脖子,就使勁猛勒。許得貴肥碩的身體像被拋上了岸的魚壹樣,壹陣打挺,不壹會就蹬了腿咽了氣。杜順把屍體裝進個大口袋,順著原路背出許家的院子,扔上了事先停在門口的馬車。
    沒過幾天,許家老爺不見了的消息傳遍了城裏,債主們紛紛找上門來。許大少爺把債主們手中的欠條在算盤上劃拉了壹下,這才發現,就是把家裏所有的積蓄全給出去,都不夠還他欠下的債。許大少爺壹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養尊處優慣了,哪經過這個,壹時就嚇傻了。這時候杜順適時出現,給了驚魂未定的許少爺壹個不錯的價錢,將許家的水井全盤了下來。
    再後來,杜順又陸陸續續從壹些經營不善的水商手中盤下了更多的優質水井,趙家的買賣這才日漸壯大起來。宋開森說得壹點沒錯,要是沒有他杜順這十來年的經營,趙家不可能有現在的這份家業。他不辭辛苦的日夜操勞,拼命的為趙家聚斂錢財,他總覺得,他為趙家掙到的錢財越多,那太太才會過得越幸福。
    為了自來水公司收歸公有的事,來找趙靜安商量的大小股東絡繹不絕,每來壹個人,趙靜安就要把寧願把自來水公司的水塔丟到河裏,也絕不做漢奸的話說上壹遍。杜順陪坐在壹旁,沒再說什麽。他心裏的焦慮遲遲未能解決,他知道他在等待壹個能夠讓他做出決定的時刻,決定行動或者決定放棄,但這個時刻是在什麽時候,他也不知道。
    過了有壹個月,壹天杜順坐在賬房裏打開當天的報紙,報紙的頭條新聞是“大日本皇軍昨日攻克南京”。 杜順盯著這條消息發起了楞。
    “看什麽呢?這麽入神。”
    “哦,是太太呀 。”
    “我壹會兒街上兒買點東西,來取點錢。”
    “取多少?”
    “先取八十塊吧。”
    杜順開抽屜取錢,楊子玲拿起了桌上的報紙。
    “唉!南京也丟了,這國軍怎麽老打敗仗?天寶很久沒來信了,不知道現在都怎麽樣了,這些天,老爺壹個勁的擔心。”
    “大少爺英勇善戰,壹定會沒事的。這是八十塊,您點點。”
    “還有自來水公司的事,我總覺得胳膊擰不過大腿,這事妳比我清楚,得空妳得多勸勸老爺。”
    “是,太太,我壹定多勸勸。”
    “那我先走了。”
    “太太您慢走。”
    聽著楊子玲漸去漸遠的腳步聲,杜順呆坐在椅子裏,呼吸著她在空氣中留下的漸漸淡去的余香。他又掃了壹眼報紙上的標題,然後拿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個女人接的,說的是日語。
    “您好,宋太太,我是杜順,宋先生他在家嗎?”
    “啊,是杜先生呀,您稍等。”日本女人改說了中文,畢恭畢敬的去請她的丈夫去了。
    “餵,順子嘛,什麽事兒?”宋開森還是叫著杜順的小名。
    “上回聚滿樓,妳跟我說的事兒,我想好了。”
    “那好,妳現在就來我這壹趟,咱們合計合計。”
    在宋開森家裏,倆人關上門,壹番低語。
    杜順這些年積攢了壹筆不小的積蓄,這天回到家,他把錢全部取出來,交給了他的媳婦。
    “這是兩張銀票,壹張妳自個兒留著,壹張妳帶去給我娘。我都準備好了,明天壹早妳就動身。”杜順的娘遠在山東鄉下的老家,前些年,杜順的爹老管家杜升不慎摔了壹跤,從此癱瘓不起,只能由老伴照料。老人想著葉落歸根,杜順在老家買了地蓋了宅子,把老兩口送了回去。
    “這麽多錢!”杜順的媳婦看著銀票,瞪大了眼。
    “妳拿著這些錢在鄉下多呆些日子,沒我的信不要回來。”
    杜順的媳婦走了沒兩天,日本憲兵就上門抄家來了。憲兵在壹個叫劉金水的傭人的房間裏找到了壹口袋的砒霜,然後把趙靜安和劉金水押上囚車,壹塊帶走了。
    在憲兵隊,劉金水供認自己是國民黨藍衣社潛伏下來的特工,趙靜安是他的上級,那口袋砒霜是準備用來投到自來水公司的水池裏去的。
    “老爺他怎麽會是藍衣社呢?這分明是陷害,杜順妳快去想想辦法呀!”得 著了這壹消息,楊子玲焦急萬分。
    “太太,您別著急,我托人仔細打聽了,日本人其實是為了自來水公司的事才抓的老爺。過幾天自來水公司要開全體股東大會,大家投票決定是否同意公司國有,您去替老爺投個同意的票,等這事過去了,估計老爺就可以回來了。”
    “真是這樣嗎?那好,這票我壹定投。”
    殺雞儆猴的辦法果然奏效,自來水公司的股東大會,沒有人對公司收歸公有再有異議,全體股東全票通過了公用事業局接管公司的方案,但在這之後,趙靜安和劉金水還是被做為“證據確鑿”的國民黨特務,被日本憲兵處決了。
    在開往郊外刑場的囚車上,劉金水悄悄問坐在他身邊的翻譯官:“王翻譯,咱們這是去哪啊?宋局長不是說讓我在牢裏呆幾天就可以出去的嗎?”
    王翻譯說:“就快了,妳再忍忍,妳想想,只要出去了,那妳可就享福了。”
    等到郊外,劉金水和趙靜安被蒙上眼睛綁在柱子上,聽到憲兵拉動槍栓的聲音,劉金水才終於明白了怎麽回事。
    “饒命啊!太君,我冤枉啊,我不是藍衣社,是宋局長和杜掌櫃讓我這麽說的啊。”劉金水嚎啕大叫起來。
    同樣眼睛被蒙上了黑布,綁在另壹根杜子上的趙靜安,當聽到劉金水喊出杜掌櫃的時候,他驚恐的瞪大了雙眼,嘴唇劇烈顫抖,但卻發不出壹聲聲音。
    “他在喊什麽?”負責行刑的日本軍官問王翻譯。
    “哦,他說他怕死,求太君不要殺他。”
    “中國人都是軟骨頭。”軍官轉身對他的士兵說,“聽我的口令,預備――瞄準――射擊!”
    趙靜安的屍體是杜順去收殮的,他像孝子安葬親爹那樣厚葬了趙靜安。趙靜安的靈柩停在西山的碧雲寺,杜順請來高僧喇嘛日夜誦經,為趙靜安的亡靈超度。
    楊子玲天天呆坐屋中,不吃不喝,叫她也不答應,只是默默流淚。趙靜安下葬的那天,她突然對杜順說要去看看。那天,漫天大雪,杜順趕著馬車,楊子玲坐在車裏,壹路上壹言不發,淚珠順著臉頰靜靜的流淌。
    頂著凜冽的北風,漫天的大雪,楊子玲默默的註視著人們把趙靜安的靈柩放入了墓穴。她親手灑上了第壹把土,然後看著壹掀壹掀的土,落入墓中。
    從墓地返回的路上,楊子玲依舊是壹言不發,她倒在車裏,昏昏沈沈的睡了過去。回到趙家大院,杜順停好車,叫了兩聲太太,毫無動靜。杜順掀開簾子,看到楊子玲還在睡著,“太太,到家了,下車吧。” 還是沒反應,他伸手試了試楊子玲的額頭,楊子玲的額頭燙得嚇人。
    杜順抱起楊子玲,走進院子,穿過回廊,抱進臥房,把她放在了大銅床上。十九年了,十九年裏杜順還是第壹次觸碰楊子玲的身體,他覺得在他懷裏,這個美麗的女人虛弱得像壹只羊羔。
    楊子玲高燒了幾天幾夜,昏睡了幾天幾夜,幾天幾夜念叨著反反復復的幾句胡話,“爸,妳是不是不要玲兒了?”“爸,妳是不是不喜歡玲兒了?”“爸,下雪了。”
    杜順請來了最好的大夫,大夫給楊子玲用了幾次藥,但高燒還是持續不退。大夫也覺得奇怪:“按理說,這燒早該退了,這樣吧,我再加大點劑量,再給她打壹針鎮靜。”大夫對杜順說。
    “您看著辦吧,只要能讓太太的病早點好起來,您說用什麽就用什麽。”
    鎮靜劑打下去,楊子玲睡得很安穩,不再說胡話了。第二天,楊子玲身邊的丫頭小英子跌跌撞撞的跑來叫杜順。
    “杜掌櫃,太太她起來了,您快去看看吧。”
    “太太的燒退了?”
    “退了,壹起來就要東西吃。”
    “這不挺好嗎?妳慌張什麽?”
    “但太太她好像有點不、不大對勁了。”
    “不大對勁?怎麽個不大對勁?”
    “我也說不上來,您還是趕緊去看看吧。”
    進到楊子玲的屋裏,小英子對正在狼吞虎咽往嘴裏塞著點心的楊子玲說:“太太,杜掌櫃來看您來了。”
    楊子玲嚇了壹跳,把桌上的幾個點心盒緊緊攬入懷裏,驚懼的盯著小英子:“妳是誰?我不認識妳!”她又把目光投向站在小英子身後的杜順,“爸,讓這個人走,她要搶我的點心。”
    楊子玲再也分不清現實中的壹切了。張大夫又來了幾趟,除了繼續註射鎮靜劑,不再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我開些口服的鎮靜劑,每天起床給她吃壹粒,如果發作得厲害,就再多吃壹粒,讓她入睡。”張大夫對杜順說,“她這病叫精神分裂癥,目前也沒有什麽特別有效的辦法。”
    “您是說,她再也不會好了?”
    “很難恢復到和正常人壹樣了,只能慢慢調養,平日裏多帶她出去透透氣,多順著她些,盡量避免讓她的情緒受刺激。”
    每天吃下壹片鎮靜劑,楊子玲梳洗幹凈,安安靜靜的坐在屋子裏,如果不說話,看不出和往日有什麽不壹樣。她對堆滿了書房的那些愛情詩歌和小說不再有任何興趣,她認準了杜順是她的親爸,纏著他給她講小人書上的楊門女將和三打白骨精,她的智力就像壹個五歲的孩子。
    “爸,妳看,下雪了。” 壹天傍晚,楊子玲看著窗外,對杜順說。
    “是,下雪了。”
    “爸,我想洗澡了。”
    關緊門窗,大木盆裏倒滿熱水,屋外大雪紛飛,屋內白霧繚繞。
    “好了,快點洗吧,別著涼了,洗完了叫我壹聲,我就在門外頭侯著。”杜順對楊子玲說。
    “我不要壹個人洗澡。”
    “好,我去叫小英子來幫妳洗。”
    “我不要小英子,我要妳幫我洗。”
    “太太,這、這……”
    “我不是太太,我是玲兒。爸,妳是不是不喜歡玲兒了?妳是不是不想要玲兒了?”楊子玲的眼眶裏噙滿了淚水。
    “別哭,千萬別哭!好、好,我幫,我幫妳洗。”
    楊子玲轉涕為笑。
    十九年前,當兩位少爺把楊子玲帶進趙家大院的那壹天,她就成為了杜順生活中全部的美好和夢想。為了她,他願意賭上性命去做如何事情,他毫不猶豫的殺人,毫無怨言的為趙家聚斂壹筆筆錢財,他希望她過得幸福,希望每天都能看到她。即使在壹個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趴在屋頂上,偷偷的看著她在老爺懷裏歡娛的呻吟,這對他來說,既痛不欲生,又是幸福的壹部分。
    無數的夜晚,無數次的幻想,杜順多麽希望,為她解開壹個個衣扣,幫她仔細擦拭身體,然後把她抱上銅床的那個人就是他杜順啊!十九年裏所做的壹切,甚至最後不惜把待自己如親生兒子壹樣的老爺送進了墳墓,不都是為了這夢寐以求的壹刻嗎?
    她的容貌還是那樣動人,她的體香還是那樣迷離。他顫抖的手指解開她胸衣最後壹顆鈕扣,從胸衣裏釋放出來的那對渾圓的乳房,還是那樣充滿著彈性,小巧的乳暈還是像盛開的鮮花的花蕊壹般,嬌艷動人。
    但是,此時此刻,他心中裝滿的卻是沈重的罪責。他抱起她放入溫熱的澡盆,用香皂在她潔白細膩的背脊上輕輕的塗抹,終於,堅強了壹輩子的他,終於抑制不住的嗚嗚的哽咽了起來。
    楊子玲轉過身,面對著杜順:“爸,妳怎麽哭了?”
    楊子玲在溫熱的水中移向杜順,輕輕抱住了他,赤裸的乳房輕觸他的手臂,濕漉漉的臉頰緊貼著他的臉煩。“我不是太太,我是玲兒,我知道妳對我好,妳沒害我,妳壹直護著我。是屋外頭的那些人要害我,我們不離開這屋子,我們天天在壹起,好嗎?”
    “好,我哪都不去,我天天陪著妳。”杜順哽咽著說。
    楊子玲輕輕吸吮杜順眼角的淚水,然後挪動身姿,跨到他身上,貼著他的身體緩緩坐下去,挺立的乳尖在他胸膛上輕輕的滑過。
    在緩緩進入她的身體的那壹瞬,杜順感覺自己的魂魄仿佛順著溫潤的通道,急速爬升到了天堂的入口,壹切憂愁的大門,都被那閃閃發光的歡樂之手輕輕的推開了。
    冉冉升騰的霧氣之中,杜順終於將這個讓他魂牽夢繞了十九個年頭的女人,緊緊的抱在了懷裏。
    在後來的日子,楊子玲再沒有邁出過趙家大院半步。春天,陽光暖和的時候,人們會看到她坐在在院子裏曬太陽的杜順的膝頭,讓他給她仔細的梳頭,仔細的把頭發編成兩條烏黑的辮子。晚上,在大銅床上,枕著杜順的胳膊,聽著他給她講小人書上的故事,漸漸的入睡。白天,杜順不在家的時候,她就安靜的坐在桌旁,將壹張張白紙撕成細細的碎片,碎片盛滿了壹竹籃,她就提著籃子,到院子裏壹把壹把的灑向空中,笑著說:“下雪了,下雪了。”
    杜順沒有去上任自來水公司的總經理,他把所有的時間用來陪伴已經屬於他的楊子玲。從小就知道睡銅床和睡土炕,是人世間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的他,現在夜夜睡在大銅床上,懷裏躺著夢想的女人。但許多的夜晚,他會突然從夢中驚醒,盯著漆黑壹片的屋頂,聽著女人均勻的呼吸,直至壹個又壹個的天明。
    這樣,八年的時光就過去了。到了壹九四五年,日本人敗相己露,宋開森提早安排壹家遷往了日本。東洋紡織這八年裏為日軍提供軍需物資,大發了壹筆戰爭財,宋開森在橫濱另建了壹個規模更大的紡織廠,他問杜順願不願意跟他壹塊過去。
    “順子,跟我走吧,咱們是商人,商人沒有祖國,哪裏有市場哪就有我們的家。”宋開森對杜順說。
    “不了,我哪都不去了,我就呆在這北京城,聽天由命吧!” 杜順回答。
    十月初,北京又改稱了北平,趙天寶率其指揮的兩個師,由漢口機場空降北平南苑機場,接受日軍第三戰車師團的投降。空運由美國空軍擔任,每天往返兩趟,每趟四、五十架次,壹共空運了整整七天七夜。
    趙天寶還未飛到北京之前,他的名字已上了北京各大報紙。《新任北平警備司令趙天寶將軍明日將率部抵平》, 杜順把《新平日報》這則頭版報道從頭到尾壹字不拉的看了兩遍,然後放下報紙,望向窗外。
    窗外的院子裏,楊子玲提著竹籃,壹把壹把灑著紙片兒,無憂無慮的笑著:“下雪了,下雪了……”
    晚上,杜順帶回來壹包楊子玲最愛吃的壹種零食,糖豆。
    “妳看,我給妳帶什麽了?”
    “啊,糖豆兒!妳給我,妳快給我!” 楊子玲踮著腳去夠杜順舉到了頭頂的糖豆。
    “那妳得先答應我吃藥,吃壹片藥,就給妳壹顆糖豆。”
    “好,妳說話算數?”
    “我說話算數 。”
    倆入圍坐桌旁,楊子玲像個聽話的孩子,先從桌子左邊裝鎮靜劑的藥瓶裏取出壹片藥片放進嘴裏,然後再從桌子右邊的紙包裏拿壹顆糖豆。杜順看著她吃,她沖他笑的時候,他也對她笑笑。楊子玲吃完了壹包糖豆,也吞下了整整壹瓶的鎮靜劑。
    第二天中午,幾輛嶄新的美式吉普車停在了趙家大院的門口。汽車驚動了看門的李大爺,他蹣跚的從門房裏迎出來。
    “您還認得我嗎?李大爺。”壹身筆挺戎裝的趙天寶從車上跳下來,對李大爺說。
    “我老眼昏花了,請問這位將軍,您是?”
    “您仔細看看,我是天寶啊!我回來了!” 趙天寶摘下軍帽,扶著李老頭的胳膊,希望他能認出自己來。
    “是大少爺啊!果真是大少爺啊……”李老頭認出了趙天寶整齊的向右梳的分頭。拉著天寶的手,李老頭老淚縱橫。
    李老頭哭得像個淚人似的說不出話來,趙天寶把他交給自己的副官,然後轉身大步走進了這座闊別了二十六年的趙家大院,壹對衛兵緊隨他的身後。
    院內的壹切陳設仿如昨日,時光似乎沒有改變壹磚壹瓦,只是這些磚瓦曾經庇護過的人們,全都漸漸改變了。
    趙大寶輕車熟路 ,壹路來到後院。後院的正房,房門就像他兒時記憶中母親獨自午睡時的那樣,微微的虛掩著。他推開門,大銅床依舊靜靜的盤踞在屋中的壹側,微微閃爍著溫暖的光澤。壹身素裝的楊子玲,安佯的仰臥在大銅床上,永遠都不會再醒來了。
    而在偏院,在杜順還是仆人時住的那間小屋裏,人們也找到了杜順的屍體,他把自己吊在了屋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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