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 】
回憶就像是夜晚的車燈,偶爾照亮了壹角往事的叢林。
提取記憶的項目組是在加州理工大學,前面說過,這個項目的開銷堪比阿波羅登月計劃,趙新民每年要匯去數億到數十億美元。這麽燒錢的大項目,趙新民也只是在正式接手簽約的那壹次,有去過項目組的所在地,其它時候,他從不過問項目的運轉。
他像管理壹支豪華球隊壹樣管理這個燒錢的項目,那些負責研發的著名科學家就像球隊的明星球員,領取超乎尋常的高薪。研發取得進展則像球隊贏下重要的比賽,再發壹大筆獎金。項目組的日常負責人則像球隊的職業經理,日常薪酬比研發人員低很多,但在項目取得突破的每壹個節點,卻能分到比明星的收入還要高的獎金。所以,負責日常運轉的經理人會不遺余力的四處尋找最好的研發人員,補充到研發隊伍裏,並為他們做好後勤支持,以求推動研發的進度,盡快向壹個個任務的節點靠近。
這是把壹個項目做成了壹個類似具有DNA生命特征的組織,只要註入足夠的血液和能量,它就能夠自我適應、自我驅動、自動實現目標。但即便如此,要想最終實現目標,這個過程仍是反反復復,很不容易。有摸索方向時漫長的停頓期,還有技術難以穩定的壹個個焦灼的不確定時期。
我幾乎經歷了這個項目的全過程,當技術負責人帶著設備和各種試劑,或興奮或忐忑不安的來到趙新民的住所,要在他的身上驗證進展的時候,每次我都站在他的身邊。我見到了顯示屏從雪花麻點,到壹兩幀模糊不清的靜止的鏡像,再到連續的動態畫面的過程。我見到過趙新民記憶裏的老舊的北京城,見到過十八歲時的楊子玲,她在趙新民的記憶裏的模樣永遠停留在了十八歲。
八
留學初時,天寶和銀寶還能保持與楊子玲通信。天寶、銀寶在給楊子玲的信裏除了訴說語言的不通,飲食的不適,以及當地的壹般情況外,就是傾訴對她的思念了。也許是因為遙遠的距離,給稚嫩的男生們帶來了足夠的勇氣,在信中,天寶、銀寶都不約而同的第壹次向楊子玲表達了久藏於心中的愛慕之情。
而楊子玲的回信則只向他們報告,讀書會的活動停止了,不過她還經常到趙家大院去。那上萬冊圖書的清理工作,幾乎落到了她壹個人的身上,把其中被政府定義為“赤色”的禁書盡快銷毀,再按登記名錄壹壹聯系原先的捐書人,聯系上的就逐壹退還。幸好有小順子和趙伯父的幫助,這項工作她還能壹點點的繼續。但是,對於情感的事,她卻只字不提,只勸天寶、銀寶安心學業,早日歸來。
這樣的通信持續了壹年多,楊子玲在最後的壹封信裏說,人總也抵不過命運的安排,她已決定聽從父親的勸說,準備嫁給天津壹富商家的公子,不能再與他們通信了,希望他們多多保重。她會永遠記得他們,記得壹起為讀書會而奔忙,記得學運時那些朝夕相處激動人心的日子。萬裏重洋之外,天寶、銀寶手捧信箋,徒有仰天長嘆。
大約又過了壹年,父親在壹封家書中告訴他的兩個兒子,他們的母親在半年前的壹次事故中意外故去了,為了讓他們安心學業,沒有及時通知他們。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裏,子玲姑娘常常來看望他、安慰他,彼此產生了真摯的感情,現已決定結婚,永遠的生活在壹起。這回,天寶、銀寶手捧信箋,不再是仰天長嘆了,而是晴天霹靂五雷轟頂。
原來,天寶、銀寶離開北京後,楊子玲獨自壹人面對幾大屋子各種各樣的書籍,不知如何是好,趙靜安安排小順子去幫著她。而許多時候,楊子玲漫不經心的翻著那漸漸落上塵土的書頁,碰到自己喜歡的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就會慢慢的看下去,在書桌旁壹坐就是半天,剩下小順子壹人獨自忙碌。
有時候,楊子玲會不經意的感到屋子裏靜得出奇,從書頁上擡起頭來,就會看到小順子垂著手站在壹旁,默默的看著她。
他們的對話大多都是這樣:“楊小姐,您剛才吩咐的張三名下的那些書,我都找出來捆紮好了,您看下來我該做點什麽?”
“那妳再幫我找找王五的吧,這個王五也是許久沒音信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聯系上他。”
就這樣,清退書籍的工作進展緩慢,趙靜安有時也過來看看,幫著整理壹些英文的原版書籍,楊子玲這才發現趙伯父的英文出奇的熟練。自打在趙家大院後院的正房,第壹次看到那張大銅床,每次見到趙靜安,見到這張銅床和這個院子的主人,楊子玲總是莫名其妙的感到緊張。現在除了緊張,又多了幾分好奇。
壹次,楊子玲在壹個角落裏,無意間翻出幾本泛黃的英文詩集,其中壹本還夾有壹張照片。照片上,壹個中國模樣的孩子和幾個外國人站在壹棟鄉間別墅的花園裏。楊子玲抱上這幾本詩集,來到了後院趙靜安的書房。
“噢,這幾本集子原本是放在這個書房裏的,很久沒有翻動過了,看來是天寶和銀寶偷偷拿去捐給了妳們的讀書會。” 趙靜安微笑著說。
“那我現在就算是完璧歸趙了!”
“也好,那謝謝妳了,子玲姑娘。”
“伯父,照片上的這個中國孩子是誰?”
“是我,那時才十二、三歲,在美國的壹個農莊裏生活了幾年。”
“伯父原來是在美國長大的呀,難怪英文這樣的好。”
“我還是在北京長大的,在美國只生活了很短的壹段時間,大多時候都是呆在照片上的這個莊園裏。這是屬於我的教父的莊園,是他把我帶去了美國。妳看,照片上的這個就是他,旁邊的是我的教母凱蒂,這個是家庭教師露西小姐和她的男友傑克。記得傑克那時剛戀愛上了露西小姐,常借故拿這幾本詩集來找她,請教她不認識的生詞,後來露西小姐也讓我念這些詩。唉!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趙靜安感慨的嘆息,遙遠的往事穿越漫長的歲月,在他的腦海裏又漸漸的清晰起來,他甚至清晰的再次聞到了記憶中教母身上那沁人的美人櫻般的芳香。
楊子玲湊過來看趙靜安手裏的照片,倆人的身體挨得很近,趙靜安心頭壹驚,原來那芳香不是由記憶中來,而是從身邊這個有著驚人美貌的女孩身上散發而來。
“十二、三歲,還是個孩子,老師就教您情詩,真是有趣!” 楊子玲似乎對這段故事頗有興趣。
“當時念這些詩,只是做英文的練習,還挺管用的。妳看這首馬洛的《多情牧童致愛人》,多優美的句子,記得當年傑克最愛念這首給露西小姐聽了。
Come live with me and be my love,/And we will all the pleasures prove/That valleys, groves, hills, and fields,/Woods or steepy mountain yields.
And we will sit upon the rocks,/Seeing the shepherds feed their flocks,/By shallow rivers to whose falls,/Melodious birds sing madrigals
And I will make thee beds of roses,/And a thousand fragrant posies,/A cap of flowers, and a kirtle,/Embroidered all with leaves of myrtle;
A belt of straw and ivy buds,/With coral clasps and amber studs:/And if these pleasures may thee move, /Come live with me and be my love.
(與我生活在壹起吧,做我的愛人/我們將品嘗壹切的歡欣/凡河谷、平原、森林所能奉獻/或高山大川所能饋贈
我們將坐在巖石上/看著牧童們放牧羊群/小河在我們身邊流淌/鳥兒唱著甜蜜的歌兒
我將為妳鋪玫瑰為床/壹千個花束作妳的衣裳/花冠任妳戴,長裙任妳拖曳/裙上繡滿了愛神木的綠葉
芳草和常青藤編成妳的腰帶/唬珀為扣,珊瑚作鉤/如果這些美好使妳動心/與我生活在壹起吧,做我的愛人)”
趙靜安念的是英文的原著,楊子玲有許多聽不懂的地方,“我只聽得懂個別句子,但已能感到其中的美。伯父,有空您也教教我英文吧,就從念這些詩開始,好嗎?”
“當然好,但我許多年不接觸了,也忘得差不多了,妳要有興趣,我們就壹起念吧。”
越來越多的夜晚,趙靜安躺在大銅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有時幹脆走到院子裏,來回的踱步。他發現自己五十歲的內心,突然充滿了十三歲時的幻想和渴望。當楊子玲那逼人的青春氣息和獨特的芳香,洋溢在四周的時候,趙靜安清楚的感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掙紮。
翠喜覺察到了趙靜安的焦慮,但她不知道是什麽攪得她的丈夫如此的心神不寧。
“是不是最近事情辦得不順心?”翠喜從屋裏拿了件衣裳,披在趙靜安的肩上。
“遇到點麻煩,但不打緊,妳回屋吧,我壹個人呆會兒。”
“天涼了,別呆太久了。”
“好,我壹會兒就回屋,妳先去睡吧。”
趙靜安看著這個陪伴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女人的背影,心情愈發復雜。翠喜現在已是壹付臃腫的鄰家大嬸的模樣,時光奪走了曾屬於她的所有美麗,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楊子玲兩歲時,母親就去世了,為了不讓她受後媽的氣,父親壹直沒有再娶,十多年裏壹直是父女倆人相依為命。小學教員的日子雖然清貧,但也還算平靜。
在楊子玲兒時的記憶裏,最美好的事情總是與父親有關。春日裏,爬上坐在小院裏曬太陽的父親的膝頭,讓父親給她仔細的梳頭,仔細的把頭發編成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子。冬天大雪紛飛的夜裏,父親關嚴所有的門窗,往大木盆裏倒滿熱氣騰騰的熱水,然後把她脫個精光,放到溫燙的熱水裏。暖洋洋的霧氣彌漫整個房間,仿佛雲裏霧裏。楊子玲咯咯咯的笑著,淘氣的把水澆得父親滿身滿臉都是。還有每天夜裏,她還要枕著父親的壹只胳膊當作枕頭,才能安穩的入睡。這些美好的記憶壹直持續到她十三歲的壹天。
這天夜裏大雪紛飛,父親依舊如以往壹樣,關緊門窗,往大木盆裏倒滿熱水,在繚繞的霧氣中,壹件件幫她脫下貼身的衣裳。但這次父親脫去她最後壹件背心和襯褲時,看到了她胸脯上微微翹起了兩朵小花蕾和小腹下淡淡的絨毛,父親壹時楞在了那裏。
這次洗澡洗得相當潦草,父親沒有象往常那樣咯吱她的腋窩,逗她開心的大笑,也沒有用抹了香皂的大手幫她使勁的揉搓。
也是這天夜裏,父親第壹次沒有再讓她擠壹個被窩。父親把屋裏的爐子燒得旺旺的,把被子拍得軟軟的,自己卻抱起壹床被褥,到冰冷的書房過了壹夜。躺在溫暖的被窩裏,沒有了父親的胳膊作枕頭,楊子玲流了壹夜的淚,她不明白父親為什麽拋下她壹個人,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父親生了氣。
第二天她紅著眼問父親,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事情?是不是不再喜歡她了?父親慈愛的抹去她臉上的淚珠兒說:“傻玲兒啊,別哭,爸爸喜歡玲兒,只是玲兒長大了,快要長成壹個漂亮的大姑娘了,父親不能再象過去那樣疼玲兒了。”
此後的壹年又壹年,在壹個個獨處的夜裏,楊子玲時常會從壹些怪誕的夢裏驚醒。夢裏她突然會被蛇蠍纏身,或是被怪獸在身後追逐,然後壹腳踏空從懸崖絕望的墜落。夢裏她總覺得最後總會有壹雙有力的大手,總會把她輕輕的接住,把她放置在柔軟的雲端,或是溫暖的床榻,她深深的渴望著。每每從這樣的夢中驚醒,楊子玲就很懷念童年時父親的那雙強有力的大手,在陽光下,把她拋向空中又穩穩的接住。而夢中渴望的那張柔軟的床榻,近來她覺得越來越像趙家大院裏的那張巨大的銅床了,這個聯想每每讓她臉紅心跳。
漸漸,因為學習英文的緣故,楊子玲與趙靜安的交往多了許多。熟絡之後,少了些先前的拘束與緊張,多了些輕松與愉快。楊子玲覺得這種愉快與天寶或銀寶在壹起時獲得的愉快非常相似,但又不完全壹樣。與天寶、銀寶在壹起時,那份快樂就象投在湖面上的浮光掠影,美好,但沒有留下任何起伏和波瀾。而與趙靜安相處,則讓她感到了在同齡人身上感受不到的沈穩與成熟。每次與趙靜安的目光交接,雖然那目光裏沒有天寶、銀寶的清澈與狂熱,但卻讓她感到了更豐富的內容,這些都在楊子玲的心中泛起了層層的漣漪。
楊子玲到趙家大院走動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而趙靜安也有許多次,象那些為了看上她壹眼,而每天守在學校門口的貴胄子弟壹樣,也在學校門口等著她放學出來。與那些魯莽的毛頭小子不同,每次趙靜安都把馬車遠遠的停在街道的拐角處,讓小順子在學校門口等到楊子玲後,再把她接過來。這樣壹來,弄得那些貴胄子弟看小順子的眼神都是惡狠狠的。
每次趙靜安都編好壹些理由,不是送來壹桿德國產的自來水筆,就是說辦完事情碰巧從學校路過。每次他們都要到中央公園的樹林裏散步,臨近黃昏, 樹林裏遊人稀少,金黃色的斜陽穿過壹株株古柏的枝丫,灑落得遍地都是。每當這個時候,楊子玲就如同林間壹只快活的小鳥,邁著輕快的步子,嘰嘰喳喳的說著身邊的事情,而趙靜安總是微笑的陪著她,耐心的傾聽。
這樣的感情是如此的微妙,如此的充滿了禁忌,壹切的試探都需要小心翼翼,需要掩飾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誰都沒有勇氣率先表露,但戀愛的女人總是比男人更不顧壹切,楊子玲越來越肆無忌憚的用灼熱的目光去觸碰趙靜安倉皇躲閃的眼神,而趙靜安則只能強壓內心的掙紮,勉力維待著壹個可親長者的表情。畢竟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個讓他發狂的美麗女孩將是他未來的兒媳。
“……No-yet still stedfast, still unchangeable, (呵,不,我只願堅定不移的) Pillow'd upon my fair love's ripening breast, (以頭枕在愛人酥軟的胸脯上)
To feel for ever its soft fall and swell, (永遠感到它舒緩的降落、升起) Awake for ever in a sweet unrest, (而醒來,心裏充滿甜蜜的激蕩)
Still, still to hear her tender-taken breath,(不斷、不斷聽著她細膩的呼吸)
And so live ever-or else swoon to death. (就這樣永生壹壹 或昏迷的死去)”
壹天,在趙靜安的書房,楊子玲磕磕絆絆的念著濟慈的這首名篇《Bright Star》。院子裏安靜極了,這天是農歷的初壹,院子的女主人壹清早領著丫環上西山碧雲寺上香去了,後院裏只有趙靜安和楊子玲倆人。
楊子玲手捧書本,壹邊朗讀壹邊在書房裏踱著步子。趙靜安端坐在椅子上, 感覺美人櫻的芳香充滿了整個房間,讓他呼吸急促、意亂心煩。
“tender-taken breath,伯父,這個 tender-taken ……” 楊子玲是想問這個短語在這裏應該如何翻譯。她擡起頭,正好遇著了趙靜安的目光。
那目光分明寫滿了焦灼和渴望,楊子玲沒有躲閃,甚至也沒有慌亂,她用同樣充滿了渴望的目光回應他。兩人四目相對,不發壹言,空氣似乎就要窒息到凝固,靜謐的房間裏只聽到沈重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聲。
楊子玲手中的書本滑落到了地上,這幾乎就是壹聲巨響,兩人都嚇了壹跳,同時驚慌的俯身去撿。趙靜安慢了壹點,手掌觸到的不是落在地上的書本,而是楊子玲白暫的手背。在接觸的壹剎那,兩只手同時震顫了壹下,但是誰也沒有離開誰,兩只手就這麽靜靜的粘在了壹起。
最後,是男人的手艱難而緩慢的擡了起來,但就在男人的手即將從視線裏脫離出去的那壹剎,女人的手猛的壹把將它緊緊的抓住。
女人覺得這壹下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和勇氣,她緊閉雙眼,嘴唇微微的哆嗦,不知將要到來的會是什麽。
趙靜安的手被楊子玲攥得生疼,他想應該說點什麽,但當他張開嘴,說出來的話連自己都倍感意外:“子玲,天寶、銀寶他們都很喜歡妳。”
楊子玲驚得壹下松開了手,猛得站起來,詫異的看著這個還蹲在地上,雙鬢泛白眼角布滿皺紋的男人。幾乎是壹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之前倆人都對趙靜安的兩個兒子只字不提,她預感到他要說的是她害怕聽到的。
趙靜安緩緩直起腰,不敢再看楊子玲壹眼。他走到窗前,背對著她:“天寶、銀寶他們都很喜歡妳,無論妳選擇他倆中的哪個,我都會很高興,如果妳做好了決定,告訴我,我壹定幫助妳們盡快團聚…… ”
停頓了許久,趙靜安轉過身,看到的是楊子玲充滿了淚水和怨恨的目光。這目光刺痛了他,為自己剛才說的話無比的愧疚。他想走過去抱住她,但沒等他靠近,楊子玲就瘋了似的沖出了大門。
壹天,又是在學校的門口,楊子玲看到小順子又站在馬路的對過等著她。她下意識的瞥了壹眼街道遠處的拐角,這次並沒有看到趙靜安的馬車。
“小順子,妳是在等我嗎?”
“是的,楊小姐。”
“有什麽事嗎?”
“您讓我退的那些書,還剩下壹些實在沒法退了,您給我的單子我都核對過好幾遍了,想等您來著,但這壹陣子老沒見著您,所以就來問問。”
“那就先擱著吧,甭管它了。唉,多虧了妳,這事總算是辦得差不多了。” 楊子玲看著小順子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知道他還有別的事,“咱們邊走邊說吧,妳看我那些同學都看我們了,她們每次見妳在這等我,就問妳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每次都告訴她們說妳是我的小表弟,咯咯咯……”
小順子覺得楊子玲的笑聲像銀鈴壹樣悅耳。
“妳們家老爺和太太還好嗎?”
“太太還好,但老爺最近壹直病著。”
“老爺怎麽了?”
“聽太太說,老爺整宿整宿的睡不著,睡不著就在院子裏溜噠,晚上天涼,估計是受了涼了。”
“哦...... "
“楊小姐,這陣子怎麽老沒見著您上老爺那裏去了?”
“嗯,我要結婚了,所以就不能再到處亂跑了。”
“結婚!”小順子驚訝得瞪大了雙眼。
“對呀,結婚,就是嫁人呀。這女人總歸是要嫁人的,不是嫁這個,就是嫁那個。嫁這個過壹輩子,嫁那個也是過壹輩子。”
“楊小姐,您是不是生我們家老爺的氣了?雖然老爺他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心裏特想著您,他晚上睡不著也壹定是因為想您了。每次出來的時候,他總是讓車子繞道從妳們學校門前過,然後從窗戶裏壹個勁往妳們學校裏瞧。我知道他是想您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每次我問他是不是把車停下來等您,他又總是嘆著氣說不等了……”
“別說了,什麽妳們家老爺想我不想我的,小心說爛了妳的嘴。這些話妳都跟誰說了?”
“沒別人了,老爺他這幾天壹直起不來床,我想,如果您能去看看,也許就會好了,所以壹著急就……”
“好了,別再說了,回去告訴妳們老爺,我後天去看他吧,我就要離開北京了,去跟他道別。”
這天晚上,小順子把壹碗剛熬好的稀粥端到了趙靜安的床前。
“老爺,剛熬好的粥,您趁熱喝吧。”
“嗯。”
“老爺,我今天見著楊小姐了。”
“……”
“她說她後天來看您,跟您道別。”
“道別?”
“她說她要結婚了。”
“結婚?跟誰結婚? ”
“她沒說,我打聽了壹下,聽說是天津的壹戶姓金的大戶人家。金家在天津有壹個大商號,叫金瑞祥,楊小姐嫁的是這個金瑞祥的少東家。”
“……”
對小順子來說,楊子玲不單是他這輩子遇到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也不單是他在孤獨的夜裏的幻想和安慰,對他來說,她幾乎就是生活中所有的美好和希望。如果能每天見到她,伺候著她,聽到她銀鈴壹樣的笑聲,聞到她經過身邊時,留在空氣中的壹縷縷芳香,他就覺得這日子是無比幸福的了。他覺得自己不能再要求更多了,自己生來就是個下人的命,卑微如趙家大院裏壹條看家的狗。
在趙家大院他只感謝老爺壹個人,小時候,老爺讓他和兩個少爺壹起上同樣的學校,壹起念書識字。少爺們做新衣裳的時候,往往也給他添上壹件。老爺有時帶回些糖果點心,也把他叫去,分給他壹份。
但兩個可惡的少爺待老爺離開後,總會將他的那份搶去,還往他的新衣裳上抹臟東西。每次他向大人們哭訴,大家只是嘆氣,然後命令他不許再哭了,如果他的哭聲讓他當管家的父親聽到了,那只會招來壹頓劈頭蓋臉的嘴巴子,並斥責他不懂事和不爭氣。
雖然所有的人都袒護兩個小少爺,但老爺有時還是獲知了少爺們的惡行,抄起雞毛憚子就要教訓他們。這時大人們總是爭先恐後的跑上去護著兩個少爺,傭人們護不住,就去叫太太,太太的袒護大多使老爺的教訓流於了形式。兩個少爺還會躲在太太的身後,得意的沖著小順子做鬼臉。
如果這壹切還僅僅是使小順子覺得大人們是在不講道理的偏袒少爺們的話,那接下來的壹次經歷,最終使他明白了自己的命運。
壹天中午,天寶、銀寶拉著小順子陪他們壹塊在院子裏玩,看到老爺從家裏出去了,兩人就撇下小順子,跑去了後院太太的屋裏。他們吵著鬧著爬上那張大銅床,要和他們的母親睡在壹起。小順子也跟著跑了過去,他也想象兩個少爺那樣,在大銅床上又蹦又跳,他覺得那壹定是件非常快樂的事情。
但他快要爬上去時,天寶、銀寶使勁把他推了下去,看著他重重摔在地上,兩個少爺開心得手舞足蹈。小順子哭著從地上爬起來,還是想接著往床上爬。他眼巴巴的看著壹旁的太太,多麽希望她能幫他壹把,但太太卻壹把把他拽了下來,說:“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
“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 兩個少爺站在大銅床上,居高臨下的俯瞰他,學著他們母親的腔調,拍著手開心的大笑。
太太不顧小順子傷心的哭喊,把他拽到屋外,不耐煩的大聲喊:“張媽,張媽,快領小順子上別處去。” 說完,把他壹人扔在了院子裏。
張媽是小順子的母親,她驚慌失措的跑來,使命揪住小順子的耳朵,把他揪到了他的父親的跟前。父親這次出乎預料的沒有用巴掌來制止他的啼哭,只是長長嘆了口氣,說“那麽精貴的床妳也想爬?兒啊,記住吧,妳沒這個命,妳這輩子就老老實實的睡妳的土炕吧。”
小順子記住了父親的這句話,記住了睡銅床和睡土炕是人世間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所以,楊小姐固然美麗,但他心裏分外明白,這份美麗永遠也不會屬於自己。聽到楊小姐和老爺在壹起時的歡笑,看到老爺雖極力壓抑但終究掩飾不住的喜悅,小順子的心中也是十分高興。他想,要是老爺能把楊小姐娶過來,他就能每天見到她,伺候她,能聞到她經過時留在空氣中的迷人的香味,這樣的日子也就是無比幸福的了。
雖然楊子玲突然說要嫁到天津去,也就是說從此要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但就像當年自信自己能弄到買藥引的那三塊大洋壹樣,這回小順子也同樣自信,自己能夠把她留在自己的生活裏。
每月十五或初壹,太太都要到西山碧雲寺上香,乞求神靈保佑她的兩個兒子。每次去都是坐家裏的那輛馬車,馬車平日由小順子和三兒照管,三兒是趙家的老仆了,翠喜用車多喜歡讓三兒來趕車。
頭天夜裏,小順子在馬房呆到很晚,好象是在收拾車子,但其實他是把車輪的鉚釘,悄悄的擰松了。
第二天壹大早,小順子目送太太坐著馬車駛出了胡同,然後自己也擡手攔了輛洋車。
“這位小爺,您上哪呀?”
“前門火車站,快著點。”
“好咧,您只管坐穩了。”
小順子要趕頭班去天津的火車,在他的褲腿裏,貼著小腿外側,壹邊綁了壹把鋒利的匕首。
火車到天津已過晌午,金瑞祥也好找,壹打聽都知道在哪。來到金瑞祥的門口壹看,原來是壹個廳堂敞亮的大布莊,綾羅綢緞擺滿櫃臺,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小順子慢慢翻著那些布料,悄悄打量店裏的壹切。櫃臺後面坐著位仿似公子哥的人,嘴叨煙嘴,分頭梳得鋥亮。小順子聽著夥計管他叫少掌櫃,還聽到有熟識的客人叫他金二爺,小順子認準這位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小順子退到馬路對過的壹個角落,盯住從金瑞祥出來的每壹個人。直到天黑,店鋪全都上了門板打了烊,才看到金二爺鋥亮的分頭從金瑞祥的門洞裏冒了出來。
金二爺擡腳上了輛洋車,小順子跟了上去。到了熱鬧的天津南市,金二爺擡腳進了壹家門臉氣派的妓館,小順子就貓在離妓館不遠的街角旮旯,耐心守著。到了下半夜,金二爺鋥亮的分頭終於從妓館裏晃了出來。等客的車夫湊上去問要不要車,金二爺打著酒嗝把車夫打發走了,金二爺興致很好,要哼著小曲獨自溜噠壹會兒。
金二爺晃晃悠悠朝著小順子這邊的街角走來,小順子蹲在旮旯的黑影裏, 匕首在手裏已攥出了汗。金二爺哼著小曲走近時,並沒有註意蹲在地上假裝系著腿上綁帶的小順子。小順子伸出壹只腳,往金二爺腳下壹絆,金二爺就撲通摔到了地上。小順子舉起匕首,照著他的心窩“撲、撲、撲”連剌三刀,金二爺連哼都沒哼壹聲,登時就斷了氣。
雖然腿肚子哆嗦得厲害,但小順子仍極力控制住自己,表情平靜的站起來,貼著墻根溜進壹條無人的胡同,然後才撒開丫子飛奔了起來。
在這壹天的另壹時候,太太的馬車在西山壹處下坡的地方,遇到壹群正在上坡的大水牛。趕車的三兒勒緊了韁繩,打算靠邊停下來,但馬車突然垮塌了下來,受了驚的馬不顧壹切的向牛群沖去。牛也發了瘋,四處橫沖直撞。
當人們在數裏之外攔下受驚的馬車時,壹身是血的馬還拉著壹副散了架的車架子。太太和與她壹同坐在車裏的丫環的屍首,血肉模糊的茸拉在車架子上。
也是在同壹天,楊子玲又壹次跨進了趙家大院的大門,看門的李老頭正在門房裏和另壹個老頭下棋。
“喲,楊小姐,您來了!老爺壹早吩咐,您來了請您等等,讓我先去通報壹聲。”
“李大爺,您別勞駕了,我又不是第壹次來,自已進去就可以了。”
“也好也好,楊小姐都這麽熟了,那您慢著走,老爺估計正在後院等著您呢。”李老頭正有壹步好棋要將對方的軍,他樂得趕緊回到棋盤上。
楊子玲徑直往裏走,院子裏很安靜,壹個人都沒遇著。這天是農歷十五,她知道這個院子的女主人初壹和十五都要到碧雲寺去上香,要天黑後才能回到城裏。趙靜安沒在書房,楊子玲看到正房的門虛掩著,徑直推門走了進去。
臥房裏,趙靜安斜靠在墊高了的枕頭上,氣息均勻的睡著了。
大銅床近在咫尺,楊子玲第壹次近距離的接近了這張反復出現在她夢裏的銅床,她清晰的感知,大銅床由內而外的散發著微弱的光暈,吸附著她壹步步的向銅床靠近。她在床前停下腳步,靜謐的空氣中,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她端詳起躺在床上的這個有點兒上了歲數的男人,覺得他眼角的皺紋,泛白的鬢角,甚至已顯松弛的眼袋都與自己的父親非常的酷似。
她不由自主的感到緊張,緊張得就像在夢中,怪獸在身後追趕,而前路只有峭壁懸崖。楊子玲在大銅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雙眼緊閉,抿緊的嘴唇微微顫抖。
也許是下意識的聞到了異樣的美人櫻的芳香,趙靜安睜開眼,看見雙眼緊閉的美人兒坐在床前,慌忙從床上坐起。
“哎喲,我睡著了,我讓李老頭叫我來著,他怎麽搞的……”
“不怪李大爺,是我自己闖進來的,看您還在睡著,就沒叫您。您不舒服,還是躺著吧。”
“不躺了,我沒事。”趙靜安掀開被子,從床上站到了地上。
楊子玲迎過去,想用手攙扶他,豐滿的胸脯輕輕碰到了他的手臂。趙靜安感到讓他昏眩的芳香再次溢滿了四周,他再也控制不住,猛然壹把將美麗的人兒攬入了懷中。
楊子玲張開嘴唇,發出輕微的驚嘆或是呻吟。男人的嘴唇迅速移來,四片灼熱的嘴唇膠著在了壹起。
在大銅床上,趙靜安壹件件褪去美人的衣裙。楊子玲感覺就象是回到了兒時,父親在洗澡前也是這樣幫她脫下壹件件的衣裳。趙靜安的手在她赤裸的身上緩緩遊走,那感覺就象當年父親的壹雙大手在她的身體上輕輕的揉搓。
男人把頭埋在她的頸下親吻,她便像小狗渴望主人撓癢那樣,仰起頭,把胸挺起來,盡情的讓他吻。她閉上雙眼,覺得大銅床在旋轉,屋頂在旋轉,世界在旋轉。當男人的親吻掠過她的乳房,掠過她的小腹,掠過小腹下的絨毛,直觸到她的潮濕之處時,她仿佛再壹次回到了春日的陽光裏父親把她高高的拋向空中時的感覺,她終於抑制不住的呻喚了起來。
楊子玲在天黑前離開了趙家大院,第二天她收到了她那還未見過面的未婚夫的死訊。而趙靜安則在當天夜裏等來了幾個不速之客,他們給他拉回來了他的妻子的屍體,和被嚇成了呆傻的車夫。
沒有人會把發生在天津南市和北京西山的兩起毫不相關的死亡聯系起來,趙家大院被突然的意外攪得雞犬不寧,也沒有人註意小順子這兩天去了哪裏做了什麽。趙靜安和楊子玲則覺得生活在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繼續的時候,生活本身卻突然給出了壹個出乎預料的答案,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大半年後,趙靜安和楊子玲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報紙登了整版的廣告,東興樓訂下的婚宴綿延百席。1949年前的中國,施行的是壹夫壹妻多妾的婚姻制度,男人可以娶多個女人,但每個家庭的女主人卻只能有壹個。趙靜安想著要為他的新太太做足排場,明媒正娶。
婚禮中西合璧,新郎穿中式馬褂,新娘則壹襲垂地的白色婚紗,由其父親緩緩牽引到了新郎的面前,臺下歡呼壹片。但誰能理解擁有漂亮女兒,而又無法給她保護的父親該是壹種怎樣復雜的心情呢?
當十三歲的那個夜晚,發現女兒已經長大,楊子玲的父親就無日不在憂心忡忡中度過。他只是個貧寒的小學教員,當看到貴胄子弟地痞流氓,像蒼蠅壹樣圍著他的女兒垂涎欲滴的時候,他會為自己的貧寒,為無力保護自己的女兒而深深的愧疚。他焦急的希望,盡快給女兒找壹戶體面的人家,盡快給女兒壹份他不能給予的安定的未來。
趙家在京城風光體面,兩位少爺英俊瀟灑,女兒無論嫁給哪壹個,都稱得上男才女貌,身為父親可以放下心來了。但世事動蕩,兩位少爺去國遙遠,歸期無定,周圍地痞流氓覬覦騷擾的動作多了起來,所以,當遇到天津金瑞祥家正式上門提親的時候,楊子玲的父親以近乎哀求的方式,懇求女兒答應了下來。但是,人世間的事情總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有壹天女兒也以哀求的方式,懇求他同意她與趙家老爺的婚事的時候,他唯有錯愕到壹時合不攏嘴來。
在趙靜安提著重禮登門拜訪的那天夜裏,送走了客人,父親把楊子玲叫到了跟前:“女兒啊!為父壹直想給妳而又無力給妳的那些東西,看來這位趙老爺都能給妳了,妳若真想嫁給他,父親就答應妳了。從今往後,我們家,人前難免會遇些白眼,人後的閑言碎語也不會少,父親就都替妳扛著了。”
婚禮之夜,新郎新娘與賓客頻頻舉杯,臉上掛滿了幸福的紅暈,嶽父大人也百感交集,低頭自顧多喝了幾杯悶酒,酩酊大醉。而小順子依舊如平常壹樣,垂著兩手,立在壹旁,隨時聽候主人吩咐的樣子。
小順子每天伺候著趙家大院的新太太,每天都能見到她動人的容貌,聞到她留在空氣間的迷人芳香。在給她端茶的時候,他甚至還能從側面偷偷的看上她幾眼。這時,他就能清楚的看到她嘴唇上壹道道細細的紋路,還有她像凝脂壹樣細潤的脖頸上壹條條暗紅的細微的血管,還有附著在皮膚上的淡淡的少女特有的絨毛。
有壹次,小順子從楊子玲的梳妝臺上偷偷拿走了兩個紮頭發的發圈。他把發圈帶回自己的小屋藏在枕套裏,壹個又壹個孤寂的夜晚,他把發圈取出來,迷醉的聞著發圈上的淡淡遺香,然後把發圈套在身下漲熱難耐的器物之上,壹次壹次沖向了快樂的峰頂。有時,機會合適的時候,他甚至大膽到偷偷取下新太太涼曬的胸衣,回到自己的屋裏,插上門,用胸衣把自己的臉整個蒙起來,快速的完成壹次次讓他激動到手腳顫栗的高潮。然後在沒被發現之前,又悄悄把胸衣放了回去。這樣的日子小順子已經覺得幸福而滿足。
這年冬天,天氣剛入冬,壹天楊子玲讓小順子去買個木盆回來。
“買個多大的木盆?”小順子問。
“買個最大的。”楊子玲告訴他。
杜順去到賣木盆的鋪子,把鋪子裏最大的木盆買了回來。
“這太小了。”看到杜順帶回來的木盆,楊子玲說。
“那要多大的?”
“要裝得下兩個人那麽大。”
小順子把木盆退了回去,跟賣木盆的木匠重新訂做了壹個。十天後,新做好的大木盆搬進了趙家大院。
“這麽大的壹個木盆,做什麽用?”趙靜安問他的新太太。
“洗澡。”
“咱家不是有澡堂嗎?”因為自家的水井,用水不花錢,趙家開著間生意還不錯的澡堂,全家人也都在澡堂洗,趙靜安對這個木盆疑惑不解。
“澡堂離家遠了點,有時候我想在家洗。”
“那也用不著這麽大個盆呀?”
“我想讓妳和我壹起洗。”楊子玲說。
木盆買回來的第二天,就下起了入冬的第壹場大雪。入夜,楊子玲讓小順子把木盆搬進了燃著爐子的溫暖的臥房,又吩咐廚房燒足了熱水。
小順子往大木盆裏加上最後壹桶熱水,提著空木桶退到了屋外。老爺也跟在他身後,他以為老爺會和他壹樣,也要避到屋外,讓太太壹個人在屋裏洗澡,但他剛跨出門檻,卻聽到老爺在他身後把門給關上了。
屋外飄著鵝毛大雪,杜順提著個空木桶,站在雪地裏,看著在他身後關緊了的大門,和屋裏透出的溫暖的燈光,足足楞了有好壹會兒。
屋後有壹把長梯,那是幾個月前來修繕房屋的泥瓦匠們留下的。迎娶新娘之前,趙靜安決定將房屋翻修壹新,後院正房的屋頂上長了幾根雜草和落了壹個喜鵲的窩,小順子給泥瓦匠們幫忙,他爬上屋頂,打算清掉雜草和鳥窩。在鳥窩旁邊他看到壹塊瓦有點松動,他把瓦抽出來,打算重新安裝緊固。但他看到在瓦片之下,露出了壹個小洞,透過洞眼看到的正好是老爺的臥房。
小順子轉到屋後,把梯子搭上後墻,爬上屋頂。屋頂上已落了壹層薄雪,他撥開雪花,找到那塊有點松動的瓦片,輕輕抽出,然後將眼睛湊向了露出的洞眼。
屋頂下,從木盆裏升騰起來的霧氣,暖洋洋的彌漫著整個臥房,仿佛雲裏霧裏。小順子看到他的老爺正在壹件壹件的脫去太太身上的衣裳。雖然霧氣繚繞光線暗淡,當老爺解開太太緊身胸衣的紐扣時,趴在房頂上的小順子還是能感覺到太太豐滿的雙乳,充滿彈性的掙脫了出來。杜順平生第壹次見著女人赤裸的身體,他本能的想看得再清楚壹些,把眼睛貼緊了瓦片下的洞眼。
臥房裏,趙靜安跪在楊子玲的腳旁,用臉頰在她小腹下的毛叢輕輕的摩挲,然後抱起她的整個身體,跨進熱氣騰騰的大木盆裏。木盆剛好容得下倆人盤腿而坐,溫燙的熱水浸沒到了胸口。
“來,讓我來幫妳抹香皂。”趙靜安說。
楊子玲閉上眼,任由男人的壹雙大手,在她身上輕輕的揉搓。
漫天的大雪、溫燙的熱水、繚繞的霧氣,還有在自己身上的輕輕揉搓的父親的壹雙大手,這些是楊子玲記憶中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的最美好的回憶。父親的那雙大手曾帶給過她壹個小女孩最初的甜蜜,現在趙靜安的壹雙手沾滿潤滑的香皂,在她的乳尖、小腹、兩腿、脊背輕緩的滑過,仿佛重又把她帶回到了那記憶中的美好時光。
洗去香皂,趙靜安把楊子玲的身子擦幹,抱上銅床,蓋上松軟的被子。他吻她潮紅的臉頰、充血嬌艷的嘴唇、細嫩的脖頸、挺立的乳房,他把頭整個埋進了被子裏,追蹤著那給他甜蜜,給他激動,讓他頭暈目眩的迷香,他的嘴唇和舌尖壹直往下再往下。
楊子玲緊閉雙眼,感覺幸福的潮水壹浪接著壹浪,漫過了身體,漫過了寬大的銅床,漫過了周圍的壹切,漫出了她所能感知到的世界的邊際,她覺得她的心和她整個的身體,都為著這幸福的熱浪敞開了。
房頂上,小順子壹動不動的趴在冰冷的瓦片上,屏住呼吸,瞪大雙眼,眼前的壹切讓他既興奮又緊張。他的頭發、眉毛、後背落滿了雪花,他感覺自己的心裏就像裝下了壹口燒開了的鍋,沸騰不止,而身體卻像壹塊冬天裏被丟上了房頂的臘肉,就快要給凍僵了。
壹個冬天下來,小順子發現了壹個規律,就是只有在下雪的日子,大木盆才會被派上用場,他才有機會爬山屋頂,重溫激動人心的壹幕,這個規律在以後的十多年裏從未發生過改變。
壹年又壹年,天寶、銀寶再沒回過趙家大院,漸漸的,趙靜安越來越多的帶小順子到賬房去,從如何看懂賬本開始,慢慢的教他如何管理趙家的生意和財富。遇著商人的聚會,趙靜安也讓他壹塊跟去,讓他與那些商界名流逐漸熟悉起來。
到了二十五歲那年,趙靜安給小順子說了個媳婦,成婚的那天,趙靜安把小順子和他父母壹直住著的那個偏院的房契,做為禮物送給了他。新娶的媳婦雖然來自鄉下,但模樣也算周正,可在杜順的眼裏,與太太比起來,簡直就是壹個土雞壹個鳳凰。壹年又壹年,藏在枕套裏的發圈和涼曬的胸衣,依舊是引領他通向高潮的唯壹法寶。而每到下雪天的晚上,他總要找個理由出去壹趟,然後壹身冰涼的回來,他的媳婦卻從沒有看出過任何破綻。
趙靜安逐漸將趙家的生意交給杜順打理,在把賬本交給杜順的那天,趙靜安向小順子傳授自己經商幾十年的心得:“我們趙家經營飲水是門絕好的生意,市民們每天都必須要用,都離不開。經營民眾必須的物品其實就是在向民眾征稅,利潤其實就是從民眾身上抽的血,利雖微薄,但貴在源源不斷。”
從此之後,人們開始管杜順叫“杜掌櫃”,只有老爺和太太還叫著他的小名,但也去掉了前面的“小”子,叫他順子。再後來,到他成婚後,就只叫他大名杜順了。杜掌櫃對這樣的日子心滿意足,對主人充滿了感激,要不是因為來了日本人,也許這日子就這樣壹天天壹年年的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