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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短篇--咖啡館一千零一夜(四)》

第四話 《宏都拉斯 水晶莊園 PACAS》
「驚蟄」,春雷初響,萬物萌發。
節氣雖然不太影響咖啡館的營運,但不得不說的是,今年開春「D咖啡」的業績的確有比往年來得高一些。
周呈達的試用期來到了第二個月,表現著實出乎丹哥意料之外。 他,糟糕到不行。
在咖啡館工作,首要是先了解工作流程,其次學習咖啡相關知識,而後訓練沖煮技巧,最終才是上前台出杯。 阿達 (周呈達) 卻在上班第三天,自作主張地大力向客人推銷豆子,用不成熟的解說,誇大式的煽情字句,成功銷售出將近十磅的熟豆! 他本人極其自豪這樣的成果,然而,丹哥卻氣炸了。 在未確認顧客喜好以及飲用習慣,擅自隨意推銷高價豆,這在丹哥看來是種欺騙行為。 只為錢而銷售,不在乎顧客飲用感受,這絕非丹哥的開店理念,也絕不是他會做的事。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來我這裡!」丹哥氣憤問道。 「為了學咖啡館的事。」阿達回答。 「你既然知道是學,就該照這家店的規則,不是你愛怎麼做,就可以怎麼做!」 丹哥幾乎是咆哮地責備,但阿達仍是那副輕佻樣子,讓人摸不清他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試用期第一個月,阿達為店裡增加了近兩成收益。 但,喪失五個老客人。 其原因都在於不想再接受阿達的推銷,他們只想靜靜地享受咖啡。
對於這個徒弟,丹哥感到很頭痛。
窗外碧空湛藍,綠葉喧嘩,偶有鳥語啁啾,令人心情一陣舒暢。 「D咖啡」裡坐著兩組客人,都是靠窗沙發,吧台位仍是空的。
阿達有點鬱悶。他被限制不能處理吧台以外的事,沒有人坐吧台,就代表沒有他能招呼的客人。 丹哥在沖煮咖啡,無聊的他只好默默整理起豆罐。
「宏都拉斯?我們少數的邦交國之一?他們也有產咖啡豆?」 阿達看到一個新奇的產地國,是他從未想過會有咖啡的國家。
「他們不僅有產,還是中美洲咖啡產量最大的。」丹哥將濾杯移開,搖了搖下壺,倒出些許咖啡液試試味道:「PACAS是波旁變種,從薩爾瓦多移栽過去的,味道豐富,層次多,可以喝到柑橘、柚子、杏仁和淡淡茶香。」
「喔?」 阿達看著豆罐,又開始盤算起什麼。
鈴鐺聲響,一個身材高佻,穿著淺灰色套裝的女子翩然走進,她的姿態優雅,面容姣好,讓人很難不去多看她一眼。 女子選坐在吧台,熟練地翻看著豆單,表情極為專注。
阿達從女子走進時便注視著她,以外貌判斷女子大概三十歲上下,渾身散發一股成熟的魅力,令阿達怦然心動! 但當目光移到女子左手時,阿達的心稍稍冷卻了。 女子左手無名指戴著婚戒。
「丹哥,今天有沒有什麼豆子可以推薦的?」女子詢問。 聽其口吻應該是常客,本該交由丹哥應對,但阿達又再次自作主張,搶先開口說道:「這位姐姐,我手上這支宏都拉斯豆子非常不錯,PACAS種,味道和層次豐富,與尋常豆子截然不同,保證妳喝了會口齒留香,魂牽夢縈,恨不得買幾十磅回去,每天都能喝個五、六十杯!」
「阿達你閉嘴!」 丹哥皺眉輕斥,轉頭向女子道歉:「楊小姐不好意思,阿達剛來,咖啡懂得不多,說話有點浮誇,請您別介意。」 楊小姐楞了一下,輕笑說道:「不會,他說話滿有趣的。既然他那樣說,我看就試試那支宏都拉斯吧。」 丹哥勉強擠出微笑,說道:「好的。」伸手從阿達那裡拿走豆罐,打開,秤豆,煮水,研磨,一邊流暢地處理沖煮,另一頭指揮阿達將上一壺煮好的咖啡端去給客人。
「這支是宏都拉斯,水晶莊園,聖文森處理廠的PACAS,水洗。」 丹哥將咖啡推上,正準備介紹風味時,楊小姐卻阻止了他,反而看向阿達,要求說道:「我想請那位阿達來介紹,可以嗎?」 丹哥表情有點為難,委婉地拒絕著:「阿達還沒經過風味訓練,可能不太有辦法介紹這支豆子…」 「沒關係。」楊小姐打斷丹哥,興味十足地說:「我很想聽聽看不太懂的人,會用什麼方式來介紹風味,順便對照一下我喝到的跟他喝到的相似度有多少。」 禁不起楊小姐的要求,丹哥只好妥協,叫上阿達,由他來訴說風味呈現。
阿達心裡暗自竊笑,介紹詞早在他腦子裡轉過好幾回,他有信心,必定拿下楊小姐這個業績! 然而,丹哥也不是會放任他胡作的老闆,只見丹哥伸手從檯下取出一個小杯,倒入咖啡,示意阿達喝下。 用意明顯,丹哥要阿達直接訴說自己喝到的風味,除了要介紹外,也是另一種考試的意味。
「喝吧,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喝五、六十杯。」
對於丹哥的揶揄,阿達無動於衷。他沒來由地心底湧出一絲恐懼,似乎說錯風味,他那無比的自信就會崩塌一般。
(如果我喝不出來剛才丹哥說的味道怎麼辦…?我的味覺沒那麼敏銳啊…)
阿達硬著頭皮啜吸一口,柑橘香直竄鼻腔,這是他唯一分辯得出來的味道。
「有…柑橘香氣,尾端帶有微微茶香…」
簡陋的描述。 原先在腦中那些華麗詞藻,在真實的感受前面蕩然無存。 阿達對於感受是個誠實的人,因為這點,他無法說服自己無變有,壞變好,這本是優點,但他卻恨透了這個「優點」。 他瞥了丹哥一眼,心底沮喪,正準備退下去繼續整理豆罐,耳邊卻聽到銀鈴般的欣喜聲,開心笑道:「真的,這兩個味道很明顯,滿對我口味的。」 出乎意料的鼓舞,阿達愣愣地看著楊小姐,眨了眨眼,又轉頭看著丹哥。
「我說過了,你喝到什麼,客人就喝到什麼,而不是你說什麼,客人就會喝到什麼。」丹哥指了指剩餘的咖啡,示意阿達再品嚐一次。
「楊小姐,妳今天怎麼會這麼早過來?公司休假嗎?」丹哥一邊收拾吧台,一邊閒話家常。
「…公司人事調動,交接結束,位置變了,上班時間稍微調整了一下。」 這句話說得含蓄,明白人卻聽得出其中定有內情。 丹哥當然是明白人,所以他只說了句:「原來如此」,微笑點頭,不做任何表態。 吧台裡的另一人卻不明白,開口問道:「上班時間應該都是固定的,為什麼人事調動,時間就要調整?」 丹哥聞言臉色大變,正要斥責時,楊小姐卻已苦笑著說:「因為,公司裡沒有我的位置了,當然不用遵守公司的上班時間。」
如果問什麼叫做「尷尬」,阿達可以用這兩個字來完美解釋他現在的處境。 他,不敢再看丹哥的表情。
「阿達,你應該還是學生吧?」
楊小姐的詢問救了阿達,他點點頭,卻不敢再胡亂發言。
「還是當學生好,出了社會,走入婚姻,不順心的事啊,一件多過一件…」 楊小姐倏地感慨起來,手裡的咖啡,不覺已快將見底。
阿達突然感覺空氣中瀰漫一股異樣的氣氛,他瞥頭看向丹哥,只見丹哥默默地準備起豆子,輕聲問道:「需要加購服務嗎?」
楊小姐閉上眼睛深呼吸,大約過了十秒,她右手食指在桌子敲了四下,停止,手掌覆桌。
四周無聲,只有丹哥沖煮咖啡發出的響音。 咖啡沖煮完畢,丹哥將其推上,彎身微一鞠躬:「稍待音樂結束,我翻過店牌,回到吧台後,時間,便會開始計算,您可先喝一下咖啡,沉澱心情。」
加上自己的上次的經驗,這是阿達第二次參與「聆聽時間」。 不同的是,他這次是「聆聽」的那方。
播放著的爵士樂曲停了,吧台上擺出計時器,螢幕顯示四十。
丹哥走出店外,翻過牌子,再走回吧台,按下計時器。
「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但壓垮愛情的可能不是婚姻,而是家庭。」 楊小姐玉蔥般的食指在杯緣輕繞一圈,伸指在杯身彈了一下。
「我們…結婚三年了,每一天我都在想,到底為什麼要結婚?」
楊小姐的疑問,恐怕也是大多女人的疑問。
「和他的爭執已數不清了,每一件都跟他的『不獨立』有關。」 楊小姐深呼吸,淺嚐一口咖啡,腦子裡思索著在眾多問題中,是如何讓她們夫妻倆走到現在這一步。
「那天,我回到房間,隱約聽到婆婆在廚房問他什麼時候要生孩子。」 輕蔑笑後,又喝了一口咖啡:「我正處在能不能升遷的關頭,如果懷孕,等於直接判出局,我當然不可能計劃這時候有孩子。」
「沒多久,他進房了,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問我:『我們今年生一個好不好?』」 咖啡,是一口氣被喝完的,囫圇之下嚥入咽喉,又酸又苦。 「『不好。』」楊小姐搖搖頭,重現了當時的情景:「我這麼對他說,他看起來很失望。」
新的咖啡被推上,香氣竄入鼻腔,似乎略為舒緩楊小姐不滿的情緒。 「其實,我不是不想要孩子,我反而很喜歡小孩。」 楊小姐摸了摸戒指,苦笑說道:「只是在那時候,時機不對,他問我的時機也不對。」 「生不生孩子,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不希望他是因為『別人』,才來問我的意願。」 喝下咖啡,化為失落,滴進隱隱作痛的心扉。 楊小姐再次深呼吸,做了一個小結論:「男人可以沒有錢,但不能沒有自我。」緊接著,她卻又苦笑一聲:「不過,他滿有錢就是了…」
阿達聽著故事,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目光落在楊小姐略帶悵然的臉上,感覺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一般難受。 突然,一條抹布塞了過來,丹哥擺頭一撇,示意他去整理剛離去那位客人桌上的杯盤。
咖啡漸涼,酸味慢慢突顯出來。 「生小孩的事讓我們吵了一架,彼此溝通不順暢,而他卻怪罪在婆婆不該叫他來詢問我的意願,彷彿吵架源頭是婆婆一般。」 「男人啊…是不是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才是問題的根源?」
阿達聞言,心彷彿被揪著一般。 「這男的也太自以為了,做錯事卻怪別人,難道自己都沒有錯嗎?」阿達心想著。 看到別人錯誤很容易,但,要把他人錯誤拿來反思自己,似乎就沒那麼簡單。
「過幾天,他帶我出去吃飯,那間餐廳的餐點要價不低。我點了伊比利豬排,五分熟,很好吃。」楊小姐享受一會兒咖啡的酸香,輕聲歎息:「然後,他希望我別工作了…」 丹哥在準備下一壺的沖煮。「嘎啦嘎啦」磨豆聲,此時楊小姐聽來,宛如心碎的響聲。
「其實我並沒有那麼熱愛工作,但也不是沒頭沒腦地叫我放棄工作,我就得要放棄。」 「他說:『我同事生了個兒子,他工作賺錢,他老婆全職照顧孩子,有空可以去爬爬山,露個營,這種生活聽起來很不錯吧!』」楊小姐這次喝的不是咖啡,是水。 心太酸,咖啡就只剩下苦了。
「我問他是想過這樣的生活嗎?他回答我是同事建議的,『男主外,女主內』,他經濟穩定,我其實不需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工作壓力,可以準備有個孩子,讓我們的家更圓滿。」
隨著喝下的水,原先的咖啡味道倏地轉為清甜,瀰漫口腔,又刺激起想再喝一點咖啡的慾望。
熱氣裊裊升起,甫泡好的一杯又出現在楊小姐面前,她輕輕一笑,小口啜飲。
「我這次直接告訴他升遷的事,而且整個專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我離職,其他人的工作就加重,我不喜歡這麼不負責任。」楊小姐表情平靜,持杯的手卻微微顫抖:「『那是公司要處理的事,跟妳無關,妳想那麼多的話,根本離職不了!』他這樣跟我說。」 「我常常在想,他是不是從沒有把他人放在眼裡?而這個『他人』也包括我…」
咖啡燙口,楊小姐一不小心燙到了舌頭,剛回到吧台的阿達,立即幫她空的水杯倒滿冷水。
「同樣地,我回答他:『我不要』。」 楊小姐向阿達微笑點頭表示感謝,但她拿起的仍是咖啡。 即使燙口,仍讓人想品嚐它的味道,然而主詞都不是「我」所問出來的問題,這問題會有味道嗎?
「我其實很厭倦他總是別人說什麼,他就來問什麼。」 她的目光瞟了計時器一眼,螢幕顯示十二。 「那一餐,我沒有吃完。豬排很美味,但我卻吃到有點反胃…」
心理影響生理,哀莫大於心死。
「上個月,我們攤牌了。」 手上咖啡不再冒出熱氣,楊小姐的鼻息卻越見灼熱。 「我手上的專案出了問題,我是負責人,我自願加班來處理,這很正常吧?」 「他卻又不知道哪裡聽來,每天都在說些毫無幫助的建議,一下子叫我去改運,一下子又要我跟心理師聊聊,最誇張的是,他懷疑我不是在加班,只是想逃避他所說的『有個孩子』這件事!」 彷彿想將怒氣飲下一般,楊小姐乾下剩餘的咖啡液,然後將水倒入咖啡杯中。 這是她的習慣,總在最後將水倒入空的咖啡杯,再慢慢品嚐淡薄的咖啡水。 丹哥停下秤豆的手,反過來將豆子舀回豆罐裡。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會打人,也是第一次知道我能連續怒罵兩小時不停。」 冷水滑入喉嚨,一股爽快涼感從身體深處湧上。 「他不斷道歉,甚至哭得像個小孩,嘴裡一直說他不知道,都是別人跟他說的…」 「那個晚上,我公公婆婆都沒有進來我們房間,但我知道他們在房門外聽了一整晚。」 楊小姐嘆了一口氣,略帶自嘲地笑著說:「我不是個好媳婦,但有時我也會想,我老公是這樣的人,他們兩個老的是不是也要負責任?」
時間所剩無幾,楊小姐的故事也到了尾聲。
「那晚之後,為了處理專案問題,我在公司附近的飯店暫時住了十天,但是最終還是達不到業績…」 楊小姐搓了搓手指,又揉揉鼻子:「人事調整就是這麼來的,總要有人扛下責任。」她轉過念頭,乍然微笑:「不過,離職倒是我自己提的,人生嘛,自己決定好過他人安排。」
計時器響起,丹哥略作觀察,逕自收起杯子,擺上帳單,開啟音樂,此次竟沒有進到傷停時間!
「丹哥,這支豆子很不錯,幫我留兩包,我後天來拿。」 楊小姐對於沒有傷停不以為意,檢視過帳目,將錢放進帳單夾後,便整理起包包,準備要離去。 丹哥翻過牌子,進到店內,回到吧台微笑回應:「沒問題,我前幾天烘的還有剩,兩包先幫妳留起來。」
丹哥開口,確定「聆聽時間」結束,阿達壓抑著說話的慾望在心底炸開,一個箭步跑到楊小姐面前,滿臉堅毅神情,嚴肅說道:「楊小姐,妳不必因為前夫和工作的事神傷,有能力的人不需要屈居他人之下,我相信妳可以過更好的生活,遇到更好的人!」 「如果妳願意,後天來拿豆子時,我想約妳一起吃個飯,討論看看妳接下來想做什麼工作,也許我幫得上忙。」
突如其來的邀約,楊小姐稍稍一愣,旋即意會過來,爆出銀鈴般的笑聲,伸起左手說道:「阿達,我和他並沒有離婚,所以不是『前夫』。」 這下換阿達愣住,他眼角餘光瞄到左手無名指的戒指,頓時想起楊小姐剛進店門時,為何他會有股失落感的原因。 「尷尬」已經無法形容他此刻的狀態了…
丹哥翻了個白眼,默默地向楊小姐躬身示意致歉。 他倏地體悟到什麼叫「無語問蒼天」…
「其實在那晚,我和他當場就說開了。」 楊小姐並未對阿達無禮的行為作出任何責備,反而是解釋著她與老公後續的協調和理解。 「我了解他過去的習慣,但我沒辦法接受,所以最終我們決定搬出來,建立只有我們兩人的小天地,所有關於我們的事情,都會是我們兩個的想法,而不是由他人來判斷我們需不需要。」
楊小姐起身,那姿態優雅地像個模特兒,渾身散發著自信。 「這次離職的決定,也是我們討論出來的,他說我能自己決定要不要再去找工作,孩子的事,我們再從長計議。」 楊小姐笑了笑:「不順心的事,一件多過一件,但,每件事總會找到出口的。」
阿達目送楊小姐離去,心裡似乎有某些體悟。 然而,一個男人的吼聲立即將他拉回現實… 「你再給我亂說話得罪客人,就給我關在挑豆室裡挑一整天,別出來了!」
阿達不敢回嘴,只隱約聽到一旁熟客嘻嘻笑語。
「難得看到丹哥發火,這小子真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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