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妃娟至今記憶猶新,難以忘懷十多天前,鍾青凜聽聞霞姑死訊時的情況。
鍾青凜沒有哭。
但她倒是希望師姐哭出聲來,好好宣洩情緒,而不是壓抑自己情感,畢竟那模樣簡直比痛哭失聲還令人感到難過。
從那天開始,鍾青凜便多方打聽《無痕劍》傳人的消息,評估雙方實力落差。答案是失望的,鍾青凜難以勝過《無痕劍》傳人,更有可能敗亡在其劍下……可她又怎能就此放棄?
墨妃娟清楚師姊的性格,絕非輕言拋下執念之人。所以,鍾青凜才會在遇見那名盲眼青年時,變得如此焦躁。
如果連一名盲眼劍客都能有如斯劍意境界,何況是傳聞中的《無痕劍》傳人?
「師妹,妳不明白。」鍾青凜說道,搖了搖頭,臉上布滿悔恨之色。
她確實感到不安,也感到憤怒,皆是由於對自身實力感到不濟。
然而,隱藏在表面的憤怒與不安之下,卻是無比沉重的懊悔之情。
還記得彼日,霞姑告訴鍾青凜,準備前往胭脂山流光亭,再見一次那誘發她悟創《引霞訣》的日落景色,回首今生來路種種之時,鍾青凜就該多加慰留,勸說霞姑留在瀟湘谷中,頤養天年,自此不再過問江湖世事,遠離紛爭。
也許如此,《無痕劍》傳人就不會尋上霞姑,更不會有霞姑曝屍孤亭,一時竟無人知其死訊,此等憾事發生!
墨妃娟與師姐相識多年,清楚地瞧出了師姐臉上蔓延的情緒,輕聲說道:「師姐,那並不是妳的錯。」
「不,不對,我確實沒有阻止前輩!」鍾青凜下意識握緊雙手,指節因用力過猛而變得蒼白。
那一天,她不僅沒有出言慰留,反而順了霞姑的心意,親自送她走上這條死亡之路。這叫她怎能不懊悔,怎能不悲痛,怎能不怪罪自己?
墨妃娟搖了搖頭,忽然抬頭望向只有些許絲雲橫亙、遼闊清澈的天空。
片刻,她才收回目光,聲音裡帶著幾許肯定,緩緩地說道:「無論師姐阻止與否,也許這才是前輩所希望的結果。」
「嗯?」鍾青凜瞪大眼睛,愣然不明師妹這話究竟是何意思。
墨妃娟與師姐四目交接,解釋道:「師姐,妳與前輩相處得比我久,也更為了解,應當知曉前輩對於自己所創下的《引霞訣》一篇,究竟是懷抱何種心情。」
霞姑的《引霞訣》……鍾青凜皺眉,心中思忖舊時與霞姑相處的種種,以及霞姑為自己解說《引霞訣》精要與核心精神之時,不自覺所流露的驕傲情緒。
突然之間,鍾青凜有些理解師妹為何會說「這是霞姑所期望」的話語來了。
「看來師姐是明白了。」墨妃娟笑道,笑容雖淺,卻如同穿石的滴水,久漸便能深入人心。
「前輩涉入武林以來,最為推崇之人,當是兩百年前叱吒江湖的無淵子,至今《無痕劍》之快,江湖猶記,無淵子之名,我輩猶記。」她以追憶的口吻說道,語氣裡不免也流露幾分尊崇之意。「雖然前輩素來認為,《引霞訣》並不能企及《無痕劍》之高度,但那也是前輩嘔心瀝血悟得,多年苦修,甚至為此不惜折了一雙眼睛。」
每每思及此事,墨妃娟便忍不住拿霞姑與無淵子對照。如果那無淵子仍存世上,對於《無痕劍》之良苦用心,恐怕與《引霞訣》之於霞姑是相若的吧?
兩人同為女子之身,卻敢挺身以一己之力,衝擊自古以來便由男人主宰的江湖武林,此情此志,當為瀟湘谷眾後輩所銘所誌!
可惜的是,霞姑終究只是霞姑,不是那傳奇的無淵子,縱然霞彩滿天,終究難以覆蓋整片無垠無盡的江湖,只能成為胭脂山上,最瑰麗的美景,留與登臨之人追憶緬懷……
鍾青凜沉默了一會兒,漸漸鬆開了緊握的雙手,說道:「我懂妳意思了,師妹。」
「前輩確實將無淵子視為偶像。然而,隨著見識越深,接觸越廣,方知《引霞訣》終究只是小景小致,甚至存在越練越是傷己的缺陷……如此武學如何登上大雅之堂?」
她頓了頓,接著說道:「可是,前輩自始自終從未放棄過《引霞訣》,努力嘗試各種方法,解決害眼之弊端,所幸終有所成,更將改良後的《引霞訣》傳授與我。弊害既除,前輩可說再無牽掛。若真要說的話,恐怕就是無緣一證自己所創之武學,與兩百年前無淵子所悟,究竟存在多大的差距鴻溝?」
「《無痕劍》傳人卻自己找上了前輩。」墨妃娟說道。
鍾青凜點了點頭,解脫似的說道:「那想必、不對,肯定是無怨無悔的一戰!」
世事變幻,滄海桑田,悔心可曾識初心?
卻道是初心無悔……路到今!
霞姑一路走來,或許曾經有過質疑、反問、不解、迷惘……種種諸多負面情緒糾纏不已。可霞姑這一生,勇敢追逐兩百年前的那道身影,勇敢挑戰兩百年前的傳說,縱然身殞,此情此志,豈會如雲煙消散無蹤影!
至此,鍾青凜總算鬆下緊繃的情緒。
她該留有的,不是質疑質、不安、憤怒,以及懊悔,而是化悲憤為力量,努力精進自身,有朝一日,以嶄新的《引霞訣》,再戰《無痕劍》傳人!
見師姐放下重壓自身的大石,墨妃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畢竟鍾青凜向來律己甚嚴,若是因霞姑死訊深深苛責自身,無法自愧疚中走出,滋生了心魔,鑄成憾事那便糟了。
如今說開了,不僅對於鍾青凜,甚至對於霞姑而言,都是好事。或許有朝一日,不為江湖之人見待的《引霞訣》,能夠蟲蛻化蝶,開宗立派,傳承百年千年而不斷……
§
興許是因為擱下了心中大石的緣故,鍾青凜與墨妃娟的腳程頓時輕快不少,還未亭午時分,就已抵達進入葬劍居的唯一途徑──洗心小徑。
兩女還未走近,便聞嘈雜言語不斷自前方傳來。聽那言談之中,滿溢了忿恨之詞,不免教人猜想,洗心小徑之上是否有人起了衝突?
兩女不禁心生怪異,眾所皆知,葬劍居傳承久遠,究竟創立於何年何代已遙不可查,數百年來,蒙受葬劍居恩惠的正邪兩道不計其數,甚至彼此有了默契──若是有人膽敢得罪劍居主人,或於洞庭西山島上鬧事,不必待劍居主人親自動手,正邪雙方,自有人代為教訓、制裁。
正因如此,西山島上素來無人敢引發爭鬥,平靜多年,可今日怎麼會爆發紛爭?
兩女自山林小道中走出,還來不及將眼前情況理解個分明,目光隨即為一道刺眼銀流吸引走。
銀流矯健,逆天而起,如蛟龍騰身,排浪分海,威聲赫赫卻不著於勁道,反而以巧轉力,一個旋身撥擋之勢,接連格開刀、劍、槍三方夾擊,隨後輕巧落地。那遭遇銀流打亂攻勢的三名兵器主人,重心遭奪,身形不穩,狼狽跌落。
塵埃落定之後,兩女這才辨得仔細,原來那抹銀流是把青龍長戟,此刻正穩穩地握在一名四十多歲的男子手中。再觀那被輕描淡寫地斷去招式的三人,也非無名之輩,竟是在西武林小有名氣的劉勝己、吳三魁與李子燕。
三人毫不氣餒,落地後馬上重整攻勢,刀劍列前槍陣後,以三角之勢再次出擊,此時突然瞥見十多枚蝶形暗器,映射太陽光芒,交織出十多條金線,以詭異角度向三人拋射而來。
那些暗器速度並不快,可三人見狀卻是氣得滿臉通紅,二話不說立刻轉攻為守,使出各自看家本領,或擋,或掃,極力避免這些煩人的蝴蝶沾身!
「居然敢擋!」一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自男子身後探出頭,見暗器一一被擊落阻擋,氣得臉頰圓鼓鼓的,抓著一口精巧短劍,不停跺腳出氣。
情勢至此,三人縱然有怒難申,也只能暫時壓下情緒,提著武器退身至後方人群之中。
氣氛稍見緩和,墨妃娟這才有充裕時間觀覽全局究竟為何。
原先只注意到劉勝己三人,直至他們放棄攻勢退走,赫然發現來客不只有西武林人士,南、北、東武林也來了不少人馬,粗略一算至少也有二十多人。然而,面對如此陣仗,對面人手顯得單薄無力,僅有男子與小姑娘兩人而已。
雙方以洗心小徑為界線,僵持不下,誰也不肯率先收起兵器作出退讓。
雖是如此說道,劣勢明顯是人手充裕的那一方。
除卻了方才已經進攻的劉勝己三人之外,人群中已有不少人衣袍破損,帶有塵土,顯然與他們三人同樣不敵,只能退居人群之中。
「師妹。」
身旁的鍾青凜忽然叫喚道,說明道:「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那名小姑娘正是劍居主人的獨生女,蝴蝶;而那男子便是葬劍居三名兵使之一,杜鵑。」提到後面那人之時,她的語氣忽轉嚴肅。
「兵使……」墨妃娟低聲重複。
前來葬劍居之前,師姐曾與她詳細說過葬劍居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所謂兵使,乃是承受劍居主人偌大恩情而無法償還之人,選擇獻身為僕,戍守葬劍居一方安寧。
正如先前所言,葬劍居交際手腕遍於正邪兩道,誰人也不肯輕易得罪,是以兵使一職,只聞其名,不見其人,鮮少派上用場,不想今日卻是撞上了。
墨妃娟皺起眉頭,好奇道:「也不知道是發生何事,竟把兵使也惹出來了?」
鍾青凜正要接話,神情忽然丕變,連忙掄掌推開墨妃娟,同時一只二尺半長的碧綠銅簫驀然上手。
氣貫銅簫,化作嗚咽曲聲而出,陣陣音波,打亂了由上而落的蝶形暗器軌跡,散落一地。
「可惡!這兩個也擋!」那小姑娘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
墨妃娟抬頭望去,只見蝴蝶將手上短劍一甩,散落鍾青凜四周的蝶形暗器如有感應,一一倒飛回去,吸附在短劍之上,轉眼之間,一尺不到的短劍已成二餘尺長的精巧蝶劍。
攻擊接連受挫,蝴蝶滿肚子委屈,向著杜鵑喊道:「杜叔叔,他們一個個都欺負我!」
杜鵑並未理會她,而是打量地看了兩女一會兒,詢問道:「可是瀟湘谷來人?」
鍾青凜收起銅簫,抱拳道:「正是瀟湘谷弟子鍾青凜,這位是我師妹墨妃娟。」
「可有信物?」杜鵑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有。」鍾青凜望向墨妃娟,後者知曉其意,自袖中拿出一節竹片拋出。
杜鵑伸手接下竹片,識別一番後,終於道:「九嶷淚竹無誤,兩位請入洗心小徑。」
聞言,鍾青凜帶著墨妃娟行了一禮,越過群俠走入小徑之中。
兩女出現的太過突然,兵使杜鵑又放人放得太過直接,頓時引發群俠躁動。
李子燕率先發難,皺眉道:「為何瀟湘谷門人可入,卻把我等拒於門外!」
「不錯,莫非兵使是欺我等名氣不揚!」一名滿臉鬍鬚的北武林大漢說道。
臉上被一條疤痕破相的年輕男子同樣說道:「今日劍居主人一定要給個說法,否則就算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我等也不會輕意退離。」
不僅是群俠,杜鵑身旁的蝴蝶也是不明就裡,質問道:「杜叔叔你怎麼就放人了!」
面對雙方逼問,杜鵑神色不變,只是平淡地說道:「此乃劍居主人與瀟湘谷之約。」
蝴蝶氣呼呼地嘟著嘴,可聽見自己爹爹名號,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好把矛頭轉回不肯退去的群俠身上。
「那他們呢?」她環指眼前之人,不高興道:「不會也跟爹爹有約吧?」
杜鵑向前走了一步,青龍戟橫亙於身前,緩緩說道:「再不退走,惡龍誓飲人血。」
話音未落,騰騰殺氣席捲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