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雙男女走遠消逝在港都裡的人群湧動中,一時人車混雜已經看不見影,只留下沉黃的光一絲一絲露在斑馬線上,這是來自太陽的抒情。
光亮同樣照在沈默成身上,他的眼裡是清澈的如一塘池水,他膩在張依身上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他們赤裸著身體,相擁著,皮膚猶如抹了蜜再也分不開彼此。
雙目交接,電光火石,她心裡覺得昨日他說的———
我是真的喜歡你的。
這句話不是哄騙她的,而是存在在他心中不可說的秘密,她摸著他如同枯草的頭髮,往他眼底了望去,感覺他是真心實意的,內心動搖,但她不確定。
她摸不透他,就像瞎子摸象,他對她,一時是羞辱,一時又是情深,她覺得他很有可能是在演戲,不然怎麼可能突然愛她,可能是一邊演一邊騙她,她慌亂如麻,就如同斷了弦的琵琶,她的雙眼湧出一行圓潤的淚珠,這一刻她已經不想再猜,只怕她自己會淪陷。
「默成…默成…你再說一遍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
他第一次聽張依喊他默成,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嘴角揚起一抹微笑,他憐愛的撫去她臉上的淚。
而聽到他說的話,她心裡所有偽裝都轟然倒下,只剩她臉上僅剩的皮還崩著,她開始發抖,接著嚎啕大哭。
他以為她是因為感動而哭,殊不知她是哭她自己。
沈默成沈浸在他描寫的愛情故事裡不肯走出這三寸之地,索性直接搬了過來,一步不離,只想要貼在張依的皮膚上。
他覺得他的人生來到了另一個高峰,一種自我陶醉,一個自以為是的深情郎君。
而張依每日睡在他的身邊想的卻是,他會不會有天清醒,一腳將她踹開?
她越想心裡越加惶恐,每晚都是風聲鶴唳,夢中鬼魅朝她索命。
直到有一日,張依接到家裡的來電,說父親死了,找她要棺材板的錢,她欣然答應給幾條黃金,掛了電話,突然想起父親曾養過一個姓黃的的小姐。
她深受父親寵愛,勢頭都壓過了母親,盛氣凌人的誰也不放過。
「要是我想做正房沒人敢攔我!」
她向母親喊道,臉上得意洋洋的樣子,她還記憶猶新,但沒過幾天父親就將黃小姐掃地出門,沒留一點情面。
想到這徹骨的寒竄流全身,整個人僵在了原地,手一陣麻將黑色的話筒摔在了地上。
她接連病了好幾日,夢裡的鬼魅換成了無數個黃小姐,嚇得她得了失眠,醫生說這下半輩子只能靠安神藥。
「沈先生放心,幾個小姐那邊的事情我都處理完了,張小姐那裡,醫生會照顧的很好。」
沈默成在辦公室裡,一旁的秘書在他耳邊低語,他點頭示意,一人坐在黑檀木雕龍椅上,背後的光籠罩在書桌上,是一大捲菸躺在上面,他的臉是受不到光的,自然看不到他眼神裡的情緒。
家明躊躇著站在門簾外,只能透過縫隙偷窺裡頭的人,他推了推眼鏡,汗珠隨著額角滴到他嘴角,鹹味浸滿了他的口腔。
「應先生,老闆可以見你了。」
他被秘書領進去,只見到一個正座裡的黑影,室內雖是亮敞,卻隱隱透出涼意,不由得讓人心生畏懼。
「據說你是港大的?還學金融的?」
家明只聽他沙啞渾厚的聲音在空間裡迴盪,整個空間只有肅殺的氣息。
「是是...剛從港大畢業....」
「我這裡剛好缺幾個懂行的玩股,你願意來試試嗎?賺錢了保證不虧待你們姊弟。」
沈默成喝了一口茶,他看著眼前怯懦如鼠的男人覺得好笑,不經意間噗哧的笑了一聲,家明低下頭來知道這沈老闆是瞧不起他的,但有求於人也只能忍著。
「只要沈老闆一句話,我義不容辭!」頓了頓他又繼續說:「還得多謝沈老闆當日救命之恩。」
沈默成又笑了出來,起身邁開步子,一身黑色西裝胸口疊了一張紅色領巾就像教父裡的馬龍白蘭度,他走到家明前面,這時他的臉才清晰的展現在他眼前,那是一張充滿歲月痕跡的臉,卻菱角分明還帶著西方人特有高鼻樑與深邃的眼睛,鬢角已經灰白。
「這就好!不過你可別再糊塗,如果再進去我也救不了你!」
語畢,沈默成拍了拍他的肩笑著走了出去,只留他一個人在辦公室內,心裡生出寒意,他知道他話裡話外說的警告意味,他嚇得腿有些軟卻故作鎮定,走出去時還被門檻絆一下,差點跌了一個狗吃屎。
入春的香港還是格外的冷,天空總是灰濛的,但這幾天卻都出了豔陽。
強烈的光順延著透露的玻璃照進來,木地板上波波粼粼,就像是一顆顆金塵落在上面,落在了四角桌下幾雙高跟鞋,紅的 、黑的、白的,在光譜下像似同一種顏色。
視角上移,桌上是一塊塊象牙白麻將,幾隻手上擦的暗紫色,無名指上是一個比一個閃的鑽戒,坐著的是張依和幾位太太,她們臉上都掛著神采飛揚的笑但眼角卻硬生生擠出細細的皺紋,只有張依的臉上是平滑無暇的。
「張小姐,沈會長可真疼你,這手上有五克拉吧?」
一個太太順著麻將牌看望張依手上帶著的祖母綠,其他兩位也順勢瞧了瞧,眼裡都生出艷羨,話鋒開始轉向諂媚。
「王太,我這跟你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聽到這那個太太急忙接過話:「我這還是三四年的東西,哪能和張小姐比。」
她們的話語間都是生疏,更多是巴結她,今時不同往日,沈默成創立總華交易會壟斷了香港一半的股票,公司行號想上市都得看他臉色,而張依更成了走捷徑最快的渠道,畢竟她現在已經是沈默成公開的情人。
「五條。」
她沒有在理會太太們的話,只是打出了牌,王太太的面色尷尬,覺得自己的馬屁拍在了馬腿上。
這時女傭端上了四碗晶瑩透紅的燕窩,張依笑了一下接過碗,並對著在坐的太太說:「都吃吧,這是血燕,現在外頭都買不到的。」
幾個人面面相覷,接過碗,看到了張依下口才動起手上的調羹,王太太喝了一口正要誇讚卻被張依搶佔先機:「我知道王先生的事,過幾天沈會長從上海回來我再說罷。」
「多謝張小姐…多謝…」
她應口道,急忙吃起碗中食,恨不得吃完拍拍屁股走人。
送完一桌富太太,張依卸下和顏悅色的偽裝,她退下一直帶著的玫瑰金簪,一頭長髮像瀑布一樣順留而下,這時電話響了,不急不慢的去接起,那頭是沈默成。
「我今天提早回來,你請阿媽準備一下晚飯。」
「吃鵝還是鴨?」
「你決定,今天有件重要的事情跟你請說。」
「好,我等你。」
張依掛掉電話,心裡想——— 什麼是重要的事情?
她開始不安起來,手緊緊握住了簪子,手掌慢慢漸出血來,她沒有注意一滴滴的落在裙擺上,白色的裙上吸附了血液,逐漸擴散就像一朵朵小花。
她站在門廊下,一盞溫暖的黃光打在她的頭上,就像整個人都沐浴在柔情裡面,她來回在門廊旁的鏡子前來回走動,頭髮散了又綁,綁了又散,口紅也補了好幾層,就快擦出死皮來,這時才等到沈默成開門進來。
她幾乎是迫不急待飛撲上去的,沈默成沒說什麼,甚至沒多看她一眼,一種焦慮,在她的心上,如同火焰,燒得全身一股燥熱。
「今天做了燒鵝也不知道沈先生愛不愛吃。」
她說著,沈默成盯著眼前擺滿了菜餚,一股油煙味往鼻腔一竄,居然沒了吃的慾望。
「跟我回房間吧⋯⋯」
沈默成拉著張依的手快速進來臥室,他反手鎖上門,喘了一口大氣,對有些徬徨無措的張依開口:
「我想….」
「我想…我們可以去要個結婚證書….我不是說假話,我是想讓你永遠跟在我身邊。」
張依嚇得臉色大變,幾乎是同一個瞬間,她像沒了魂魄,被洩了氣的皮球,癱軟在臥室的床角邊,沈默成也僵在原地,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結婚原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在他們演繹下卻像一部最悲情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