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30|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睡蔥

    「失眠不找醫生,跑來找魔法師做什麼?」
    我把臉側一邊盯著他看,只差沒說:「你覺得我沒這麼做嗎?」他意會到我的意思,像聞到口臭一樣把臉別開,喃喃說著:「好吧好吧」把反捲的雜誌放到中島,從餐廳清出一個空間給我坐。
    他這個動作讓我知道為什麼幾乎每個家具都像被貼符咒一樣擺了幾本刊物。
    馬波收集各種雜誌。
    不管是國家地理雜誌、美食情報、商業週刊、旅遊指南、咖啡館推薦、星座測驗……放眼望去,每個書櫃和架子都塞得滿滿。
    五彩繽紛的道林紙在架子裡擠得歪歪扭扭,看起來像一個個水草爆炸的魚缸。地板角落堆著成綑成堆舊雜誌。馬波常常說她得跟老婆說明哪些是剛買回來的,否則她就會把它們拿去丟了。
    陽光被百葉窗切成一條一條金黃的吉拿棒。
    室內充滿了微妙的油墨味,和一股尚未散去的白醬味道。也許他中午煮了白酒蛤蠣義大利麵。
    隔壁餐館傳來朦朧的談話聲還有煎蛋香。
    我想起我還沒吃任何東西,不過我並不餓。
    馬波從上層櫥櫃拿出咖啡,歪頭猶豫一下又放回去,從冰箱倒了兩杯柳橙汁。
    「可以說說你嘗試了什麼療法嗎?」
    他這麼一說,我忽然感到一股惱怒。因為我又必須說明一次。即使我知道這是當然的,對他來說是第一次。我告訴自己沒有立場不耐煩,不能讓失眠影響心志。
    我深呼吸。
    紙巾、餐盤,當然還有雜誌,通通散亂在餐桌。
    讀起雜誌撲克牌照片上的文字前,我把視線轉向桌子中央的雜誌摺紙盆栽。嘴唇和腦子還沒連線就動了起來,因此句子支離破碎。
    「飲食……那些助眠茶、熱牛奶、無咖啡因的東西。運動……我做伸展操、瑜珈、慢跑、做愛。睡前改變了習慣,減少接觸電子產品,或是播助眠音樂,早上去森林吸收芬多精。我甚至看了一半的《浮士德》。我告訴醫生睡眠依然沒有改善,還是很多夢,常常醒來,思考變得和睡眠一樣斷斷續續,醫生開藥給我。
    鎮上五個醫生開的藥都只持續兩天。我不相信他們,所以賣掉車子到城裡做了精密檢查,但報告說我只是太緊張,給我他媽的肌肉鬆弛劑就打發我。如果這都不是病,那麼馬波,我一定被詛咒了!」
    馬波用肥短的拇指和中指捏著玻璃杯,凹陷的黑色大眼盯著我,我這才發現他給自己倒的是柳橙汽水。
    室內突然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聽起來像紙摩擦的聲音,而且從四面八方傳來。我像隻松鼠反射性地左右張望,
    「這什麼聲音!?」
    馬波聳聳肩,用同樣的手勢捏起桌上的盆栽遞到我面前。
    「編輯雜誌的聲音。」
    「什麼?」
    我的膝蓋湧出一股力量,差點被這股力量控制站起來痛罵:這種時候你開什麼玩笑?
    但我馬上注意到剛才還是黑色底色的盆栽葉片,變成黎明般的魚肚白。
    自從失眠以後,我的感官變得敏銳許多。易怒的程度也令我害怕起自己,有時微弱的聲音或陽光就讓我想起一百萬種世界毀滅的可能。敏感的像個末世論的瘋子,讓我越來越自我厭惡。
    馬波把葉片撕下,攤開皺巴巴的紙張,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把紙張搶過來。
    那是一張像素極差的照片。
    從顏色能隱約看出有個模糊人影橫躺蜷縮在陽台前的落地窗。
    天光死白,窗簾的薄紗在人影周圍飛舞,看起來就像鬼魂的形狀。
    「這是什麼?你用魔法看到的嗎?」
    「不看,是你心靈的圖片模擬。很多雜誌不是都有3D示意圖嗎?」
    「對、對,這下你知道我沒說謊吧?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的,我也許會失手殺了身邊的人……馬波,我想保住工作和生活,我想當個有用的人……馬波幫幫我,你要怎樣的雜誌我都會去找……」
    「嘿,冷靜點兄弟。只是要讓你睡覺,不是要砍斷你的手腳,先別想那麼多。」
    我這才發現我講到幾乎哭出來。
    他起身走到廚房,從冰箱拿出一包東西過來。
    「這什麼?你要對我施法了嗎?我要把眼睛閉上嗎?」
    「嗯,如果你是想要一個晚安吻,我的方式會暴力一點。」
    他用拳頭啪啪的撞擊自己的手掌。我發現我說過頭了,趕緊低頭閉嘴。
    他把東西丟到我面前。
    「雖然我從沒說過,但我也是個料理家。有登在雜誌上過喔,要看看嗎?」
    我已經撥開雜誌紙包住的東西,我的手又在跟腦子連線前擅自行動!
    是一把蔥。
    我像抓住兔子耳朵一樣拎起蔥葉。
    「這可不是普通的蔥。」他慎重的說。
    我彎動手腕,左右端詳這束植物。除了根部沾了些泥土,沒什麼特別的。
    看起來就是普通的蔥。
    「蔥用在很多料理上。中國菜和日本菜都用很多,通常會切碎或切段,加在炒蛋或麵條裡。你喜歡蔥嗎?」
    「不常吃,我的意思是,不清楚。」
    「嗯,我呢,很喜歡。它有獨特的提味效果,就像義大利麵上的羅勒一樣,不僅視覺上增加顏色,還給氣味添上層次……喔,那個滋味……」
    他沉醉的閉起眼睛,彷彿剛剛才咀嚼嚥下。多汁的口感和氣味還殘留在舌尖。
    我刻意咳了兩聲,打擾他的意猶未盡。他突然睜開眼睛。
    「你有沒有發現,沒有不切的蔥的料理?」
    「……我對料理沒有研究。而且這跟我們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老兄,睡眠和夢息息相關。夢可以透過各個管道前往,美食帶來的滋味就是其中一種方式。一場完美的睡眠就像一道美好的料理。一個極致寧靜、溫和,無比幸福的世界!前往那地方的門票,就是你面前這東西。」
    他比著我手上的蔥。我幾乎聽到蔥說:「鏘鏘~」跳起來。
    「我用雜誌培育了十年,細心挑選了各種題材,終於中和圖像和文字中的酸甜苦辣,具現這種夢幻食材。吃了這種蔥,就能夠進入最祥和的睡夢。不過呢……」
    他突然壓低聲音。
    「要吃完整的。」
    「什麼?」
    「完整。完完整整。這一整支就代表一段睡眠。想像一下,一張迷人的臉孔、一片莊嚴壯闊的峽谷、一條可愛又井井有條的街道……卻因為印刷位置被書頁分成左右。一個完整、連綿、周全的美,就這麼被切割……這是多麼,讓人……氣餒?憤怒?就像你一早起來拿起菸盒,卻發現一根菸都沒有。」
    「就像睡著了,醒來卻覺得沒睡。」
    「沒錯!你比我想得還要理解。」
    「那只要吃掉整枝就好嗎?」
    馬波一手把我手上的蔥抽走。
    「我可沒允許用這麼浪費又粗暴的方式品嘗。先別急。」
    「喔,馬波,拜託……你知道我痛苦多久了。開個價吧,怎樣你才願意讓給我?」
    「我說了我也是個料理家,追求美味是原則。只要能做出代表這食材的料理,你什麼也不用給我。我要讓那些說我在「加工調味料」的傢伙閉嘴。現在你讓我想起了以蔥創造主菜的夢。也許今天就是實現的時機。老兄,要跟我一起挑戰嗎?」
    我充滿決心,對他點點頭。他像收到命令的士兵,點頭回應,毅然往廚房走去。
    不久他端出一道青蔥冷盤。
    老實說,吃起來就像有橄欖油味的照胃鏡。
    馬波的眼神就像第一次參加達人選秀的選手,緊張又殷切。
    礙於求助的人情和沒來由的同情,我先稱讚他的創意,再仁慈的描述口感增加感想的開放性,以不冒犯手藝和自信為優先,表達對他潛力的期待,營造出鼓勵的感覺。果然,馬波看起來很高興。
    他說他打算施展全力,最後選出一道作品去《魔法廚房》的雜誌投稿,叫我明天也過來試吃。
    我給了他微笑,和他握手。我這動作只是代表感謝和道別,並不表示任何承諾。直到晚上我嚐到了睽違半年的好眠。
    沒有夢、沒有聲音、沒有惱人的尿意、沒有冷,感官徹底離開了靈魂,我的身體終於得到休息。
    睜開眼睛的瞬間,我幾乎感動得流下淚水。
    馬波的第二道菜,是並排的蔥浮在琥珀色的醬汁上,旁邊交叉擺著烤過的蒜頭和生的紫洋蔥片。
    於是我邊吃邊流淚。
    由於咬斷就會中斷效果,馬波在咀嚼次數上有嚴格限制,料理吃起來就像硬吞下一艘竹筏,好幾次我差點吐出來。
    我從不曉得菜餚的滋味。
    為了睡好,我無論如何都會說好話來鼓勵他。但想到每次吃飯都要表演吞劍特技一樣又讓我相當憂鬱煩躁。
    不知不覺,餐桌上的雜誌盆栽越長越大。
    不瞞各位,我工作的地方正是馬波家隔壁的餐廳。
    以前我總覺得餐廳供應的食物像狗食一樣,現在卻嫉妒起能夠享受食物的客人。
    這天中午,一名工地來的客人,他把肉排、煎蛋、薯條,通通切碎。用肉汁和蛋液,還有盤中的調味醬攪和成新的醬汁,再用一口一口用叉子沾著吃,細細咀嚼,看起來津津有味。
    看著那副滿足的表情,我突然一肚子火,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走上前:「喂,你幹嘛這樣吃?味道都被破壞了。」
    客人抬頭看我,我這才發現他有多壯碩。
    他停止刀叉,用右眼瞪著我,食物嚼得大聲又緩慢,手肘粗暴的放到桌上,說:「關你屁事?」
    我的手又在和腦子連線前動起來,手指著他,嘴巴也接著動起來。
    「你把食物吃得跟剩菜一樣還吃那麼開心,你不知道那些肉每晚都有老鼠在啃嗎?」
    餐廳裡幾乎同時湧入海浪般「嘩」了一聲。
    他站起來的時候,經理正好衝出來到我面前,拳頭就這麼打在他身上。我想要扶住他,但先被同事拉住。現場突然上演「清空板凳※1」。
    周圍傳來玻璃杯和餐盤破碎的叮噹聲,男人憤怒么喝,遠處有女性尖叫。有人拿高腳椅砸破了窗戶,遠處有警車聲傳來。我趁亂從後門窗戶逃出去。
    我知道這時間馬波還在上班。在巷子待一會兒後,我打開他後院沒鎖的窗戶,撥開窗邊茂密的摺紙樹葉,踏入客廳。
    屋內隨即傳來樹葉被吹動一樣的沙沙聲,有些桌上的雜誌自己翻了幾頁。
    我沿路看這些雜誌,來到廚房,發現堆積的雜誌都被清掉了。留下來的雜誌都是蔥料理的報導。很多頁都已經都被小心的切下來。門口這時傳來開門聲。
    我還在想要躲還是怎麼解釋,原來是馬波的老婆。
    她見怪不怪的說:「是你啊。」
    她說剛剛去賣舊雜誌,馬波去出版社交稿了,晚點才會回來。我緊張的附和頻點頭。
    「你吃飯了嗎?家裡沒剩什麼。對了,隔壁怎麼那麼吵啊?」
    我告訴她衛生局的人來檢查。
    馬波太太煮了一碗很簡單的麵。裡面有蔥。
    她順手撕了一張窗邊的樹葉攤開當餐墊。
    仔細看,那是一張魔法料理獎狀。
    我瞪著這張雜誌翻拍的照片,問:馬波得獎了嗎?
    馬波太太接過我手上的書頁,推了眼鏡瞧了瞧。
    「哎呀,他沒拿到這張啊?那別告訴他吧,免得印刷廠又要重印了。」
    她把紙揉成一團。
    「他登上雜誌了嗎?」
    馬波太太愣愣盯著我,把紙團扔進垃圾桶,好像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他啊……一直想製作一本怪食風格的料理雜誌,我想你也有登上去。裡面都是一些吃飯不好好吃的人,有人把番茄醬當奶昔喝,也有用高麗菜做果醬三明治,或是雞翅骨塞軟糖的人……他們吃的時候看起來很痛苦,可是又每天都吃,我完全搞不懂。對喜歡另類吃法的你來說,我這碗麵可能一點味道也沒有,真不好意思。」
    我愣愣盯著馬波太太,在她的催促下慢吞吞吃了一口夾雜蔥花的麵條。
    根本好吃到不行。
    ※1清空板凳:棒球比賽中如果發生嚴重衝突,雙方休息區的球員會全部衝到球場上幫忙阻止或助陣,造成板凳區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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