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幽托比亞/ Utopia】—第十三章

章十三、重生

看著躺在醫療艙內，沒了呼吸、就連心臟也停止的麗瑟，憶紋的腦中瞬間飛過許許多多的回憶，最後，畫面停在對她來說最『難忘』的那天……

再睜開眼時，她躺在記憶轉移用的太空艙裡，透過以強化玻璃製成的上蓋，她可以看到圍繞著她的科學家們，激動又欣喜地幾乎落淚的模樣。

從艙內被移出後，她坐在手術台上看向自己的雙手，躺下去昏睡前還充斥著歲月痕跡的雙手已不復存在，眼前的雙手白皙嬌嫩，看不見任何一絲細紋，好奇妙的感覺，像是做了場夢一樣。

「知道這裡是哪嗎，老師？」

面前穿著實驗袍約三、四十出頭的男女都是她的學生，一個個彷彿見證奇蹟般地開心，這裡的每個面孔她都認得，但卻有種說不出的違和，在她心底慢慢發酵。

似乎是察覺異樣，一個機器人推開學生走到她面前，他有著一張3D制模的人類臉龐，與單調的機械音：「聽得到我的聲音嗎？蘿絲‧甘迺迪？」

「我知道你，你是『方舟』。」她頓了頓，面露遲疑，「蘿絲‧甘迺迪……是誰？」

原本充斥喜悅的實驗室內，剎時一片安靜。

「老師……您在開玩笑吧？」有著一頭金髮的男學生不敢置信地望著她。

「我、我去檢查機器設置！」有著紅褐色長髮的女學生趕緊跑到儀器旁。

「不行了！老師的原肉體因大腦負荷過重，已經……」蹲在另一座太空艙的男學生，臉上盡是絕望。

聽著他們的對話，她心中也有了猜測，為了應證，她走到太空艙旁望著裡頭的人，這名年過百歲的老婦人，安詳的閉著雙眼，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痛苦，像是做著美夢一般。

她看向不知所措的眾人：「看來我的人格可移轉的假說驗證失敗了，是嗎？」

眾人面面相覷，隨後一齊朝她點點頭。

其中一名學生連忙舉手發問：「老師，那您的記憶……」

「記憶都沒少。」她說完不自覺看向自己的手，「但對於『蘿絲‧甘迺迪』這個身份我並沒有產生自我識別。」

見學生們仍是一臉呆愣，她勾起嘴角，「也就是說，我並不覺得『蘿絲‧甘迺迪』是我。」

底下一片嘩然。

絲毫不顧亂作一團的研究生，方舟來到少女身旁：「既然妳覺得自己不是『蘿絲‧甘迺迪』，那登記的住民身分要用什麼名字？」

少女一愣，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苦思著腦中可以翻到的單詞，卻赫然發現都是與自己的研究相關的事物，『adjustment，zero』、『engrave』、『memory』……

最終在與方舟討論後，少女的新名字便誕生了。

『登錄身分：原住民，登錄姓名：林憶紋，登錄性別：女，登錄編號：……』看著密密麻麻的登錄資料，少女換上學生拿給我的醫師袍，將印有記憶診療科『主任醫生——林憶紋』的牌子別上，拿起一旁的鋼筆在蘿絲‧甘迺迪的死亡證明書上簽名。

蘿絲‧甘迺迪沒有其他親屬，因此只能由憶紋將她送往火化，望著從火化爐裊裊上升的煙霧，憶紋長舒了一口氣，內心有股說不出的輕鬆。

我既是我，但又非我，而我——重生了。

重生後的每天對憶紋來說既熟悉又陌生，一起做著研究、持續改良記憶診療艙的學生依舊是那幾個熟悉的臉孔，而每天起床時，望向鏡中那晶瑩剔透地幾乎透明的肌膚卻是那樣的陌生。

總使得她每日清晨就會因驚嚇過度，而發出響徹大廈的尖叫聲。

經歷連續十六天早晨驚叫後，再也受不了的憶紋，決心搬出原蘿絲‧甘迺迪的住屋，主要原因是房子太大了！回音也超級大！不想每天都被鄰居問候的她，只能跑去找方舟商量。

所謂的『原住民』相當於『方舟』在籌備期間的大股東，由於捐贈了大量的金錢，在『方舟』完工並正式啟用後，就能獲得對等的禮遇，像：薪資計算比例較常人高、居住環境任你挑選、終身醫療減免90%、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的好處。

雖然方舟並不能理解憶紋，為什麼要為了避開鄰居的側目而搬家，但他還是給她換了間約十坪一室一廳的房子，並且告知她只要她願意，可以隨時再換回那間五十五坪的房子。

憶紋的新生活總算正式開始。

平日看看診、假日跑研究所，閒暇時還可以體驗，深受年輕人喜愛的『實境遊戲』，憶紋不禁感嘆，她的新生活簡直充實的不可思議，最棒的是還不用為錢所惱……應該是這樣的才對。

但每次下班回家時望著空盪盪的家，一股說不出的酸楚悄然而生，讓憶紋不由自主捂住胸口。

那到底是什麼？到底是缺了什麼？

她不知道。

「成了！這樣就改良完畢了！」望著手上的演算資料，憶紋興奮地不能自己，轉頭看向學生們，他們與她一樣高興。

憶紋隨即轉向其中一名，前兩日健康檢查出癌細胞擴散，再過幾日要入院接受治療的學生，問道，「約翰，你要不要做轉移，換個新的身體就沒有癌細胞了，這次絕對……」

男學生卻露出為難的笑容：「我……我不用了，我還是去做治療吧。」

憶紋不死心的再次看向其他學生，因為大戰的關係，在戰爭發生後才進入方舟避難的學生們，或多或少都有癌症的毛病，也正是因為怕自己會這麼死去，他們才和憶紋一起沒日沒夜的研究記憶及人格完整轉移的方法。

上次的記憶移轉對大腦負荷過重，原本健康的素體因細胞突變，失去頭髮與眼睛的色素，成為『類白化症』的狀態後，方舟告知憶紋，這具身體已無法再次承受同等試驗，因此憶紋只能將期望放在她的學生們身上。

但她卻失望地發現，就算理論已經實證，並加以修正，只需要再次驗證就可以獲得結果……卻沒有任何一人，願意去成為那個成功的案例。

她困惑她不解、她不甘她不願，但她卻無法責備他們任何一人。

畢竟她無法告知他們，如果依舊沒能成功轉移人格，該怎麼辦？

他們有愛人、有家庭，甚至有些還有孩子，與早已孓然一身的她不同。

他們有各自的『羈絆』。

此刻，憶紋才突然懂了。

啊，原來這就是我缺乏的東西。

啊，原來這就是我空洞的心所嚮往的。

啊，原來這就是我如此渴望卻沒能填上的空白。

理解後的每一天都變得很難熬。

憶紋雖然依舊平日看診，假日卻不用再去研究所了，因為她的研究室已沒有學生，也沒有可以驗證的人，她將研究室的大門鎖上，在方舟的資料庫內將該實驗項目標記為『待實證』，繼續她的生活。

然而，就在某天的清晨，因完成病人記憶調整時過度疲憊，睡在醫院的憶紋，突然接到來自方舟的聯繫，她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卻在看清內容後，完全沒了睡意。

『一會兒有個吸血人亞種會送到妳那，麗瑟·華倫，原名：麗瑟爾·愛因斯坦，大腦強韌度特Ａ級，將『家醫科』的所需醫學知識全數輸入進她的大腦中，之後帶領她完成報到手續，麻煩妳了，費用會照算。』

吸血人亞種？麗瑟爾‧愛因斯坦？大腦強韌度特Ａ級？家醫科？

等等……

還來不及整理腦中混亂的訊息，憶紋趕忙起身更衣，卻在要套上褲子時，再次收到來自方舟的通知，她連忙將衣服穿整好，慌忙間還撞到了膝蓋。

「嗯……醫師？」

打開門就看到麗瑟爾‧愛因斯坦站在面前，她約高自己一個頭，奶金色的長髮、淺褐色的大眼，搭上白皙的肌膚，是個看似只有十六、七歲的美少女。

與想像中『吸血鬼』的形象完全不同，憶紋不免大失所望，連帶著招呼對方的話語都顯得刻薄。

明明不想這樣的，憶紋有些懊惱的在心中責怪自己，但麗瑟卻像沒事人般也不生氣，按著她的指示乖乖躺進診療艙中。

結束方舟所交辦的事項後，憶紋帶著麗瑟來到地下樓吃早餐，看著麗瑟津津有味地吃著麵包的模樣，再次重挫她內心『吸血鬼』的既有印象，她不禁脫口說出：「我還以為吸血鬼……不對，吸血人亞種只喝鮮血呢。」

或許是這話語過於尖銳，麗瑟明顯地產生動搖，她深深看了憶紋一眼，才開口解釋：「我也不知道……但我可能不是那麼純正？畢竟之前都在研究所裡，被各種試驗、研究什麼的，打了很多藥劑。」

聽完她的話，憶紋瞬間產生想賞自己兩巴掌的衝動，為什麼要多嘴？這下好了，才剛見面沒多久就揭人瘡疤，這不是讓她覺得我很苛薄嗎？

若只是個一般人，或許憶紋不會這麼糾結，但麗瑟‧華倫的身分太特殊了！她已經猜到『方舟』想用這個『非人』做些什麼，雖然她對此並不感興趣，卻很明顯無法置身事外。

畢竟都把人塞到自己的醫院，若方舟不是要自己幫忙盯著，她林憶紋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著寫！

糾結片刻，憶紋朝麗瑟伸出手，「我的名字是林憶紋，回憶的憶，紋身的紋，是八樓記憶診療科的主治醫生。」

「很高興認識妳，林醫師。」麗瑟說著便露出笑容，笑容裡滿是真誠，在日光燈下竟閃閃發亮。

——這就是她與麗瑟‧華倫的初識。

在那之後，由於在同一個醫院上班，加上方舟有特別叮嚀憶紋多關照她，兩人間的交集明顯地變多了。

與麗瑟相處後才知道，她總是傻愣愣的，不是反應慢，而是因為她是真的傻啊啊啊！似乎是自懂事就被研究所人員捕獲，長期生活在不需具備生活知識的環境，這人完全沒有所謂的一般觀念與家事能力啊！

除了這個還有一項更令憶紋火大，那就是即使被那樣殘忍的對待後，這人依舊是個善良的不可思議的濫好人啊！

「先是喝不了被自己處刑的犯人的血，接下來又是這個嗎……」看著麗瑟大咧咧地與方舟告知自己要養萊卡，憶紋忍不住嘆了口氣。

憶紋原本以為再糟糕也不過如此，然而麗瑟‧華倫卻總是能一次次地打破她的認知……望著坐在客廳玩遊戲的兩人，等等？為什麼是兩人？憶紋不禁感到頭猛烈的痛了起來。

不是狼嗎？！怎麼變成人了！？那狼呢？

在麗瑟的解釋下，她總算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看著異常親近麗瑟的萊卡，她的內心總有種說不出的不安，嗯……果然是男女授受不親吧？

於是憶紋打了個電話給方舟，讓方舟將房子換成二十五坪，兩房一廳的小家庭房，嗯？等等，小家庭房……？

算了，聽起來也不差……吧？

與麗瑟及萊卡一起住了半個月後，憶紋很快就推翻自己的看法，一點都不是也不差！是超級差！先不說萊卡習慣不好，像個孩子似的，總是要一教再教，就說這個家怎麼總是我在做飯啊？雖然麗瑟會幫忙打掃跟洗碗就是了……

但最最最讓憶紋困擾的，莫過於晚上睡覺的時候……

麗瑟曾經與憶紋說過她的體質特殊，睡眠總是很淺，同居後的第二天憶紋就見識到了。隨著半夜一聲猛烈的倒抽氣，麗瑟坐起身掩著臉發抖，久久不能平息。半夢半醒的憶紋自然也被這騷動給驚醒，她不動聲色，內心卻苦不堪言，她已許久未和他人同床，這種時候該怎麼辦？學校也沒有教啊？

幸好沒過多久，麗瑟便再度躺下，她抱著膝蓋捲做團狀，雙肩因抽噎而一動一動地，顯得弱小而惹人憐愛。

大概是腦子壞了吧我，憶紋在心中瘋狂的抱怨了一番，轉身將麗瑟抱住，隨後像安撫孩子一般輕拍她的背，說道：「小花乖乖睡，有我陪著妳……」

小花是誰？那已經不重要了。憶紋只記得，那天麗瑟睡得比平常都來的安穩，在那之後只要麗瑟被惡夢嚇醒，憶紋都會如法泡製的安撫著她。

望著麗瑟宛若孩子的睡顏，憶紋有些無奈地抬起手，悄悄地將她嘴邊的金色髮絲順到耳後。

如果哪天她能不做惡夢就好了。

如果哪天她在我身邊能睡好就好了。

如果……她能像這樣一直陪著我就好了。

憶紋自嘲地笑了笑，瘋了吧我，想什麼呢……攬著麗瑟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收緊。

那天，麗瑟告知憶紋，自己要出去方舟外探查採樣時，憶紋的心瞬間漏了一拍，這瞬間她才意識到，原來在不知不覺中，麗瑟在她的心中已經佔了這麼大的位置，幾乎將她內心的空洞完全塞滿，佔據她生命裡的空白。

直到這一刻她才理解，這就是她渴望已久的『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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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要方便使用電擊復甦心肺功能，麗瑟的胸口被剖開，露出裡頭殷紅的心臟，看著心臟越跳越微弱，最後完全停下的瞬間，眼淚淹沒了憶紋的視野。

麗瑟……死了？

憶紋呼吸一滯，腳步虛浮地退了兩步，她覺得胸口好痛，明明沒有任何傷口，卻宛如被撕裂般，疼痛難耐令人窒息。

不！不可能！

她可是吸血鬼啊！先不說輻射汙染，她可是就連陽光、大蒜、太陽都殺不死的吸血鬼，麗瑟‧華倫啊！

怎麼可能就這樣死了呢？

憶紋扯出虛弱的笑容，或許麗瑟只是在跟她開玩笑，或許等等就會若無其事地坐起身子……

然而，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

望著絲毫沒有動靜的麗瑟，憶紋的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一個她不願接受的想法——麗瑟‧華倫真的死了。

憶紋不由得朝麗瑟蒼白的臉龐看去，她彷彿可以看見麗瑟朝自己笑著，那總是傻里傻氣的笑容，不知在何時已深深烙在她的心中。

要她什麼都不做就這麼接受這一切？

絕不——！

憶紋一把抹去淚水，將診療艙的艙門打開後抽出胸前的鋼筆，朝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刺下去！

溫熱的鮮血飛濺到舖有高級絨布的診療艙內，旁邊的醫療機器人隨即衝上前，卻被憶紋一個冷眼給制止，她將滴著鮮血的手放在麗瑟的心臟上，輕聲說道：「妳要的血我給妳，所以……快點回來吧。」

說完後她一把握住麗瑟的心臟，緩慢而有節奏的擠壓著，醫療機器人將電擊裝置推到憶紋身邊，憶紋也不予理會，只是兀自地按壓著麗瑟的心臟。

快醒來……

快醒來啊……！

「快給我醒來！妳這個笨蛋！」憶紋怒吼道。

或許真的有奇蹟吧？隨著這聲怒吼，麗瑟逐漸冰涼的心臟，終於恢復了跳動。

『怦怦、怦怦——』

憶紋恍惚地望著手裡奮力跳動的心臟，露出安心的笑容，隨後便失去意識往一旁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