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唯一能做的(下)
在他們離開京城後約半個月,就收到驛站送來的快馬詔令,詔令的內容大概是帝師預測將有巨大災相發生,號召全國所有僧人、道士前往該地鎮壓上古妖邪。
詔令上更有提及,若有人成功斬殺妖邪取其頭顱赴京,皇帝必有重賞。
看完詔書的內容,緣真一如往常地平靜,只說了句:「遵旨。」並接過傳令兵官給的馬,火速往詔書上的位置趕去。
兩貓妖見緣真臉色無異,只當這是一般的驅邪任務,直到抵達目的地後,看著堆屍成山、血流成河的慘狀,他們才意會到這次有多麼的凶險。
上天似乎也在為這些逝去的生命哭泣,大雨滂沱而下,深紅的血液伴隨雨水,幾乎將整座峽谷染成紅色。
緣真跳下馬,檢視一具具的屍體,屍體各個殘缺有別,但均有一共同處,都是由頭部開始蠶食……
「……是窮奇嗎?」緣真搖頭苦笑,「居然以『上古妖邪』來稱呼四大凶獸,是怕沒有人願意來鎮壓嗎……」
「魑、虞,你們都現真身吧,我會給足你們需要的氣。」
緣真站起身,望向不遠處的天空又說:「窮奇食人亦會驅逐妖邪,他亦正亦邪,我們不能殺他,只能把他封印起來。」
虞冷冷一哼,「你就喜歡給自己找麻煩!封印起來會比殺掉容易嗎?」
魑則畢恭畢敬地回覆:「我知道了。」
見兩隻貓妖均現出兩尺高的真身,緣真仍不忘叮囑:「小心不要被窮奇殺掉了,這次結束我會多要些魚給你們吃。」
說完緣真便領著魑、虞衝進樹林中。
直到如今魑回想起這場戰役時,仍會止不住地顫抖。
窮奇有著偌大的虎身及一雙羽翼,雖然他們與窮奇體型相近,戰力的懸殊卻是大的讓他感到絕望,好幾次他險些喪命於窮奇爪下,都是被虞給救了下來。
在他與虞奮力拖住窮奇時,緣真則是將在場還活著的人招集起來,想集合眾人之力將窮奇封印。
眾人好不容易準備好封印的大陣,一坐下唸咒,窮奇隨即察覺他們的意圖,奮力地朝山壁撞去,大量的碎石砸向眾人,不少道士與僧人們紛紛逃逸,而堅守在原地持誦封印咒的人則依序命喪石下。
見緣真有危險,虞朝魑吼道:「哥哥,你去保護真!我來擋住這傢伙!」
說完虞當機立斷催動煞氣撲向窮奇,雖無法取勝,但利用煞氣的力量,短時間她勉強還能跟窮奇打個不相上下,兩獸相殺的餘波震得山壁上的巨石搖搖欲墜,情勢極為凶險。
魑連忙跳到緣真的身旁,咬住他的衣物想帶他逃到安全的地方,不料緣真彷若磐石地坐守陣眼,持續持誦著上古的封印咒語,絲毫不為所動。
伴隨巨大的響聲,崖壁上的巨石滾落,眼看封印陣即將完成,緣真一把將魑推開並背誦出最後一段咒語。
巨石落地的同時,刺眼的光芒由窮奇的身體迸出將祂吞沒,窮奇終於被封印了,卻是用整整五十一人的生命作為代價,勉強才將祂封印起來。
虞趕緊往緣真的身邊趕去,但她與窮奇一戰,催動體內所有的煞氣,不僅外部有傷,內部同時也受到煞氣的反噬所侵蝕,令她還沒走到緣真身旁便不支倒地。
「哥哥……求求你……一定、一定……要把真救出來……」說完虞便昏厥過去。
魑急忙趕到緣真身旁,緣真雙眼無神,嘴邊還有血沫溢出,他的半身被壓在巨石下,滂沱的大雨形成一道道細流,隨即被他的鮮血染的通紅。
魑試圖推動巨石,但不論他怎麼努力,石頭都不為所動。
「魑……你在的吧?」
緣真嘶啞的聲音傳進耳裡,魑一愣連忙湊到他身旁,「我在。」
「虞呢?」
「消耗過度而已,並無大礙。」
「那就好……」
緣真笑了,魑從未見他笑得如此開心、如此滿足過。
「我活不久了,你帶著虞趕快走吧……越遠越好……不然,等他們到了……我就無法保護你們了……」
魑當然知道緣真說的是那群以除妖為己任的道士,但都到了生死關頭,緣真居然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他們會被道士迫害?!
魑忍不住一陣鼻酸,「可是……」
緣真似乎察覺魑的動搖,隨即厲聲喝道:「快走!你不是想活下去嗎?」
見魑仍是不肯離開自己的身邊,緣真只得深吸了一口氣,用盡所有的力氣喊道,「走啊——!」
緣真的命令與誓誡產生共鳴,儘管魑千百個不願意,卻不聽使喚的鑽入虞的身體。
不……拜託……讓我帶緣真走!我不能把他留在這!我不想把他一個人留在這……不……不——!
進入虞體內的魑瘋狂地嘶吼,他想衝出這具禁錮他的軀體,卻礙於誓誡的阻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緣真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至緣真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的彼端。
魑悲憤交加、甚至幾乎無法維持自己的存在,他知道身為意念的他本就不完整亦不穩定,若他就這麼消散,虞也無法獨活,於是他只能強迫自己平心靜氣,將全部心力放在淨化煞氣之上。
兩天後魑總算完成煞氣的淨化,但痊癒的虞在聽聞緣真的消息後卻完全開心不起來,她不敢相信魑竟然沒有救緣真,竟然拋下緣真逃跑,虞二話不說,按著原路又跑了回去。
但哪裡還找的到緣真呢?
只見山丘滿滿都是壟起的土丘與石碑,昭顯著此處埋藏許多的死者,但虞卻無從得知到底哪個才是她的緣真。
她伸手想扒開墳土卻被魑制止,「讓他安息吧。」
「讓他安息……?」虞愣愣地重複著。
「他是緣真啊!是救我們、養我們的人啊!你為什麼……為什麼可以這麼平靜的說出這種話?」
虞瞪大的雙眼湧出失望的淚水,「從今天起我不會再稱呼你為哥哥……」
——我沒有你這種沒血沒淚的哥哥!!
伴隨著椎心的刺痛,蓁瀲哭著醒過來,嗅著滿是藥味的空氣,她才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剛剛那只是一場夢,一場滿載不甘與悲傷讓她不忍回首的夢。
趴在枕頭邊的白貓抬頭看向她,「妳看了我的回憶。」
「我、我不是故意的……」
魑搖了搖頭,翠綠的雙眸不帶半點慍色,「我沒有怪妳……既然妳能讀我的回憶,妳應該也知道以前的事了吧?」
「嗯……最初緣真遇到虞,為了阻止她吃人還跟她大戰好幾天……」
說到一半蓁瀲才發現虞似乎不在病房內,又問:「虞呢?該不會又去閒逛了吧?我得謝謝她救了我……不知道這次要給她多少氣她才會滿足,不要把我給吸乾才好……」
見蓁瀲滔滔不絕地說著,魑猛地一陣鼻酸,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虞她……可能不會回來了。」
「咦?」
見蓁瀲不解,魑指著脖子上的繩圈解釋道:「當年,緣真用百年老榕樹的氣根編成誡環,讓我們帶在身上用以保持意念及靈魂的穩定,為了加強誡環的作用方便修煉妖力,我們曾對此起誓『不管發生什麼事,絕對不准動用妖力傷害人類』和『永遠不能欺騙緣真』……」
「永遠不能欺騙……」
蓁瀲腦中倏地閃過在鬼屋探險時,那條將虞勒的幾乎要出血的頸繩,那時虞只是向她隱瞞身體狀況,就已經那麼嚴重了……假設虞真的逼不得已得用妖力攻擊惡人的話……
想到這,蓁瀲覺得自己的喉嚨彷彿被異物鯁住,一時之間竟無法開口,不……是她不願意開口,她不敢去驗證自己的猜測,深怕答案如她所料……
但如果……如果真的是那樣呢?
她揪緊了棉被,雙唇顫抖好不容易才擠出話語,「如果虞她真的違背了……會怎麼樣?」
魑平靜無波的雙眸出現明顯的動搖,「如果違背刻印在靈魂的誓誡……再加上她又虛弱……可能……」
話語戛然而止,他面露哀戚地低下頭,不願再多說一句。
看見魑這副模樣,蓁瀲也隱隱約約猜到他想說什麼,她不敢置信地捂著嘴,淚水瘋狂地在眼眶內打轉。
不!拜託你不要露出那種表情……你們不是強大的貓妖嗎?怎麼會死呢?
騙人的……這肯定是騙人的!
那個總是精力滿滿的虞、那個總是自信爆棚的虞、那個即使知道會惹怒我也總是實話實說,只是一心對我好的虞……就這麼走了?
我不信!我絕對不相信!!
強忍住湧上的淚水,蓁瀲勾起嘴角,輕輕說了一句:「你在開玩笑對不對?我才不會被你們騙到!」她看向病床尾端,又說,「虞也是!妳肯定躲在哪裡,準備要嚇我一跳,對不對?」
回應她的卻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就像這間單人病房裡除了她與魑外,再也沒有第三者的存在……
蓁瀲臉上的笑容慢慢垮了下來,但她很快又再次撐起笑容。
「虞,別躲了!妳的詭計都被我看穿了喔!趕快出來!再不出來的話……妳就沒有晚餐吃!」
但縱使她用晚餐來威脅,仍舊得不到她想要的回覆……事到如今,就算她再怎麼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了……
能回應她的那隻貓妖,或許是真的……真的……
——真的回不來了。
腦中浮現結論的瞬間,淚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滾滾而落,模糊了她的視線、浸濕了她的衣襟。
「為什麼……為什麼不出來……妳趕快出來啊……」
蓁瀲捂著臉崩潰地大哭著,那哭聲是多麼的無助、多麼的悲傷。
看著哭得撕心裂肺的蓁瀲,魑卻無法說出半句安慰的話語。
他很清楚這時候不管說什麼都沒用,千年前他無法拯救緣真,現在他依舊無法拯救虞,他是如此的弱小、如此的無力,他所能做到的……至始至終都只有陪伴。
一如千年以來他陪伴在虞的身邊,如今,他只能陪伴在蓁瀲的身邊。
魑不發一語走到蓁瀲身旁坐下,用尾巴環住她的腰。
不管怎麼樣……我會陪在你身旁,所以……
不要哭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