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中)

　　上帝今日來伊甸園裡尋找泥人，泥人就好像是祂的老朋友，有和祂同樣的智慧與平安。沒想到上帝在伊甸園裡走了一遭，什麼也沒有尋著。上帝只好詢問路旁的白鴿，上帝開口說：「如光一樣潔淨的白鴿，你能告訴上帝，泥人去哪裡了嗎？」

　　白鴿見到上帝來了，馬上就知曉眼前的上帝必然擁有無窮盡的智慧，它恭敬地對上帝說：「你是指伊甸園裡眾生敬愛的朋友嗎？我們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看見他的身影，只聽說泥人整日會在森林裡的溪流邊徘徊，旁若無人，任何生命接近都無法與他溝通。」

　　上帝一聽，要求白鴿帶領祂前往泥人所在的地方，而白鴿也欣然應允，伸出它鮮紅色的腳爪，讓上帝伸出手抓住，帶著上帝飛向森林。

　　白鴿帶著上帝來到河邊，沁涼的河水從天上而下，那是上帝喜愛的一條河，水裡翻滾的的鵝卵石是星河的遺跡，洄游的魚群是想要回歸宇宙的異鄉人。

　　上帝此時沒有欣賞美景，而是感到驚訝，祂來過河邊，怎麼沒有發現泥人的蹤跡？

　　直到白鴿飛到兩座石雕之上，用它的鳥喙去啄了其中一個石雕，轉頭對上帝說：「這就是泥人，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石雕。」

　　上帝沒有馬上去照看泥人的狀況，而是問白鴿說，另外一個石雕是怎麼回事。白鴿眨了眨眼，抖動它的頭說：「那是伊甸園的眾生贈給泥人的禮物，希望給泥人找尋一個伴侶，好緩解泥人的寂寞。」

　　上帝聽完，立馬把眾生所造的石像給摧毀，說道：「沒有靈而只有形的存在是罪惡的，將只會是一個裝儲邪惡的容器。」隨後，上帝又向變成石像的泥人吐一口口水，口水均勻地敷在泥人全身，濕潤了他乾枯的唇，神奇地化開泥人堅硬頑固的石膚，變回原本的樣貌。

　　泥人變回清醒的樣貌，第一眼看到上帝站在眼前，祂的肩上還停留一隻白鴿。剛甦醒的泥人只覺得心靈被重新洗滌一般，感激地匍匐拜倒在上帝跟前，虔誠讚頌上帝的美好，並且真心懺悔自己的罪過。

　　上帝輕輕扶起泥人的身子，沒有說話，對泥人也沒有顯露任何表情。心裡卻想說：「泥人差一點就回不來了，但罪惡的種子已然種下，得多關照他才是。」

　　上帝也沒有說祂摧毀眾生石像的事情，轉身帶著泥人離開森林。

　　泥人小心翼翼地跟隨上帝的腳步，深怕自己愚昧的舉動會惹怒上帝。離開前，泥人又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清澈的河流，但心裡對上帝的恐懼大過於回到河邊的慾望，遂繼續跟著上帝走出森林。

　　當上帝和泥人走到遙遠的地方，再也看不見高聳的樹木，周圍只剩下荒涼的曠野景色。泥人想起眾生贈與他的石雕消失不見了，但他依舊不敢開口詢問上帝。他張望四周蕭瑟的生機，曠野與清澈舒適的河畔根本無法比較。他一時驚訝，遂張口說：「沒想到伊甸園裡還有如此醜陋的環境。」

　　上帝又帶著泥人走進沼澤之中，沼澤之中充斥許多可怕的生物。上帝像是沒有看到前方的沼澤，一腳踩了進去。泥人看到這幅景象，心裡感到害怕，他一邊央求上帝施展法力帶他飛過，心裡一邊埋怨：「上帝為何要創造如此可怖的地方。」

　　最後，上帝和泥人路過一個美麗的山丘，山丘上種滿了白花花的芒草，像是天使的衣裳披在山丘之上。泥人興奮地對上帝說：「敬愛的上帝呀，你一定要看那一座美麗的山丘，山丘之上有一顆美麗的無花果樹，那一定是世間最美麗的一棵樹了。」

　　上帝跟著望去，臉色頓時一變，嚴厲地對泥人說：「你千萬不可再說此事，也絕對不能接近那一棵樹，更不能吃了那棵樹的果實。假如你吃了，將會滅亡於世間。」

　　聽到「毀滅」，泥人終於鼓起勇氣向上帝詢問說：「敬愛的上帝，我想詢問眾生贈與我的石雕究竟跑去了哪裡？那是一座美麗的石雕，如我一樣美麗。」

　　聽到泥人所說的話，上帝震怒不已，斥責泥人說：「你是在哪裡學到「我」這一個詞！那是邪惡的字眼，千萬不可再說！」

　　「可是，那是我的石雕，我的石雕！」泥人好似沒有聽到上帝的譴責，自顧自地喊叫。

　　上帝見泥人仍是沒有自省，只好無奈地離開了。

＊

　　失去石雕的泥人頓時覺得一切變得索然無味，他發現自己是形單影隻，孤單的一個人。在沒有遇見上帝的日子裡，泥人表面做著和過去一樣的事情。

　　早晨他依舊會來到海邊，但他不再跳入海中，只是在岸邊坐著發呆。苦鹹的海水不再浸泡他的四肢，泥人害怕漂泊不定的洋流會溶解的美麗的身軀。

　　他告訴自己：「即使上岸重新找回我的泥土，恐怕我的容顏將會變得醜陋，如同上一次經過的沼澤地，凹凸不平。」

　　而泥人因為長久不下水，海裡的動物逐漸忘記泥人的存在，潮間帶的蝦蟹也不再認識他。他的身軀日益凝固，失去了水份，變成乾巴巴的土，碰到海水不再會溶解他的身軀，但也失去在海裡呼吸的能力。

　　夕陽壟罩在大草原上，把每一棵小草都染上翠金黃色，彷彿腳下所壓倒的，是柔軟的純金，不是小草。泥人會靠在一棵低矮的樹下靜靜回想石雕的美麗，他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石雕，因為他們是一樣的美麗。

　　泥人不太了解「愛」為何物，但心中奇妙的情感，再觀察大部分的生命，多是彼此相愛，而後在一起。泥人在心裡喃喃自語地說：「我愛上他了，我愛上他了，我一定要得到他，與他一起生活，如此我的生命才有意義。」

　　泥人像是頓悟的模樣，從樹下跳了起來，但鐵石般的執念讓他的心變得不再柔軟。

　　這時候獅子經過泥人的身邊，如往常一樣，獅子低著頭向泥人所求身上的糧食。然而，獅子此時的請求讓泥人心裡感到厭惡，沒想到獅子竟是如此血腥，想要啃食自己身上的肉塊。泥人在厭惡獅子的同時，心裡也跟著憐憫起獅子嘴下的獵物。明明是惹人憐愛的動物，卻要被獅子的殘暴所殺害。有如此罪惡的物種，想必上帝也會詛咒這片土地，而被詛咒的土地將會變成黃沙滾滾的曠野，失去它豐饒的一切。

　　泥人趕走了獅子，甚至攻擊追趕它，直到看不見獅子的蹤跡，泥人才停下腳步。自此，泥人再也不拿自己的身軀餵食獅子，他的身軀也不再斷裂，同時乾枯的泥巴逐漸變成人一樣的肉身，再也不能用泥巴去填補傷口。

　　夜晚，泥人會回到森林的深處，但他不再傾聽夜裡的鳴唱與教誨，而是獨自一人來到那條清澈的河邊，追思他的愛人，眾生贈與的石雕。

　　泥人相信這條清澈如鏡的河水見證他與石雕的愛情，他為此寫下世間最優美的詩歌來讚頌他們的愛，也憑藉記憶在地上用樹枝畫下愛人的身影。然而，一切都比不上他彎下腰看向河水中，悲傷晶透的雙眼。

　　悲傷的雙眼日益遽增，到最後世間萬物只要與泥人對上一眼，悲戚的心情就會淹過心頭。看著水中的倒影，泥人會認為：「這條清澈的小河一定是我在晚上入夢時，過於傷心而累積出來的，否則我怎麼會有如此難過的雙眼。」

　　終於在一天的光景下，泥人受不了自己所承擔的寂寞，遂找到上帝，與上帝求說：「我所敬愛的上帝，我渴求你賜予我一位美麗的伴侶。寂寞讓伊甸園裡的生活不再美好。況且，每一種生物也都有自己的伴侶，卻只有我沒有，這是何等不公平呀。」

　　上帝聽到泥人的要求，知道泥人已經失去大部分的智慧，並且泥人也沒有聽祂過去的告誡。上帝不再把泥人當作世界的整合，而泥人不再是承接無形和有形為一體的存在。

　　然而，上帝並沒有放棄泥人，即使失去無形的智慧，泥人依舊是伊甸園中有形存在的一份子。除此之外，上帝也答應要給泥人做出一個伴。

　　在上帝行動之前，泥人再次恭敬地對上帝述說自己的懇求，他說：「我敬愛的上帝，能否不用滿身骯髒的汙泥，而是清澈乾淨的河水來創造我的伴侶呢？河水是美麗的存在，只有最清澈的河水，才能映照出最美麗的人。」

　　上帝又一次應了泥人的要求，取一瓢河水做為肉身，反掌折下一根樹枝做為脊骨，輕輕吹了一口氣，泥人的伴就如同羽毛一樣飄了下來，落在泥人身邊。很輕也很美，泥人很是欣喜，因為他的伴侶就如同石雕的模樣，也就是泥人心中魂牽夢縈的倩影。

　　泥人開心地抓住伴侶的雙手，說：「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是我的女人。你可以稱呼我為亞當。」那是泥人心裡事先想好的名字，亞當轉頭尋了周圍一圈，並沒有發現他害怕的身影，又將視線挪回到女人身上，心裡暗自發誓，他再也不會把視線移開女人的身上，他的女人的身上。

　　亞當最後問說：「我應該如何稱呼你呢？」

　　「夏娃。」女人的名字輕巧地跳過自己的嘴唇，鑽進亞當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