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本就不易,沒有原因而殺人,更是荒謬至極。 裴風鈴是個正常人,殺人這件事離她本就遙遠,如今被江老當面說破,所有不忿瞬間轉為委屈,她眼框噙著淚,但心裡一股倔強卻硬生生地不讓其掉落。 「若眼淚能解決事情,興許八仙樓真讓妳拿下也說不定…」 江老從衣內拿出一個饅頭遞給裴風鈴:「吃吧,是真饅頭,跟贈與江道盟的『醉餑餑』不同。吃完了便睡一覺,明兒一早啟程回山莊去。」 裴風鈴惡狠抬頭,伸去向江老手中拍去,但饅頭像箍住了一般,不僅拍不走,更是沒有絲毫損傷。 「吃,要回;不吃,也是要回,妳吃是不吃?」 饅頭被舉到眼前,像逼迫自己接受回莊這個命令。 裴風鈴權衡再三,終究伸手接過饅頭,滿懷屈辱地咬下一口,像將自尊咬碎般咀嚼吞下。 「在江湖,實力就是一切。哪怕再有道理,劍不夠利,刀不夠快,便只會淪於敗者。」 江老轉身走向張魚販,亦遞出一個饅頭,道:「小張,你想當勝者,還是敗者?」 莫名其妙的問句,霎時間令張魚販一愣,但他向來反應快,斷然說道:「自然是勝者,誰會想當敗者嘛,真是…」 江老微微一笑,舉著饅頭,道:「很好,吃吧,吃完睡一覺,明早同我們一起回山莊。」 不等張魚販反應,江老便將饅頭塞入張魚販嘴裡,閃電般疾點他周身十數個大穴,跟著將其放坐於地後,便帶著阿善走到另一位置分食饅頭。 張魚販倏地腦子一片空白,回神後才發現自己除了嘴巴能動,其餘地方皆沒了知覺,饅頭不知何時已吃了一半,環看四周,江老三人都已食畢入睡,唯有自己還醒著。 「回山莊?那是哪裡?去那兒要作甚?」 張魚販一邊嚼著饅頭,一邊想著方才江老所言,但任他想破了腦仍不知道江老意欲為何。 穴道點得很深,張魚販一夜無眠。 晨曦照入道觀一角,張魚販逐漸感到肩膀關節鬆開了,接著是胯部,然後是腰,等到陽光爬上他臉上時,他總算可以扶著牆站起鬆鬆筋骨。 「被點穴原來這麼難受…。第一次沒感覺,看來是多虧阿善活血,沒了阿善幫忙,昨晚折騰的…唉呦…」 筋骨活絡後,張魚販勉強可以站直身子了。 他腦袋昏沉,除了被封穴一晚造成影響外,更多是昨夜沒睡覺的緣故。江老冷不防地說要他跟著去什麼山莊,絲毫不過問他的意見,這令他很不是滋味。 「當初你們剛來市場,還是我替你們張羅個攤子擺,雖然…你們似乎並非真要擺攤賣饅頭,但怎麼說我也算幫過你們,現在這般戲弄我…不去!說什麼都不去那鬼山莊!」 張魚販暗自抱怨道,打定主意不任江老擺佈。然而,正當他轉首要向江老辭行之時,不知怎地眼前忽然一黑,竟暈了過去。 等到睜開眼,自己已然身處一陌生房間,看上去像是間簡陋的客棧,牆壁斑駁,桌椅老舊,整間房裡還充斥一股霉味。 「這是哪…」 正坐起,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一男一女相繼走入,是阿善與裴風鈴。 「土豆哥,你醒啦。」 阿善端來一碗熱什錦粥置於桌上,拉過凳子坐下,後面裴風鈴抱著雙手,半倚靠在牆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張魚販。 「阿善?你們不是要去什麼山莊,怎麼還留在江陽城?」 此言方出,裴風鈴突地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笑,令張魚販頓感不對,目光不斷游移房間四周,在右上角一扇半開木窗間,戶外單調冷清景色映入眼簾,沒有喧囂,沒有人潮,只有風聲樹影,一片荒涼之感。 這份荒涼是他不熟悉的。 霎那間,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倒抽一口涼氣,不安問道:「江…江老呢?他是自己去那個山莊麼?」 「不,師叔去跟掌櫃買馬。接下來的路都較為平坦,騎馬上路會比較快。」阿善一邊微笑著,一邊將粥吹涼。 「上路?上什麼路?」張魚販瞪大眼問。 阿善將粥推向對面,回答道:「去大闕山莊的路啊。」 張魚販大叫一聲,從床上驚跳而起,呆愣著,不可置信地搖頭,口中喃喃自語:「上路?上路?我又沒有要去那鬼山莊,上什麼路,上什麼路啊!」 「土豆哥,你還好吧?」阿善關心地問。 「阿善,是你們綁架我…是你們綁架我的嗎!」 張魚販看來像失了理智,宛若發瘋般憤怒指著阿善吼道。 阿善閉上眼嘆了一口氣,再睜眼時,一股令人窒息的殺氣盈室,彷彿連微動一根指頭都是種致命的危險。 張魚販體驗過這種感覺,阿善對峙段海時散發的殺氣就是這樣。 阿善要拔刀了?要砍誰? 張魚販當然知道目標是誰,但他不敢承認,他怕一旦承認了,那把無形的刀便會砍向自己。連段海都抵擋不了的刀,他一個魚販又怎活得下來? 他恐懼,他害怕,他想放聲嘶喊卻不敢發出一點響音。 他,怕死怕得要命。 然而這殺氣轉瞬便逝,阿善目光歸於平淡,臉上卻浮現一股無奈,皺著眉看著張魚販。 「土豆哥,你不是告訴過我,做人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別讓人看笑話,怎麼你自己慌成這樣?」 阿善指指什錦粥又道:「快吃吧,還熱著。」 了解到阿善是為了令自己冷靜,方才放出殺氣,張魚販頓時感到全身無力,癱軟坐在木凳上,雙眼空洞地看著熱粥,盯了好一會兒卻未有意識這是碗粥,直到香氣竄進鼻腔,早餓到貼背的肚子打響鼓,這才發覺眼前有吃的,立時端起碗,呼嚕呼嚕地將粥灌入五臟廟內。 肚裡有了東西,腦子這才轉動起來。 張魚販深做數個吐納,勉力維持冷靜問道:「我們…現在在何處?」 「慕州,土風縣邊界,再往北上便會進到亶州了。」 回話者是裴風鈴,只見她手捂著嘴,卻仍遮不住顯露出來的笑意。 張魚販知道,自己現時的落魄遭遇,全變成她一路上的取樂素材了。 雖如此,他仍強打精神,稍加思索後道:「你們腳程夠快的…慕州邊界…若想回江陽城得過『浮沙』、『黑水』、『七帆』三個綠林寨,靠我一個人,決計是過不了。江老這一手…是許進不許退啊…」 「欲作勝者,又為何要抉擇那後退安逸之路?」 說話間,江老拄杖緩緩踱步進房。 只見他臉戴老生面具,雙眼處一邊留白封起,另一邊露出眼珠子透著精光,甚是懾人。 江老將馬牌遞給裴風鈴與阿善,各自交代馬匹位置與樣貌,接著將第三塊馬牌伸到張魚販面前,語氣平穩問道:「你沾過江湖水,已是江湖人,如今要你再入江湖,你抗拒什麼?」 「我何時是江湖人了?」張魚販略顯不忿:「我那點皮毛,沾什麼江湖水?我只會讓自己滿身濕透,沉入湖底,這江湖我走不起!」 「既走不起,何以留戀?」江老進逼。 「我…我留戀怎麼著?留戀江湖礙著你了麼?拜錯師父礙著你了麼?懷有俠義夢又礙著你了麼?」 「我就是不像你們身負絕世武功,隨便抬手舉腳可以毒倒一堆人,打敗武林高手。如果我也有這麼高強的武藝,我需要離開江湖,離開武林嗎?我就是知道我不行才離開的!」 「當年剛踏入武林,我去拜會江西『閑劍門』,跟他們入門不到一年的弟子切磋武功,三招,只有三招,我在那小孩手底下走了三招就輸了!後來遇上綠林盜匪,險些丟了性命,我還有爹媽等我回去,我能死在道上嗎?我不能!」 張魚販說話愈來愈快,一股腦說了一大堆話,就像這些話早已梗在喉嚨多時,此刻方才一吐舒暢。 這番話本是尋常人內心委屈。 迫於現實之無力,日積月累地磨去自身夢想的可能性,卻又難以輕易捨棄,只能懷夢於心,逢人便逞口舌之興,偽裝自己仍未遠離那遙遙幻夢。 但,江老非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