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取水的回程路上,阿德莉與納茨兩人不發一語,沉默以對。
納茨的控訴讓阿德莉胸中有股異樣感鼓譟著。她的內心有諸多疑問,但這些問題都源自於一個源頭:為什麼當年她的親生母親要把她丟在山上?媞恩曾在晚餐的時候提過,以前村人養不起的孩子都會「託付」給慈母木,但阿德莉不一樣,她當時的態度斬釘截鐵,那是知道內情的反應。
阿德莉感覺到自己每踏出一步,對生母與媞恩,甚至是納茨的不諒解就更加深一點。她知道自己不該怪罪納茨心裡不平衡,但少年將過去沒有得到母愛怪罪於她未免太不公平。
帕娃陪在她身邊,並不代表她擁有一個母親。
但是帕娃對她來說是什麼呢?
無論如何,還有帕娃可以依靠這件事確實安撫了阿德莉內心的波瀾起伏。
或許她的異樣感就是源自於此,她對有著血緣相連的親生母親感到疏離陌生,即使那是她跟帕娃的關係可能破裂都想追求的東西。近似於幻滅,卻又沒有那麼悲慟,阿德莉發現自己在安全的範圍內悲傷、憤怒甚至感到一點痛苦,都是因為她知道帕娃在她身後,等她回家。
「家」。這個字的音節這麼簡短,卻乘載了好多好多。
阿德莉想回家了。
媞恩順利生產之後她就回山裡去,並不是出自對於生母與家人的怨恨,而是不想離開帕娃太久,如此在心裡盤算著,身旁的納茨在此時發出一聲短促而困惑的聲音,她跟著抬眼看向燈火通明的屋子,即使雨未停歇天也未明,卻聚集了不少村人圍在門前,零碎談話聲也隨著兩人走近而傳進耳中。
「我看見你們家納茨帶那個女孩回來了,這跟當年說好的不一樣,請你們信守承諾。」婦人說話大聲而且嚴厲,穿透雨聲被阿德莉聽見。她口中的「那個女孩」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彷彿早就串通好,另一個大叔接著說:「當年你岳母答應要承擔責任,讓那小女嬰永遠長眠於慈母木下,看來她生前死後都只給村裡帶來厄運而已!」
原本的婦人又答腔:「沒錯!村裡會有大厄,肯定是因為她當年沒有遵照約定,殺死那女嬰!」
一有人提起大厄,無論是來興師問罪,還是圍觀看戲的群眾都交頭接耳起來。大厄在村裡存在多年又帶來危害,人人束手無策,如今有人指出原因可能出在當年應該有個小女孩要死在山上卻沒死,為了彌補這個過錯,這些人將採取什麼行動,阿德莉光是想像就不寒而慄。
不僅如此,她還從村人的談話中發現端倪:她的生母原本應該遵照村人指示殺死她,最後卻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動手。
阿德莉搖了搖頭,還能有什麼原因呢?她心知肚明,愚昧的村人卻故作不知情。
「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長輩已經過世,她若下定決心隱瞞,我們後輩也不會知情……」
「少狡辯!」一個年輕男人粗魯打斷聲音明顯虛弱無力的奧圖:「我的孩子本來能平安長大,要不是你們違背諾言,我的孩子也不會被大厄抓走!」另一個少婦哭喊:「我的孩子也被抓走了!你們竟然還有臉生新的孩子?」
「我很遺憾……」
「你很遺憾?你只有遺憾?」
殺死女嬰?新的孩子?這些人憑什麼決定哪個小孩該死,哪個小孩該活下來?他們說的話好像嬰兒不是母親懷胎十個月生下的生命,而是物品。迎面而來的惡意讓阿德莉呼吸急促起來,她握緊雙拳,忍耐一陣噁心湧上喉頭,差點就要吐出來。
也是在此時,阿德莉注意到身邊的納茨有了動靜,還來不及喊出「別去」,納茨向前飛撲的身軀撞到了阿德莉撐傘的手,傘在空中翻飛而起,沒過多久應聲掉在地上的同時,年輕男人的短促哀號也跟著傳來。
「你們不尊重生命也要有個限度吧!」男子被納茨撲倒在地,一手撫著被揍疼的臉,一手騰空就要揍回去。但納茨動作更快,他抬起另一手,又是一拳掄在對方另一邊的臉上。「我大姊跟她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跟大厄有什麼關係!你們每一個都比大厄還恐怖!」
納茨正要揮舞第三拳的時候,眾人才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紛紛上前阻擋納茨與拚命想要反擊的男人,兩人在真正扭打在一起前就被拉開。但劍拔弩張的氣氛並沒有因此消退,反而更加高漲。有人無禮指著阿德莉,對納茨喊道:「雙生子本來就該丟掉一個,否則會帶來厄運,這是從古至今傳下來的規矩!不遵守規矩,就是我們全村都遭受懲罰,大厄就是那個懲罰!」
另一個人喊:「要不是看在你們家沒有男孩,我們勸過你媽,不然被丟掉的就會是你!」
被人架住的納茨原本正奮力想掙脫,聽到這裡身體不由的止住了動作,不敢相信自己聽了什麼。他剛剛說了那麼多,卻絲毫沒有傳達給這些愚昧的村人,反而給自己帶來了如萬箭而來的穿心話語。
「你們!」站在人群後方的阿德莉終於再也忍不住了。要是這些敵視針對自己也就算了,她終究是這個村落的局外人,也不打算加入,但納茨是在他們看顧下長大的孩子,是他們的一份子,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她的一聲怒吼引來眾人側目,但阿德莉不在意,她扯開嗓門怒吼:「你們擅自定下傲慢的規矩,把不合你們意的小孩往山上丟,『長眠於慈母木下』?你們給那棵樹好聽的稱號與神聖的使命,還給那些孩子的亡靈溫和親切的名號,無視自己逃避養育小孩的責任,又怕死去小孩作祟。你們不曾有人真正到山上敬拜慈母木,也沒有人去弔唁死在那裡的孩子,你們甚至不知道慈母木早就已經不在了!大厄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不是因為有人沒照規矩殺死自己的小孩,是你們自以為有對生命宰制的權力!」
「妳說什麼?妳這個該死的……」
「你們沒有權力斷定誰該死,你們沒有!」
阿德莉氣得咬牙切齒,在場群眾除了被她震懾而不知做何反應的納茨之外,其他人皆因她毫無節制的責備而情緒沸騰,兩方一觸即發,彷彿隨時都會有人撲上前去將阿德莉五花大綁,再次丟到山裡獻祭。
就在此時,一道清冷無比卻極具威嚴的聲音劃開了喧騰肅殺的夜晚。
「好了,到此為止。」
本僵持不下的群眾與阿德莉都停下對彼此的怒意,轉而看向出現在後方道路上的兩道人影。來者是兩名旅者扮相的女子,分別披著白色與黑色的斗篷,手上除了小巧提燈外並沒有撐傘,分明站在雨中,身上卻沒有一處被雨水打濕的痕跡。
白斗篷女子姿態優雅,臉上帶著淡笑但眼神銳利;而黑斗篷女子稍高,無論是表情或是挺拔的站立姿勢都透露拘謹與嚴肅的氣質。有人認出了她們斗篷上以金色繡線交織出的複雜圖騰。「是聖女。」
「是的,我們來自白星院。我們正從雷古勒城返回王都烏爾莎,發現旁邊那座山的狀況不太好,就決定繞過來看看。」白衣女子說話的聲音溫柔,與方才嚴厲而冰冷的語調判若兩人,但聲音確實是出自於她。兩位女子面不改色,輕輕走過眾人讓出的道路,來到納茨家門前駐足。白衣女子看了看眾村人,又看了看奧圖,再看看阿德莉,才繼續開口說道:「你們怎麼叫那座山?」
在場沒人敢搭話,是奧圖沉穩的回答:「慈母山。」
這是阿德莉第一次聽說山有名字,還是那樣的名號。因為白星院聖女的到來而減退不少的怒火又在眉間燃起幾許,她皺起了雙眉,怒視這群折服於聖女權威的眾村人。
「謝謝你。」白衣女子再次點點頭,臉上的笑意柔和許多。隨後她轉向面面相覷的眾村人,聲音聽來清亮而中氣十足,與她冰藍色雙眼透露出的氣息一樣銳利:「我是尤妮貝,很抱歉擅自偷聽了你們的爭論,但關於大厄的事,請容許我們介入。據我們的觀察,那個大厄現在的狀態非常危險。」
「果然是因為那個女孩是雙生子的一部份……」
眾人一聽到大厄,就像找回遺失的記憶般,繼續糾結阿德莉平安長大沒有死在山裡。有人一點破,就迅速獲得不少附和的聲音,頗有方才與阿德莉對峙前的氣勢。
黑衣女子見狀,從黑色斗篷中伸出一隻手示意村人冷靜。她打破沉默,以較低沉、語調卻溫和舒服的聲音說:「我是莉米堤,擅長限界魔法。雙生子確實可能達成限界魔法的某些條件,但近代的研究已經證實他們並不會帶來厄運,也不會促成大厄的產生,請各位放心。」
「我們要怎麼放心?」孩子被抓走的年輕男人已經不如方才激動,語氣中卻仍帶著擔憂與焦慮:「大厄還在,孩子們就不安全。」
「我們便是因此前來。」尤妮貝態度十分堅定,而且不容質疑:「三天內就會有結果,我向各位保證。」
面對白衣聖女過於明確的保證,雖然還是無法全然信服,但白星院是這個村莊目前唯一也是最後的希望,村人們也沒有辦法再有反對意見,只好摸摸鼻子做鳥獸散。仍有幾個人在離去前惡狠狠瞪了阿德莉與納茨幾眼,但阿德莉選擇無視,與納茨一起走向屋前大門。
奧圖正在與兩位白星院聖女道謝。
尤妮貝微笑:「不必道謝。白星院的成立本就是為了協助人們對抗大厄,或是找到與大厄和平共處之道,這算是我們的職責所在。」說完便轉向納茨,指了指被忘在不遠處的竹桶,經聖女這麼一提醒,納茨驚呼了一聲便趕緊回頭提起水,像是終於想起待產的大姊,急匆匆正要往屋子裡去,便聽見屋內傳來嬰兒的響亮哭聲。
納茨與奧圖彎身道謝後快步進入屋內,門前就剩下阿德莉與兩位聖女。
阿德莉聽見尤妮貝與莉米堤喃喃低語:「真是選對時辰出生的孩子。雖然此時此地看不見星象,卻是個好時辰。」
莉米堤沒有回話,只是挑了挑眉,看來尤妮貝的魔法她並不擅長。尤妮貝回頭看向阿德莉,笑意加深:「妳出生時的星象也很有趣,是個一生遭遇都會異於常人的特別孩子。」
聽來彷彿是預言,卻又像是父母對孩子的期許,阿德莉雖然心裡困惑,卻是這一整夜以來她聽到最友善的話語。她回以一抹微笑,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無論結果將會如何,懸宕在村莊、大厄以及「慈母山」之間發生的所有事,終於因為白星院聖女的到來而能有一個結果。阿德莉抬頭望向深邃無邊的雨夜,也就是在此時,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將夜幕扯出冷白的扭曲裂痕,轟雷彷彿怒吼又像哀鳴,隨之而來的是天搖地動。
又有事情發生了。
這次是發生在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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