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奇幻│慈母山的魔女(17)(完結)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帕娃赤裸的白皙雙足沾染了一些泥土。

  她正沿著山道走著,堅定而毫不遲疑,讓阿德莉忐忑不安,因為那是通往山下村莊的方向。

  初次甦醒後,帕娃又沉睡了整整三天,再次醒來時阿德莉並不在身邊,而是在不遠處與納茨起了一點爭執。

據說在聖女的輾轉告知下,村人們得知山神甦醒的消息,為了不打擾山神而決定將安魂儀式延期。阿德莉不確定帕娃是否接下了山神之位,聖女也沒有多做說明,村人們的一廂情願似乎有些天真,卻也確實帶著尊崇與敬畏,送上了村內女人親手製作的傳統衣飾。

納茨說那是村裡最尊貴的女性才能穿的款式。

阿德莉以帕娃不喜歡山下人也不喜歡外界事物為由,拒絕接受這項禮物,納茨卻堅持阿德莉必須收下,兩人因此陷入僵持,被醒來的帕娃撞見。

  身上只有一席輕薄衣物的帕娃,以一夕之間成熟的女性胴體讓納茨一時失神,愣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趕緊移開視線。帕娃不知道是沒有注意到或是不介意,她走近兩人,親自接下了那套衣服。

  「謝謝。」她的聲音變了,變得較為低沉。不再有少女的稚嫩,平穩的語調也不再充滿情緒波動,介於還在成長中的女子,與蒼老即將衰敗的老婦之間,彷彿眼前這個陌生帕娃的身上,還有著別人的影子。

  阿德莉見她反應有些緩慢,忍不住關心:「妳感覺怎麼樣?」

  帕娃緩緩看阿德莉,半晌後才點頭無聲回應,比起自己的感覺,她似乎認為有更加重要的事。她轉向納茨:「我想下山。」

  「咦?但是……」有反應的是阿德莉。

  帕娃搖搖頭,「沒關係,我已經可以下山了。」

  這句話或許沒有別的意思,但阿德莉想起帕娃以尤妮貝的姿態在夢中說過的話。於是她不再說話,靜靜聽著帕娃跟納茨約定下山的日子,交代不需要上山迎接,最後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倉促叫住已經轉身走了幾步的納茨,有些焦急的模樣看起來比較像從前的帕娃。她舉起手裡捧著的衣物,「可以的話,也幫阿德莉做一件這個。」

  又過了幾天,也就在昨天,兩位聖女將阿德莉的衣物送上山,說要離開村子,動身回白星院去了,但也承諾不久將會再來,做完最後道別後就下山了。

  阿德莉徹夜難眠,因此特別早起盥洗,然後前去與帕娃會合,沒想到帕娃也早早就醒,或許也一樣沒有睡。

  她替帕娃簡單整理那頭白色長髮,驚奇的發現那些髮間的藤蔓以及那對鹿角,確實都是帕娃的一部份。

  將那頭長髮隨意在髮尾束起後,阿德莉便開始替帕娃著裝。村人送來的是件淡米色襯裙,以及外罩的暗紅開襟連身長裙,胸前衣襟與袖口的複雜圖騰紋案精緻華麗,墨綠色腰帶相較之下稍顯黯淡,卻與紅色搭配出溫和的對比,尾末的流蘇還帶出華美中的尊貴與典雅。

  包含給阿德莉的裙子,都是質料非常好的綢緞,經過精巧的手工剪裁。阿德莉至今都還無法相信,村人會送禮物給他們畏懼的「帕娃」,而那個同樣厭惡山下人的帕娃正在下山的路上。

  兩人一路上都沒有交談,一直到走在前方的帕娃停下腳步,阿德莉才從被諸多思緒淹沒的恍惚中回神,發現他們正要走上通往村莊的小路。帕娃站在山與村子無形交界的這一頭,低頭看著腳邊的泥土地,似乎沒有發現不遠處幾個看見她們的村人,轉身往村裡快速沒入身影,阿德莉又再次緊繃起來。

  「阿德莉。」

  「怎麼了?」沒想到帕娃會在這時候開口說話,阿德莉有些措手不及。

  帕娃轉過身,精緻的臉上帶著輕輕的笑,笑裡似乎忍著苦澀。「從今天開始,妳不能再住在山裡。」

  「咦?可是……咦?」突然被逐出家門也是意料之外,被驚慌與困惑控制住的阿德莉不由得語無倫次起來。「我做錯什麼了嗎?」

  帕娃搖搖頭,「妳是好孩子,阿德莉。」

  「那為什麼……?」

  「我想讓這個山村的人明白,山有山的界線,人有人的生活範圍。這是我身為山神的職責。在適宜的時機開放山林給所有人,在危險的時節封鎖山不讓人受困其中;人需要山的資源我就提供,山需要休息的時候,人也要尊重山的意願。阿德莉,山有自己的生命軌跡,村莊有村莊的,而妳也有妳的。」帕娃回過頭不再看阿德莉,頓了頓後才又補上一句:「這是山的意思。」

  阿德莉雙手緊抓袖襬,心裡明白山的意思其實就是帕娃的意思。

  「狡猾。」但她知道帕娃是對的。親口承認已成為山神的帕娃知道自己的責任所在,但要成為村人心目中的山神,比單純當個山的管理者還要不容易,帕娃不能既是神,又太過親近人,她必須與人類永遠保持距離,保持神秘,威嚴與奧祕,才能永遠成為他們精神上的支柱,與杜絕再有悲劇發生的絕對信條。但這些都是阿德莉前往白星院修習後才明白的道理了,此時仍是普通少女的她只能憑著直覺與經驗,選擇相信這個養育她長大、成長路上一再保護著她,在她表現反抗時會生氣也會失落的,阿德莉此生唯一最重要的夥伴。「但我至少可以擁有隨時進出這座山的特權吧?」

  帕娃沒有回應,似乎正在思考,也像在等阿德莉提出聰明而合理的理由。

  少女沒有辜負她的期望。阿德莉忍住眼角的淚水,踩著輕快的腳步來到帕娃身邊與之並肩,一起看向不遠處的山村。「同樣身為被山養大的孩子,我是妳妹妹欸。」阿德莉聽見帕娃輕輕噗哧一笑,她知道這也是帕娃最想聽的答案,於是她又補上幾句:「而且『帕娃』這個名字在妳成為山神之後,就變成我的名字了。真的喔,只有納茨他們一家人跟妳還會叫我阿德莉。」

  「『帕娃』本來就是用來稱呼山神的孩子,說妳是『帕娃』也沒錯。」

  阿德莉不用轉頭去看,也知道帕娃正在笑。

  兩人靜靜佇足半晌,也沒有特意在看什麼,也並非在等待,就只是活在此時此刻。阿德莉知道今天決不會是最後一面,而是為了下一次再會做準備。

  她輕輕牽起帕娃的手,「走吧?」

  而帕娃回應:「走吧。」

 

 

 

 

  那一天成為這座村子獨特的共同記憶。

  即使後來只剩下模糊的印象,仍然有人記得有趣的軼聞。比如說,山神是一名年紀輕輕的少女,與陪同下山的「帕娃」年紀差不多,大約十二歲;也有另一種說法指出山神是一名老嫗,由一名像是孫女的女孩牽著下山;也有人說山神是一名年少婦人,說法千奇百怪,但唯一的共通點是,大家都記得她穿著一襲優雅紅衣,頭上有對長著白色花朵、猶如冠冕的鹿角。

  一位村婦回憶當時景象時,臉上帶著崇敬的神采。當時村人們沿著主要幹道迎接山神,有幾個孩子不懂事,在路上奔跑嬉戲,一看到山神的身影才趕緊各自回到父母身邊,年僅六歲的她跑不夠快又一時緊張,竟然在山神面前跌了一跤,手上當作裝飾品繫著的一對鈴鐺,在一陣靜默中發出刺耳的聲響。大家都怕山神發怒,但山神只是彎下腰將她扶起,還溫柔拍去她雙腿上的泥土。她忘了山神到底有沒有對她說話,只記得自己將鈴鐺送給山神,於是山神對她蹲跪,低垂下頭,就像在對自己恭敬行禮那般,讓她將鈴鐺綁在鹿角上。

  也有人記得,當時山神沿著村路走,在經過耕作地的時候停下腳步。一位中年男子說當年天候捉摸不定,作物狀態不佳,幾片農地裡只有部分還有在耕種,其他都是半荒廢的狀態,當時才剛成家的他擁有其中一片乾涸的田地,正在煩惱接下來該如何餵飽一家人。山神看了看後指引了一個方位,說那裡的水可以供村人使用,無論季節如何變化,山的水源將取之不竭。而這個承諾至今都仍然有效。

  還有一些更年老的人說,山神在那天巡視了離村子稍遠的墓園。墓園比田地更加荒蕪且雜草蔓生,幾個古老的墓因為地形變動而扭曲變形,甚至堆疊在一起。這也是村人打算舉行安魂儀式的原因。當時還有人抱怨聖女無法配合他們延期的時間,在村子多留幾天,替他們舉行儀式。山神便說,不用特地舉行安魂儀式,村裡已經沒有遊蕩的幽魂,但墓園仍然是肅穆之地,今後村人必定要好好看守與維持這個地方。山神話一說完,才剛轉過身來,天就下起了花雨,很多人都抬頭看花是從哪裡來的,也有人發現墓園的雜草在轉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柔軟的草地,以及遍地勝放的花朵。

  這些軼事都能在白星院萬花聖女的回憶錄中找到對應。

  有學者指出,這部回憶錄寫成時,聖女年事已高,不可能清楚記得這麼多細節,或許是擷取了當地傳聞再加以杜撰而成;反對的人則說,萬花聖女極有可能就是當年山神託付給村人的帕娃,在往後無人再見過山神的歲月中,她曾短暫擔當山與村莊的唯一橋樑,曾數次傳達山神的旨意,最嚴厲的一條便是「不准再有人將孩子拋棄在山中」,做為約定,山將提供村人資源,無論取水、採集食物或打獵,山都將開放適宜的時間讓人們上山進行,唯有冬天與春天兩個休養生息的季節,嚴禁任何人上山,而萬花聖女的這段回憶,和星天聖女對此地山神與大厄關係的相關紀錄有所呼應,杜撰的可能性不高。

  也有人說起,後來大厄阿瑪東妮亞在聖赫文王國全境肆虐的時候,山神曾經再次現身,庇佑了這座山村。但這個說法同時也出現在昔日舊稱魔女海灣的沿海一帶,以及邊境深山區域的城市等偏遠處,甚至曾經是綠洲、如今已是一片荒漠的勒古雷城都有類似的故事流傳,被認為是時人在阿瑪東妮亞的影響下,渴求神祇庇護的心理而生成的普遍傳說。

  這些軼事真假難辨,唯一能確定的是,山神存在、被稱為哈瑪的山村,確實是萬花聖女的出生地,即使出身不明為她的一生增添了傳奇色彩,卻也引來諸多爭議。

  至於那座慈母山的守護神,在祂下山巡視的那一天後,就再也沒有現身於人類面前,即使是離開村莊後成為聖女歸返的萬花,也未曾再見過祂。

 

  祂的身影只剩下村人們在山中迷路時偶會聽聞的引路鈴聲,以及一年一度萬花聖女逝世日時,總會在她於這座山中沉眠之處盛開的一朵白花。





─〈慈母山的魔女〉全文完─




✨非常感謝每個讀到這裡的大家。〈慈母山的魔女〉終於在今年結束前寫成,一路上謝謝有許多人的陪伴與鼓勵。一個旅程結束了,但傳說還在延續,這個系列也將會有後續相關作,歡迎舊雨新知持續關注《她們在暗夜裡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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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在前方緩緩漂浮轉動著的藤蔓球,阿德莉總是會想起自己被帕娃推出幻境時的景象,記得聖女如何宣告帕娃將自己與大厄困在其中,打算與之同歸於盡換取山的安寧,也不曾忘記自己跪伏在地,鼻尖幾乎要碰到泥土地,忍著熱燙的淚水請求聖女拯救帕娃。
她眨了眨眼,逐漸清晰的視野中出現繁星閃爍的星空。每一顆星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卻又像是隨意站在那裡一樣,有的與其他星星疏離,有些卻靠得很近很近,寂寞卻又喧嘩的景色讓她感到熟悉,卻又陌生至極,讓她想起了做為「帕娃」甦醒的第一個夜晚。
「帕娃。」惶惶不安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叫喚。 但她沒有回應,只管在山林中時而躲藏時而奔走。帕娃拉著不再是嬰兒的阿德莉,蹲伏在草叢中確認周邊安全。「不要發出聲音。」
莉米堤看著霧球中的帕娃,「大厄已經與她建立非常深的連結,教給妳的魔法不用調整,但是對妳造成傷害的可能性提高了。」 「我不想放棄。」
她伸手輕觸膝前的一朵小小白花後又收手,任由它在風中搖擺享受舒服的晨間陽光。光不是來自她的魔法,而是被幻象隱藏起來的真實日光,而她只是使用了她被賦予的能力,在受允許的範圍內,於幻境中彰顯受限的實像。她有破壞天律的方法,卻從來不違背天律。
「也有比較溫和的大厄?」 「有的。」莉米堤遲疑了一下後又說:「祂們大多來自受傷的心。就像人面對傷痛會有不同的反應,有人掙扎著改變現狀,有人憤怒的破壞一切。大厄就像鏡子,祂們反映出人們面對傷痛時的模樣。」
看著在前方緩緩漂浮轉動著的藤蔓球,阿德莉總是會想起自己被帕娃推出幻境時的景象,記得聖女如何宣告帕娃將自己與大厄困在其中,打算與之同歸於盡換取山的安寧,也不曾忘記自己跪伏在地,鼻尖幾乎要碰到泥土地,忍著熱燙的淚水請求聖女拯救帕娃。
她眨了眨眼,逐漸清晰的視野中出現繁星閃爍的星空。每一顆星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卻又像是隨意站在那裡一樣,有的與其他星星疏離,有些卻靠得很近很近,寂寞卻又喧嘩的景色讓她感到熟悉,卻又陌生至極,讓她想起了做為「帕娃」甦醒的第一個夜晚。
「帕娃。」惶惶不安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叫喚。 但她沒有回應,只管在山林中時而躲藏時而奔走。帕娃拉著不再是嬰兒的阿德莉,蹲伏在草叢中確認周邊安全。「不要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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